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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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卜吕梅街的柔情和圣德尼街的史诗(37)

索邦最是销魂处,你我正值销魂乡。

多情种子生新果,拉丁区里结鸳鸯。

莫贝尔广场,太子妃广场,春意盎然小楼上。

穿上你那秀美的长袜,一颗星星便在小楼闪亮。

我读完了柏拉图,可从头至尾,一切全忘。

马勒伯朗士,拉梅耐,统统被放在了一旁。

你给了我花儿一朵,胜过哲学家说教千行。

它更能显示上苍的美意,不像他们,铁石心肠,冷若冰霜。

我对你百依百顺,你对我有求必应。

在这金光闪烁的小楼,我把你含在口中。

天快亮了,你披起晨衣,举镜梳妆。

你在床前走动,镜中倩影撒香。

晨曦,花间,星光。

飘带、绉纱、绫缃。

如此美景良辰,犹如身置梦乡。

相对窃窃喁喁,村言、俚语,全都用上。

有的只是痴心,有的只要情飨。

我们的花园--郁金香一堆。

你的衬裙-我的心灵之扉。

我手中是只白泥烟斗,你手中是只日本瓷杯。

忘不了我们那作为笑柄的“灾难”,忘不了我们那作为笑谈的“是非”。

你的手笼点起了烈火,你的围巾不翼而飞。

为了吃上一顿美餐,我们卖掉诗圣莎士比亚的画像。

我变成一个讨饭的乞丐,你却仍然乐善好施,与前一样。

乘你不备,我吻你那鲜嫩的双臂,乘你不防,我吻你那丰腴的肩膀。

但丁的对开本,当成我们共同的小桌,上面放了一百个栗子,我们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在那喜气洋洋的小楼里,我第一次吻你的时候,你那火热的嘴唇,是何等地发烫!

你头发散乱,脸蛋绯红,撇下我,含羞转向一旁。

我,心花怒放,面色惨白,竟至相信了上帝的存在!

啊!难以忘怀这种种说不完的幸福时刻。

啊!难以忘怀那种种数不尽的丝巾绸帕。

啊!留下来的,剩下来的,只是叹息声声,从我们郁结的心头,飞上寥廓的天空。

这诗是让·勃鲁维尔这位温柔悱恻的诗人低声吟诵的。天上闪着星光。街巷荒凉沉寂。一场 凶多吉少、迫在眉睫的严峻考验即将来临。这追忆往事的诗句,给这一切增加了凄迷的气氛。

这时,在小街垒里点起了一盏彩色的纸灯笼,大街垒里也燃起了浇了蜡的火炬。这种火炬,我们巳经知道,是圣安东尼郊区的产品。每年油荤星期二,人们戴着面具挤上马车向拉古尔第 区进发,在马车前面点燃的就是这种火炬。

火炬被插在一个龛子里。那龛子是三面用石块垒成的,既可拦风,又可起聚光作用,从敞开的一面射出的光把红旗照亮。一切都在黑暗中,发亮的只有那面可怕的红旗。

火炬照在旗子上,使那朱红色变成了骇人的殷红色。

七在皮埃特街加入队伍的人

直到夜幕降临时仍未发生什么事。远处传来稀稀落落的枪声,隐约还可听到一些鼓噪声。这 些情况说明,政府正在从容地调集力量。50个人大概要对付6万人。

面临险境、性格顽强的人往往会有急躁情绪。此时的安灼拉就是这样。他找到了伽弗洛什。起初,伽弗洛什在一张堆满火药的桌子前借着酒店厅堂里微弱的烛光做子弹。只有两支蜡烛,而 且烛光不得让外面发现。这是起义者为了安全而规定的。

随后,伽弗洛什心里不平静起来。这倒不是由那些枪弹引起的。

在皮埃特街加人队伍的那个人刚刚走进厅堂。他在光线最暗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两条 长腿夹着一支大型的军用步枪。在此之前,伽弗洛什一心想着种种“好玩之事”,并没有注意到 这个人。

但当那人走进厅堂时,伽弗洛什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他的那支步枪上,心中好不羡慕。但随 后,当那个人坐下时,小淘气却突然站了起来。如果人们稍有警觉的话,便会发现此人的某些异 常之处。他曾用一种独特的注意力对整个街垒和每一个起义者都进行了仔细的观察。而他来到厅 堂后又陷人了沉思,对周围的一切不再注意了。伽弗洛什发现他之后悄悄向他走近,小心地在他 周围转悠,生怕惊动了他。这时,他那张原来既顽皮又严肃、既放肆又深沉、既高兴又担忧的孩 童的脸,突然变成了老年人的面容,那变化着的面容表明他内心思虑的种种变化:“怎么!”“会 是真的吗?”“我是不是花了眼!”“难道我在做梦?”“难道这会是个……”“不,不会!”“不,肯定是!”“不,肯定不是!”如此等等。伽弗洛什踮着脚,身子摇晃着,两只拳头插在口袋里,按天主教教规,斋期开始前举行狂欢节,到封斋期前夕星期二晚,狂欢进人最高潮,被 称为油荤星期二。

越攥越紧,头像一只小鸟似的转动着,并用他表现全部机敏的下唇撇了一下,做了一个其丑无比的丑脸。他愣住了。从有所怀疑到把握不定,进而到绝对有了把握。他乐极了,那神情,就像一 个贩奴总管在奴隶市场的胖姑娘中发现一个维纳斯,像一个艺术鉴赏家在一大堆破烂里发现了一 个拉斐尔。他的全部嗅觉和所有才智都被调动了起来。很明显,伽弗洛什碰上了一件大事。

当安灼拉走来找他时,他的这种兴奋状态达到了顶点。

安灼拉对他说:

“你个子小,不容易被发现,到街垒外面走一趟,沿街靠墙根,去各处看看,回头向我报告。”

伽弗洛什听罢把两手叉在胯上,挺起胸膛说:

“怎么样,人儿小自有小的用处!太好了!我立马就去。可在信任小人儿的同时,还得提防 大人……”伽弗洛什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来,用眼瞄着皮埃特街加人队伍的那个人,低声说 道:

‘你注意到那个大个子没有?”

怎么?”

一个特务。”

有把握?”

‘事情还不到半个月:有一次,在王家桥,我在石栏上呼吸新鲜空气,揪住我的耳朵,硬是 把我从栏杆顶上提下来的,正是此人。”

安灼拉听罢,立即离开小淘气,走向旁边一个酒码头工人,并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工人走出 厅堂,又领回另外三个人。他们四个都高大魁梧。他们没有惊动那个在皮埃特街加人队伍的人,而是走过去立在了他的后面。那人仍把肘弯靠在桌子上,坐着不动。四个彪形大汉巳经做好准 备,将他擒住。

这时,安灼拉走向那人,问他:

“你是什么人?”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使那人吃了一惊。他眼睛盯着安灼拉。看来,那人巳经明白了自己的处 境。他的脸上露出傲慢而坚定的笑容,以一种异常沉着而倨傲的声音道:“既然你们明白了…… 那就随你们的便好啦!”

“你是暗探吗?”

“我是公职人员。”

“叫什么名字?”

“沙威。”

安灼拉对他的那四个人使了个眼色。说时迟,那时快,没等沙威做任何反抗,他巳被按倒在 地。他被绑了起来,并被搜了身。

人们从沙威身上找到一张小圆片片,粘在两片玻璃中间,上面有用铜版雕刻的法兰西国徽和“视察和警惕”的铭文;背面记载的是沙威的个人资料:沙威,警务侦察员,52岁。还有当时警 署署长酝窑吉斯凯的签名。

他的一只表和一个装了几个金币的钱包搜出后交还了他。在装表的口袋底里,有一张装在信 封里的纸。安灼拉展开来。上面是警署署长亲笔写的这几行字:

完成政治任务之后,沙威侦查员即刻前往耶拿桥附近执行特殊任务,调查匪群在塞纳河搜查结束之后,安灼拉等将沙威反手绑在酒店的一个柱子之上。

伽弗洛什从旁观看了这一切。他没有吭声,只是微微点着头。最后,他走近沙威,说:“这 回,小耗子逮住了老猫。”

这事干得迅速利落。直到完事以后,酒店四周的人才知道这一情况。沙威一声也没有叫。沙 威被绑后,古费拉古、博须埃、若李、公白飞以及两个街垒里的其他人,都跑过来观察了这位俘 虏。

沙威背靠着木柱,身上不知被缠了多少道绳子,一点也动弹不得。在人们来看他的时候,他 昂着头,显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表现了他公开自己身份后那种无畏的气概。

“就是这个特务。”安灼拉向大家说。

最后,他对着沙威说:

“你将在这街垒被攻陷两分钟以前被处决。”

沙威听后以极其大胆的语调问道:

“为什么不立即执行呢?”

“在那之前不想浪费子弹。”

“那就给我一刀!”

“特务,你听明白,”安详的安灼拉说,“我们是法官,不是凶手。”

接着,他喊伽弗洛什。

“你!快去干你的事!照我的吩咐去做。”

“就去。”伽弗洛什大声说。

正要走时,他又停下来说:

“我说,他的步枪得归我!”他还加了一句,“我把这乐师留给你们,我只要他的单簧管。”

小淘气行了一个军礼,高高兴兴,从那大街垒的缺口一溜烟地跑走了。

八一个名唤勒·卡布克可能 实际并非勒·卡布克的若干疑点

一件凶残的、惊心动魄的事,在伽弗洛什离开不久便发生了。这一事件很为重要,如果我们 对它弃而不谈,那么,整个的故事就会留下很大的缺憾,我们设计的画面就称不上完整,如果那 样,在爆发革命、社会变革产生阵痛的伟大时刻,读者就不会确切地看到它的真实的突出特点。

我们知道,这支队伍是由形形色色的人混杂而成的,大家并不互相询查对方的来历。安灼 拉、公白飞、古费拉克等人沿途招兵买马的时候,有一个叫勒·卡布克的人加人了队伍。此人穿 着一件两肩巳磨损的搬运工人的布褂,说话粗声大气,指手画脚,一副蛮横的嘴脸。谁也不认识 他。他喝得烂醉。也许是装作喝醉了。他和另外几个人从酒店里拖出一张桌子,围着桌子坐了下 来。这叫勒·卡布克的一边与大家频频举杯,一边在端详着街底后面那座凌驾于整条街之上、面 对着圣德尼街的高大的六层楼房。他忽然喊起来:

“伙计们,明白吗?要射击,就得到那房子里去:守在那些窗口里,来一个干一个!”

“不错,但是,那房子进不去,门关起来了。”另一个酒客说。

“我们去敲!”

“人家不会开的。”

“我们去砸。”

勒·卡布克跑到了楼房前。门上有个大门捶。他提起门捶敲起来。没有人开门。又敲,仍没 人应声。再敲,仍没人理睐。

“里面有人没有?”勒·卡布克喊起来。

不见动静。

随后,这勒·卡布克端起步枪,开始用枪托砸门。那是一扇古老的甬道大门,顶是圆的,低 矮、窄狭,是栎木做成的,质地坚固且包着铁皮,装了整套的铁件。枪托震得一片响,但那扇门 却纹丝不动。

楼里的人似乎被惊动了。四层楼的一间房子亮了,并且从窗口出现了一个灰白头发的老人。他举着蜡烛,满脸惊慌。那老人是门房。

勒·卡布克停了下来。

“先生们,”门房问,“你们要干什么?”

“要你开门!”勒·卡布克说。

“先生们,这不行。”

“我要你快开门!”

“不成,先生们!”

勒·卡布克端起步枪,瞄准了门房。他在地面,天很黑,门房看不见他的动作。

“到底开不开?”

“不行,先生们!”

“到底开不开?”

“我说过,不行,我的好……”

门房还没有说完那句话,枪巳经响了。子弹射人老人的下巴,穿过咽喉,从后颈窝飞了出 去。那老人连哼都没哼一下,便登时倒在窗台上死去。蜡烛掉在地上熄灭了。窗口留下了个不动的人头,一缕白烟向屋顶升去。

“活该!”勒·卡布克喊了一声,把枪戳在地上。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肩膀被一只鹰爪般尖锐的手死死抓住。随后,他听到一声吼:

“跪下!”

勒·卡布克转过头,看见了安灼拉那惨白、冷峻的面孔。安灼拉手里握着一把手枪。

安灼拉听到枪声之后赶了过来。他右手握着手枪,左手死死揪住勒·卡布克的衣服,又吼了一声:

“跪下!”

这个20岁的娇弱青年,以一种无比的威严,使一个膀大腰圆的杠夫跪了下去,就像将一根 芦苇压到泥淖里。勒·卡布克曾试图抗拒,但是,他感到自己巳被一只超人的巨掌掌握住了。

安灼拉敞着衣领,面色苍白,头发散乱。此时此刻,他那张近似女性的脸,却跟古代的忒弥 斯没什么两样了。他鼻孔鼓动,双目低垂,表现了一种铁面无私的愤怒,从古代希腊社会的观 点看,他特别适合执法。

整个街垒里的人全过来了。大家围成一个圆圈,远远地站着,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勒·卡布克放弃了抗拒的尝试,垂头丧气,浑身战栗着。安灼拉将他放开,取出自己的怀表。

“给你一分钟的时间,集中你的思想,或思考,或祷告,随你的便。”安灼拉严肃地说。

“饶恕我吧!”杀人犯垂下头,吞吞吐吐地嘟囔了几句,人们听不清他是在咒神骂鬼,还是 在说别的。

安灼拉的眼睛一直盯住他的表。一分钟过去了。他把表放回他的背心口袋。勒·卡布克正抱 着他的双腿,喊叫着。安灼拉揪住他的头发,把枪管抵在他的耳根上。一些一向胆壮如虎的汉子 此刻也不想看这可怖的一幕,纷纷转过头去。

枪声响了。那凶手向前扑倒在石块路面之上。安灼拉抬起头来,用自信而严峻的目光向四周 望了一圈。

然后,他向那尸体踢了一脚,说:

“丢到外面去。”

三个人走上来抬起尸体。它仍在抽搐着。尸体被丢进了蒙德都巷。大家都静静地看着安灼 拉。安灼拉站在那儿一动未动,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的脑海里将是一幅怎样的五光 十色的可怕画面。突然,他提高嗓门说话了:

“公民们,这个人的行为是残忍的,而我的行为是丑恶的!他杀了人,我只好又杀了他。这 是我必须做的,因为革命需要纪律。乱杀无辜在我们起义队伍中将要比在别处受到更加严厉的惩 处。革命在注视着我们。我们是宣传共和的牧师,我们是神圣职责的卫士,我们不允许让我们的战斗受到诽镑。为此,我进行了审判,并对此人处以死刑。我这样做是被迫的。但对此我感到厌 恶。我也审判了我自己。回头你们便能知道我将如何判处我自己了。”

听到这话的人都惊了一下。

“我们和你同生死。”公白飞喊了起来。

“那好,”安灼拉回答说,“我还有句话要说。处决那个人,是我服从了需要;但是,需要是 什么呢?在古老的世界中它被看成一种怪物,名叫天数。而进步的规律要求怪物当着天使消失干 净,天数要让位于博爱。现在谈博爱问题似乎很不合时宜,但是,我还要把博爱的问题提出来,并且对它进行颂扬。爱,就是未来。我憎恨死亡,但又要利用它。公民们,将来不会再有黑暗,不会再有雷击,不会再有野蛮和蒙昧,流血的肉刑也将离我们而远去。魔鬼既然消失,天使也就 不再有存在的价值。将来的社会,人们不会再相互残杀,大地将光辉灿烂,处处都是友爱、和 谐、光明、欢乐,充满生机。这一天是一定会到来的。也正是为了促使它早日到来,我们才去死的。”

安灼拉的话说完了。他合上了他那处女般的双唇。在那流过血的地方,他像一尊塑像伫立 着。周围的人都低声议论起来。

让·勃鲁维尔和公白飞立在大街垒的角上,手握着手,肩靠着肩,含着一种惋惜的心情,怀 着深沉的敬意,屏息凝视着眼前伫立着的这位既是行刑者又是牧师、明洁如晶、坚如岩石的冷峻 青年。

现在,我们把日后发现的情况交待几句。战事结束后,当战死者的尸体被送至陈尸所接受例 行的搜查时,在勒·卡布克身上,人们发现了一张警务人员证。关于这一案件,1848年时本书 作者手中还有过一份1832年人们写给警署署长的专案调查报告。

关于勒·卡布克的身分问题,还应当补充一点。当时,有一种奇怪说法。这种说法来自警方。他们有根有据地说,勒·卡布克就是铁牙。事实倒是,自从这勒·卡布克死后,铁牙便销声 匿迹。他好像一下子便与无形的鬼物合为一体了。他一生暧昧不明,他的结局一团漆黑。

正在全体起义者对这粧起始和终结如此短暂、被处理得如此迅速的惨案深感震惊、惊魂未定 之时,古费拉克发现,早上到他家去探听马吕斯消息的那个小伙子回到了街垒。

这小伙子,好像既不害怕,也无顾虑,在这茫茫夜色之中,来到了这起义者的行列。

(第十三卷)马吕斯进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