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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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卜吕梅街的柔情和圣德尼街的史诗(35)

“布雷努斯攻占了罗马,他是雄鹰。那花姑娘的银行老板占有了那花姑娘,他也是雄鹰。这 儿无羞耻可言,那儿也无羞耻可言。你不要相信任何东西,除了酒,所以,喝酒是头等大事。你的见解是什么,这无关紧要,乌里地区的瘦公鸡,格拉里地区的肥公鸡,都是公鸡。至于说到林 阴大道,说到送殡的队伍,天知道是不是一场革命。我对慈悲的上帝总有点感到惊讶,不晓得为 什么,他总是用那些穷办法来对付我们,总是在事物的槽子里涂上润滑油。其实,毫无用处,不 是这里卡壳了,就是那里行不通。那么,就快点好啦,来一次革命。结果呢?慈悲上帝总是让这 种脏油膏弄黑了自己的一双手。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我处理问题的方式就会简单得多。我绝 不会每时每刻都让发条绷紧。我会敏捷地、利索地引导人类,会把人间事物一一安排妥帖,如同 编织花边那样井然有序。这无须什么应急措施,更不必有什么特别节目上演。你们念叨的那种进 步,是由两种动力推动的:人和事。当然,也有令人恼火的例外。在人的一方,平平常常的人 物,是不够用的,必须有人杰。在事的一方,随随便便的事变是不够的,必须有革命。重大意外事件的出现是一种法则。它们相继出现是不可避免的。你们只须看看那彗星的出现就可以明白这一点。人间自有巨人出场的舞台,正如巨星有升腾的苍穹。一颗令人惊奇的星,拖一条那样大的尾巴。恺撒正是为此而死的。布鲁图斯给了他一刀,上帝则给了他一颗彗星。突然,出现了一片 北极光,爆发了一场革命,出现了一个大人物,迎来了用大字写出的九三年,诞生了一位不可一 世的拿破仑,广告牌上出现了 1811年的彗星……好美的,这广告牌,充满了火焰般的光芒。嘣!嘣!景色无比壮观。请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游荡的人们。人间的戏,天上的星,通通杂乱无章。好一个过分的上帝,表面上手段像样,其实差劲得很。我的友人们,老天爷疲于奔命了。革命说 明什么?说明上帝巳经别无选择。他搞了一次政变,以便把现在和将来连接起来。因为上帝,他,再没有别的办法让它们连接。事实证明我对耶和华的家底儿的估计是不错的。要不,上界和 下界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不自在?为什么天上和地下会有这么多的穷相?为什么会出鄙吝的作风? 为什么会出贫陋的气派?为什么会出窘困的境遇?从一只吃不到一粒粟米的小鸟,到我这个没有 10万利弗年金的人,再瞧上一眼疲惫不堪的人类,难道人们还看不明白?王戚贵族也是一样,孔代亲王不是被吊死了吗?冬天似乎什么东西也不存在了,天顶上出了一道裂缝,吹进了一阵冷 风。鲜艳夺目的金光紫气照着的是什么?许许多多的破衣烂衫。露水在冒充珍珠,霜雪在仿效玉 屑。人类四分五裂。情节七拼八凑。太阳的黑点多得不得了。月球的漏洞多得不计其数。到处都是饥寒交迫。所以我疑心上帝也是穷困潦倒的。他外表看上去不坏,但内里却没了主张。于是,他发动了一场革命,正如囊空如洗的生意人在举办一场舞会。人不能以貌取人,人也不能以貌取 神。我眼中的宇宙是贫穷的,虽然它金光闪闪。这世界的创作过程中也有败笔。正因为如此,我 才感到扫兴。你们看看,今天是6月5号,天巳经黑下来,从今早到现在,我便一直在盼望天 亮,可就是等不来。我敢与你们打赌,整整一天,天不会亮了。原因是一个收人低微的办事员弄 错了钟点。不错,一切统统乱了套。什么都不再对头。旧世界巳不可救药。我持反对派观点。宇 宙就像个小孩子,他们想要得到的,什么也没有,他们不想要的,却一应俱全。总而言之,我是 气愤到了极点。另一层,我一见秃子赖格尔·德·莫就伤心落泪。我一想到一生有这样一个脑袋的家伙同龄,我就感到难为情。

但我只批评,不侮辱。我没别的意思,宇宙就是宇宙,不怀恶 意。永生之父,我向您致敬,致以崇高的敬礼!啊!我向奥林匹斯的每一位圣者,向天堂里的每一位天神宣告,我原就不该做一个巴黎人,就是说,不该做一个总像一个羽毛球那样,飞舞在两 个球拍之间,时而落在吊儿郎当的人群里,时而落在调皮捣蛋的人堆中。我原该做一个土耳其 人,像道学先生做的梦里那样,终日里欣赏美妙的东方少女表演脱衣舞。要不我该做一个博斯农 民,或是做一个威尼斯贵族,终日为贵妇人们簇拥着。做一个日耳曼小亲王也比现在好。那样,可以把半数的步兵供给日耳曼联邦,自己却待着图个清闲,将自己的袜子晾在篱笆上,就是说,晾在国境线上!这些才是我原该有的命运!对!我说过,做个土耳其人,绝不改口。我不晓得因 为何故,人们一提起土耳其人心里就不怀好意。穆罕默德只有他好的一面。他是神仙洞府和美女 乐园的创始人,对他,我们应该尊敬!不要蔑视伊斯兰教。它是惟一配备了天堂的!话说到此,我坚决主张干杯。这个世界充斥着愚蠢。听说,蠢材们又要相互动手了。有什么好斗的呢?在这 鲜花盛开的季节里,与其相互厮杀,不如挽着美人儿的胳膊,漫步于新割的麦秸的田园小径,去 呼吸沁人肺腑的茶香味!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傻不傻?刚才,我在一个旧货店里看见一个破 灯笼,它使我想到,人类该是被照亮的时候了。是!我又伤怀了!囫囵吞下一个牡蛎和参加一场 革命同样不是滋味儿!唉!我又唉声叹气了。这世界可真没治,人们总是互相勾搭,互相倾轧,互相糟蹋,互相屠杀!呸!”

格朗泰尔哇啦哇啦说着,引来一阵咳嗽,真是活该着!

“说到革命,”若李说,“有一点可以肯定,巴吕斯正在闹恋爱。”马吕斯被说成了巴吕斯。

“哪个姑娘?”赖格尔问。

“不晓得。”

“不晓得?”

“确确实实。”

“马吕斯的爱情,那是不难想象的!”格朗泰尔大声说,“马吕斯是一种雾气,他也许真的碰 上了水蒸气。他是个有诗人气质的人。而诗人是什么?疯子一个。啊!天神阿波罗!马吕斯也许 跟玛丽,谁知道,也许是玛丽亚,要不就是玛丽叶特,再不就是玛丽容,总之,他们结成了一对 怪有趣的情人。我能想象得出,他们在人世间堪称冰清玉洁,而在无极之中则成双成对。他们是一双能感知的灵魂。他们将酣睡于众星之中。”

当格朗泰尔准备喝他的第二瓶酒,也许还准备再唠叨几句时,从楼板的方洞里,冒出一个陌 生的男孩。他不到十岁,身材不高,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嘴巴突出,头发浓密,眼珠儿滴溜溜 乱转,全身湿透了,但神情却十分愉快。

显然,这孩子并不认识格朗泰尔等人。但他毫不迟疑,对着赖格尔·德·莫便问道:

“您是博须埃先生?”

“那是我的别名,”赖格尔回答说,“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我在林阴道上遇到了一个黄头发、高个儿的人,他问我:‘你认不认识于 什鲁大妈?’我说:‘认得,不就是麻厂街老汉的寡妇吗?’他又说:‘你去那里找一位叫博须埃的先生,告诉他,我跟他说ABC。’他是不是在与我开玩笑?不过,他给了我10个苏。”

“若李,借我10个苏,”赖格尔说着,转过头来对格朗泰尔说:“格朗泰尔,借我10个苏。” 赖格尔把借到的20个苏给了那个男孩。

“多谢了,先生。”那小孩说。

“你叫什么?”赖格尔问。

“萝卜一伽弗洛什是我的朋友。”

“你就待一会儿吧。”赖格尔说。

“一起吃午饭。”格朗泰尔说。

那孩子回答说:

“不成,我得回去参加游行。我有任务一喊打倒波林尼雅克。”

说着他把一只脚向后退了一大步。这是行最高敬礼的一种姿势。这之后,他转身走了。孩子离开后,格朗泰尔的话匣子重新打开。

“这是一个纯种的小淘气。这种小淘气种类繁多。公证人的小淘气叫送信号,厨师的小淘气 叫小徒弟,面包师的小淘气叫小伙计,侍从的小淘气叫小厮,海员的小淘气叫小水手,士兵的小 淘气叫小鼓手,画家的小淘气叫艺徒,商人的小淘气叫跑腿的,国王的小淘气叫太子,神仙鬼怪的小淘气叫小精灵。”

这时,赖格尔在思考着,低声说:“A-B-C,那就是说,拉马克的安葬。”

“孩子说的那个黄毛高个子,肯定是安灼拉。他派人来通知你来了。”格朗泰尔说。

“那我们去不去呢?”博须埃问。

“外面正下着雨,”若李说,“我是发了誓的,跳大坑,不含糊,挨淋,不干。我不想被搞得 生风感冒。”伤风他说成了生风。

“我稳坐钓鱼台,”格朗泰尔说,“我要吃午饭,不想去送棺材!”

“那好,我们都留下,”赖格尔接着说,“我们继续喝。我们错过了送葬,但不至于错过暴动。”

“啊!暴动,可不能丢下我。”若李喊着说。

赖格尔急急地搓着两只手:

“我们定要替1830年的革命补上一课。那次革命叫人民好不懊恼。”

“你们的革命,我认为是多此一举,”格朗泰尔说,“对现在这个政府,我并没有什么恶感。那顶王冠是用棉布小帽做衬里的。国王的那个权杖有一头是装了雨伞的。碰上今天这种天气,不 由得使我想起,路易-菲力浦的权杖能起两种作用,它一头代表王权,可用来对付老百姓。它的另一头是把雨伞,可用来对付天老爷。”

一阵乌云遮住了阳光,厅堂里顿时暗下来。街上静悄悄的。厅堂里空荡荡。大家全去“看 热闹” 了。

“现在是中午还是半夜?”博须埃喊起来,“伸手不见五指。吉布洛特,拿灯过来。”

格朗泰尔显出一副愁苦的模样,不住地喝着。

“安灼拉瞧我不起,”他嘴里念叨着,“安灼拉肯定在想:若李病了,格朗泰尔醉了。他派小 萝卜来找的是博须埃。他如果肯来找我,我是肯定会去的。他找错了对象,活该倒霉。我就不奉陪了。”

就这样决定了。博须埃、若李和格朗泰尔一直呆在酒店里。将近两点钟时,桌子上巳经堆满 了空酒瓶。两支蜡烛,一支插在铜烛台上,一支插在一只酒瓶的瓶口里,点燃着。就这样,格朗 泰尔把若李和博须埃引向了杯中物,博须埃和若李则把格朗泰尔引人了欢乐中。

午后,格朗泰尔不再满足喝葡萄酒了。葡萄酒固然能催人人睡,但滋味平常,喝起来不过 瘾。对那些严肃的酒客们来说,葡萄酒有益无害。醉人之酒有善恶之分。葡萄酒是善的。而格朗 泰尔是个地地道道的酒徒。当眼前巳是昏天黑地之时,他不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放下葡萄酒 瓶,却又端起了啤酒杯。他的胃仿佛是个啤酒桶无底洞。在既没有大麻,也没有鸦片的情况下,要麻醉神经看来只有靠啤酒杯中那烧酒、烈性啤酒和苦艾酒的混合物了。总之,不到神魂颠倒、 酩酊大醉,绝不罢休。灵魂的水槽就是由啤酒、烧酒、苦艾酒灌满的。这是三个深不见底、暗无 天日的深潭。天庭的蝴蝶也曾溺死其中,并在一层类似蝙蝠翅膀的薄膜状态的雾气之中化为三个 哑巴女妖:噩梦、黑夜、死亡,一齐在睡眠中的司魂天女的头上盘旋。

格朗泰尔还没有醉到那种程度,而且离那一步还远得很。他兴奋到了极点。博须埃和若李还 在一旁助兴,这弄得他更不知道姓什么了。他不断地与他们碰杯,并手舞足蹈,继续大发宏论。他左手捏紧拳头,神气十足地把拳头抵在膝头之上,胳膊弯起来,领结也被解了开来,两条腿叉 开,骑在一个圆凳子上,右手举着个斟满了酒的玻璃杯,向那粗壮的侍女马特洛特,庄严地发出 指示:

“快!把宫门统统打开!让每一个人都享有进人法兰西学院的权利,让每一个人都享有拥抱 于什鲁大妈的权利!来,喝!”

他转身对着于什鲁大妈,又喊起来:

“历代被奉为圣贤的妇人,请都站出来,让我仔仔细细地瞧上一瞧!”

若李也喊起来:

“巴特洛特,吉布洛特,快别让格朗泰尔继续灌了。他吞下去的法郎太多了。从早晨到现 在,这家伙整整喝掉了两个法郎95生丁。”

格郎泰尔接着说:

“是哪一个,竟然不得我的允许,便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放在桌上当蜡烛?”

博须埃,虽然也在东倒西歪,但头脑还是清醒的。

他坐在敞开的窗台上,让雨水浇他的背,睁眼直直地望着他的两个朋友。

忽然,博须埃听到背后响起一阵鼓噪和奔跑的声音,有人在大声喊叫:“快抄家伙!”他转 过头去。在麻厂街口的圣德尼街上,有一大群人正向这边走来。安灼拉端着一支步枪,走在前 面。跟在他身后的是伽弗洛什,他手里握着一支手枪。后面是弗以伊,手里提着马刀。再往后,依次是古费拉克、让·勃鲁维尔、公白飞、巴阿雷。古费拉克拿着剑,勃鲁维尔拿着短铳,公白 飞拿着步枪,巴阿雷拿着卡宾枪。再后面,是一大群带着武器的气势汹汹的群众。

麻厂街的长度不比卡宾枪的射程更长些。博须埃立即把两只手做成喇叭形,凑在嘴上,喊道:

“喂!古费拉克!古费拉克!”

古费拉克听到了喊声。他看到了博须埃之后,便向这边走过来,边走边喊:

“你要什么?”

博须埃答道:“我问你去哪儿?”

“去造街垒。”古费拉克回答说。

“来这儿,这里地形好,就在这儿造吧!”

“有道理,赖格尔。”古费拉克说。

古费拉克挥了挥手,那队伍一窝蜂般拥了过来。

三格朗泰尔开始觉得天暗了下来

选择这一地段筑街垒是十分高明的。麻厂街的街口宽,街窄,街尾像条死胡同,科林斯正是 咽喉部位,向左右伸延的蒙德都街两边堵起来很容易。这样,攻击的方向只能来自圣德尼街,也 就是说,来自敞着的正面。喝醉了的博须埃的眼光,并不亚于饿着肚子的汉尼拔。

那伙人拥人之后,整条街上的人全都惊慌起来。大家纷纷躲闪。眨眼的工夫,街底、街右、 街左,店铺、巷口的栅栏、窗户、板帘、顶楼、大小板窗,全都关得严严实实。一个吓得魂不附 体的老太婆,在窗口两根晾衣服的杆子上挂起一块厚厚的床垫,想阻挡流弹的袭击。酒店无法关 门。大家拥了进去。“啊!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于什鲁大妈惊叫起来。

博须埃下楼去找古费拉克。

若李待在窗口,喊道:

“古费拉克,你该打一把雨伞。会伤风感冒的。”

不一会儿,酒店的铁栏门上的铁条便被拔走20根,10托阿兹范围之内街面上的石块全被挖 走。一个名叫安索的烧石灰的商人,驾着一辆双轮马车从此路过。车上拉着满满的三桶石灰。伽 弗洛什和巴阿雷首先看到了那辆车子。他们拦住了那车子,把它推翻,把石灰垫在了石块之下。安灼拉掀开科林斯地窖的平板门,把于什鲁大娘的空酒桶全都派上了用场。为了加固那些木桶和 那辆马车,弗以伊用他往日画扇面的巧手,靠着木桶和车子,砌起了高高的两堆鹅卵石。鹅卵石 和其他的东西都是临时收集来的。这些东西,谁也不清楚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临近的一所房子外 墙上的木粧被拆了下来,铺在了木桶的上面。博须埃和古费拉克走回来时,一座一人多高的街垒 赫然出现在街面上,半条街被它堵牢了。再没有比为建造而破坏、由破坏而建造的这种转化更为 迅捷了。

马特洛特和吉布洛特也加人了建造街垒的工作。吉布洛特的工作是搬运石灰渣。她也传送铺 路石。她来回走动时,仍带着她那股懒劲儿,在把石块递到别人手中时,那睡不醒的样子和平日 给客人送酒时没什么差别。

两匹白马拉着一辆公共马车从街口经过。

博须埃发现后,便跨出街垒奔向前去,叫那车夫停车,让旅客下车。他搀扶着“女士们” 下车后,打发了售票员,便抓住缰绳,把车子和马一同带回了街垒。他说:

“公共马车不可从科林斯门前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