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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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卜吕梅街的柔情和圣德尼街的史诗(16)

在本书的前面某些段落,我们曾谈到过一个叫马侬的姑娘,写了她得到吉诺曼这个老好人的津贴抚养两个儿子的事。那些故事便涉及这个德纳第妇人。马侬姑娘当时住在则肋斯定河沿,在 那古老的、可把自己的坏名声换成香气的小缪斯街的转角处。我们还记得,35年前,白喉流行 症曾在塞纳河沿岸一带肆虐,为科学领域大规模试验明矾喷雾疗法提供了十分难得的机会一如 今这种疗法巳被外用碘酒所代替。在白喉肆行期间,一天之内,马侬姑娘连续失掉了两个儿子 -早上一个,晚上又一个。两个儿子都很小。他们虽小却十分宝贵。因为他们代表着每月80 法郎的收人。这80法郎一直由吉诺曼先生的年金代理人巴什先生一住西西里王街的退职公证 人一按时代付。孩子死了,津贴当然也就停止。马侬姑娘得想办法。她是黑社会中的一分子。这黑社会的规矩,一是要保守秘密,二是要互相支持。马侬姑娘急于得到的,正是德纳第夫妇急 于脱手的。他们性别、年龄都相同,一方是好投资,一方是好收人,于是,两个小德纳第便一下 子变成了两个小马侬。这事完成之后,马侬姑娘迁出则肋斯定河沿,在钟锥街住下。在巴黎,一 个人的出身可以由住处的更换而改变。

民政机关对此毫无察觉,不会提出任何异议,于是,一粧偷梁换柱之术大功告成。双方做交 易时,德纳第要求每月分给他10个法郎,否则不干。马侬姑娘同意了,并且很守信用。吉诺曼 先生当然继续承担义务。每隔六个月,他来看一次。他没有发现什么破绽。每次马侬姑娘都对他 说:“先生,他们长得多像您!”

德纳第改名换姓是很容易的。他趁此机会摇身一变,变成了容德雷特。他的两个女儿和伽弗洛什自然也无暇关注自己还有两个弟弟。人穷到某种程度,会变成孤魂野鬼,彼此不再关心,把 生人当成游魂。穷到那个分上,你最亲的骨肉也会被你看做幢幢往复的鬼影,看成人生穷途末路 之上一些似有似无的形体,把他们与无形的鬼魂混淆在一起。

对她的两个小儿子,德纳第夫人下决心不要了,可事到临头她又心虚起来。或许是故意装做 心虚的,于是,对丈夫说:“这可是一种弃子行为呀!”德纳第不以为然,说:“这有什么,让-雅克·卢梭怎么样了?”可德纳第夫人还有些放心不下,“万一警察找上门来可怎么办?我们干 这种事,被允许吗,德纳第先生?”德纳第则显得很有把握,说:“不会有事的。谁会对两个一 文不值的孩子感兴趣?没有任何人会来管这种闲事。”

马侬姑娘长得漂亮,但作恶多端。她喜欢装饰,家里的陈设既穷酸又考究。有一个本领高强的女贼和她住在一起。她是一个取得法国籍的英国人,经常与一些富人交往,因此受到人们的尊 敬。她同藏书楼里的勋章和马尔斯小姐的金刚钻结下了不解之缘,被牵连进了一些令人瞠目的刑事案件,人称“密斯姑娘”。

那两个孩子归了马侬姑娘以后,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有80法郎在,他们生活得不坏,穿 得好,吃得饱,像两个“小少爷”。假母待他们比真母还好。马侬姑娘在他们面前还装出一副贵 妇人的样子,当着他们的面,一句“行话”也不说。

这样,几年过去了。德纳第确有先见之明。一天,马侬姑娘来付她那10个法郎,他曾对她 这样说:“应当由‘父亲’来使他们受点教育了。”

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命虽然苦,总还受到相当好的保护。但是,谁也想不到,突然之间,他 们竟一下被抛进了社会,非得自谋生路不可了。

对德纳第住所进行大规模搜捕,产生了连锁反应。生活在社会第三层的人们遭了殃。风浪必 然在黑暗世界酿成连锁式崩塌,德纳第破屋的风浪,带来了马侬窝巢的毁灭。

一天,就是马侬姑娘向爱潘妮传了那张有关卜吕梅街的纸条不久,忽然,一批警察闯人钟锥 街。马侬姑娘被捕,密斯姑娘也被捕。整栋房子中的人因形迹可疑一个没剩,都被警察带走。当 时,那两个小孩在后院玩耍,对房里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们回家时才看到,房子里巳空无一人,门也被封了。对面一个补鞋的找到他们,交给他们“他们的母亲”留下的一张纸条。纸上写着:“西西里王街8号,年金代理人巴什先生。”那补鞋匠还告诉他们:“你们不能在这儿住下去了。去找这个地方吧,很近。向左拐第一条街。拿好这张纸,照上面写的去找。”

两个孩子拿着那张引路的纸,大的领着小的,手牵手离开了。当时天很冷,他们的手几乎冻 僵了。那发僵的手不听使唤,捏不牢那张纸了。走到钟锥街的拐角处,一阵风吹来,那张纸不见 了。天巳完全黑了。他们没有办法再找到那张纸。

他们只好在街上随意游荡了。

二小伽弗洛什沾了拿破仑大帝的光在巴黎,春天常常会刮起阵阵瘭冽而强劲的北风。它给人们带来的巳不完全是一种凉意,而 是一种冰冷感。这种风犹如从关得不严密的门窗缝里吹进暖室的冷空气那样令人讨厌。即使在大 晴天,它也是令人愁苦的。这风,给人的感觉是阴惨的冬季还没有过去,它正从冬季的那扇半开 着的门口吹进来。1832年春天,欧洲发生了本世纪第一次大的流行病。人们感觉是,这一年的春风再剌骨不过了。寒风中人们感觉到了一股鬼气,仿佛是生活在坟墓里。

从气象学的角度看,那种冷风带来了强大的电应力,它预示着,雷电交加的大风暴的来临。

有一个晚上,那种冷风起劲儿地吹起来,仿佛隆冬又返回了大地。有钱人统统披上了皮大 氅。小伽弗洛什身上却依旧是他那身破烂衣衫。此刻,他正站在圣热尔韦榆树旁边一家理发店前 发愣。他脖子上围着一条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女式羊毛披肩。虽然冷得发抖,神情却是高高兴兴的。看那样子,他正对橱窗里的蜡制新娘看得出神。那蜡像暴露着胸脯,头上戴着橙花,正在橱 窗的两盏灯的照耀下旋转着身体,给过路人送过满面微笑。其实,伽弗洛什的眼睛并没有停留在 那蜡像上。他老望着那家铺子,是想看看有没有办法从柜台上“摸”到一块香皂,拿到教区的一个“理发师”那里去换上一个苏。他常常靠这种来路的香皂换上一顿饭吃。做这种事,他是 得心应手的。他管这种行为叫:“刮那个刮别人胡子的人的胡子。”

他假装瞻仰那新娘,眼睛却不停地瞟那块香皂。这时,从他的牙缝里还挤出唠唠叨叨的话:“星期二……不是星期二……是星期二吧?也许是星期二……对!是星期二。”

谁也不明白他这些话的意思。

要是这段独白涉及他上一次吃饭的日子,那说明他巳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因为这一天是星期五。

理发店里的炉火正旺。理发师一面为一个主顾刮胡子,一面不时地扭过头去瞧一下他的敌 手,这个冷得发抖,双手插在口袋里,脑子里显然是在打坏主意的厚脸皮小淘气。

正当伽弗洛什细看那新娘、那橱窗,观察那块温莎香皂时,忽然看见两个男孩儿向他走 来。那两个男孩衣着相当整洁,一个大约7岁,另一个大约5岁。他们进到铺子里,在哀求 着什么,仿佛是要求得到一点吃的,很是可怜。那两个孩子几乎在同时说话,所以说了些什 么,听不明白。不一会儿,那小的巳泣不成声,牙床也抖起来。理发师看了气歪了鼻子,转 过身,右手捏着他的剃刀,左手推着那大的,用膝头顶着那小的,不由分说,便把两个孩子一齐推到了街上。尔后,理发师关好门,并说:

“无缘无故闯进来害得人家受冻!”

那两个孩子被赶出门后,边走边哭。就在此时,天上飘来一片乌云,下起了雨。

小伽弗洛什追了上去,问他们:

“你们哭什么,小鬼?”

“我们没有了家。”大的那个答道。

“就为了这?”伽弗洛什说,“这屁大的事也值得哭?真是一对小傻瓜!”

接着,他又带着一种老大哥派头,以一种怜惜的命令语气和温和的爱护声调儿说道:

“小家伙们,跟我来。”

“是,先生。”那大的说。两个孩子擦干了眼泪,他们仿佛找到了靠山,毫不犹豫地跟在他的身后。

伽弗洛什领着他们朝巴士底广场方向走,进人圣安东尼街。

伽弗洛什离开理发店时,扭头对着理发师的铺子狠狠地瞪了一眼。

“一条没心肝的牙鳕,”他骂道,“一个英国佬!”

一个姑娘看到这三个孩子一个跟着一个往前走,不禁笑了起来。那当然是嘲笑。

“您好哇,公共车小姐。”伽弗洛什对付她。

过了一阵,他又想起了那个理发师。他说:“我把那畜生叫错了,他不是一条牙鳕,是一条蛇。你这条蛇,我要去找个铜匠师傅,打个 响铃,挂在你的尾巴上。”

想起那理发师便让他火冒三丈。

他在跨越一条水沟时遇见一个看门婆。那女人嘴上生着胡须,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那模 样,可以上勃罗肯山淤去找浮士德了。

“大婶,”他对她说,“您骑着马儿上街来了?”

正说到这里,他一脚踩在了污水里,溅污了一个过路人的漆皮靴。

“小杂种!”那过路人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

“先生打算起诉我吗?”

“不错!”那过路人说。

“可办公时间过了,”伽弗洛什说,“我不再受理起诉状。”

他们在街上继续前行。他们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正躲在一扇大门下瑟瑟发抖。她那 衣服短得几乎无法遮掩自己的下身了。年龄常和我们开这样的玩笑,需要遮腿藏脚时,却眼看着 裙子变短了。

“可怜的姑娘!”伽弗洛什感慨起来,“一条短裤都没有。把这个给你吧!”说着,他把那条 暖和的披肩披在了那瘦弱女孩的肩上。那女孩得到披肩之后,呆呆地望着他,一声也没吭。

有时,人穷了就是这样,受苦不呻吟,受惠不致谢。他们的心志沉迷了。

这之后,伽弗洛什发出一阵“噗”声,他抖得比圣马丁还要厉害一圣马丁至少还留下了一半大氅给自己呢。

他这一“噗”不要紧,顿时一场瓢泼似的大雨倾泻下来,真可谓恶不佑善也。

“岂有此理!”伽弗洛什叫道,“打算干什么,慈悲的天主?雨再不停,我可要退票了。” 他们继续前行。

“没关系,”边说,他边望了一眼那蜷缩在披肩下的叫花子女孩,“她身上有了羽毛了。”

随后,他仰头望了望天空的乌云,喊道:

“你来吧!”

那两个孩子随着他的脚步,紧紧跟在后面。

前面出现了一处用厚铁丝网遮护着的橱窗。一望便知,那是一家面包铺。当时,面包是十分 珍贵的东西,因而被店家特意保护着。伽弗洛什问那两个孩子:

“嗨,小家伙们,我们吃过晚饭没有?”

“先生,”大的那个回答说,“从早上起,什么也还没有吃过。”

“难道你们是孤儿?”伽弗洛什一本正经地问。

“先生,不许乱讲一我们的父母都在,只是一时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

“不晓得,不晓得,其实有时晓得还不如不晓得。”伽弗洛什意味深长地说。

“我们一气儿走了两个钟头,”大的那个继续说,“我们各处都找遍了,想找到点东西吃,可 什么也找不到。”

“我明白,”伽弗洛什说,“狗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光了。”

沉默了一阵,他接着又说:

“啊!我们不能老是如此这般。我们总得想办法把肚子填饱!与老一辈的分了手,可真傻得 不得了,不是吗?”

无须再刨根问底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不说明了一切吗?

两个孩子中大的那个,差不多一下子便完全回到了童年时代那种无忧无虑的状态之中,他大 声说道:

“想来真有意思。妈妈还说过,到礼拜日,还要带我们去找圣枝呢。”

“唔。”伽弗洛什应了一声。

“我妈妈,”大的那个又说,“她是与密斯姑娘住在一起的。”

“不简单。”伽弗洛什说。

他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在身上的破衣服里摸来摸去。终于他抬起头来,显出一副得意的样子。

“不用愁了,小家伙们。瞧,这足够我们仨吃上一顿晚饭了。”

因为他从衣服里摸出一个苏来。

那两个孩子还没有来得及表示高兴,他便把他们推进面包铺。他自己也跟了进去。他把那个 苏放在柜台上,喊道:

“伙计!5生丁的面包。”

那卖面包的正是那店主人。他拿起一个面包和一把刀。

“切作三块,伙计!”伽弗洛什吩咐说。

他还煞有介事地补了一句:

“我们一共是三个人。”

面包师认真地看了看面前的三个孩子,拿起了一只黑面包。这时,伽弗洛什立即向自己的鼻 孔里深深地插进一个指头,像是弗雷德里克大帝吸鼻烟。他粗声粗声地对那面包师喊道:

“ Keksek觭葬?”

读者,你可不要以为伽弗洛什对面包师傅说的是俄语或波兰语,也不要以为他讲的是约维斯 人和波托古多斯人对着宽宽的江面彼此隔岸呼喊的那种蛮语,要是那样,您就错了。其实,这句 话不过是人们(我们的读者)每天都说的一句平常的话,即择怎忆藻泽贼-ce que糟/est que cela?那面 包师傅倒完全听明白了,于是,回答说:

“怎么!是面包呀,是上等的二级面包呀。”

“可我认为它是一团黑炭,”伽弗洛什反驳那面包师,冷静而傲慢,“要白面包,伙计!肥皂 洗白了的那种颜色!我要请客。”

面包师傅听罢笑了起来。他拿起一块白面包,一边切着,一边用一种怜悯的神情望着他们。这倒使伽弗洛什感到很不舒服,他说:

“怎么了,面包师傅!您干吗丈量我们?”

是呀,他们三个连接起来也还不够一脱阿斯长呢。

面包切好了。面包师傅也收了钱。伽弗洛什对那两个孩子说:

“请去除刃上那些毛剌吧!”

那两个小男孩茫然了。

伽弗洛什见了笑道:

“啊!是的,你们太小,自然不懂我说的话!”

他改口说:

“吃好了。”

同时,他递给每个人一块面包。

他把一块最大的面包递到那个大孩子的手里。他认为他更有资格作为他交谈的对象,因此要 给他一点特殊的鼓励。他对他说:

“拿去,把它塞在你的炮筒里。”

他留给自己的,是三块中最小的那块。

看来,这几个可怜的孩子,伽弗洛什也一样,的确是给饿坏了。面包不多,却个个狼吞虎咽 起来。钱巳经收过了,面包师傅见他们挤在他的铺子里不走,便不耐烦起来。

“我们走,到街上去。”伽弗洛什说。

他们再次朝着巴士底广场的方向走去。

每当他们走到一个有光亮的店铺前面的时候,那小一点的孩子总要提起来看一看挂在自己脖 子上的那块铅表。“真是个傻孩子!”伽弗洛什感慨起来,“要是我有孩子,定会把他照顾得好一 些。”

o他们吃完面包之后,又往前走到了阴暗的芭蕾舞街的转角处。从这里,可以看清大街另一头 拉弗尔斯监狱那个矮矮的但是森严的问讯窗口。

“喂,伽弗洛什!”有人在喊他。

“哟,怎么是你,巴纳斯山?”伽弗洛什说。

这个上前来跟那小淘气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巴纳斯山。他化了装,戴着一副夹鼻蓝眼镜。这却瞒不过伽弗洛什的眼睛。

“坏种!”伽弗洛什说,“你披了身蚕卵酱色的皮,又像医生一样戴副蓝眼镜,看上去真神 气,不瞒你说!”

“嘘,”巴纳斯山说,“小点声。”

说罢,他急忙把伽弗洛什拖到一个店铺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那两个小孩手牵着手,也跟了过来。

他们到了一道大门洞里。那里没人能看到,雨也淋不着。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巴纳斯山问。

“是不是悔不该来修道院?”伽弗洛什说。

“烂舌头!”

巴纳斯山自己解释说:

“我要去会巴伯。”

“啊!”伽弗洛什说,“她叫巴伯。”

巴纳斯山低声道:

“是个男的。”

“啊,男巴伯!”

“对,男巴伯。”

“他不是进去了吗?”

“巳经脱了扣子。”巴纳斯山回答说。

他匆匆告诉那小淘气说,一早起,巴伯在被押往刑部监狱的路上,到“候审过道”时,本 应右转,可他来了个左转弯,于是,溜了。

伽弗洛什听罢对巴伯从警察鼻子底下脱逃的机灵劲儿十分赞赏。

“真是个老油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