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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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冉阿让(8)

当时,马吕斯忙于街垒的事,没有注意酒店内的情况,对这个被抓获的密探也没有留意。当他在日光下看见受刑者跨过街垒去被处死时,才认出了沙威。他猛然回忆起蓬图瓦兹街的这个侦查员。此人曾交给过他两支手枪。这两支手枪他正在街垒中使用着。他还记起了他的名字。

但这回忆如同其他思想一样,是模糊不清的。因此,他还是不能肯定,在反复琢磨:

“是个警务人员,叫沙威?”

如果他出面为此人说一下情或许还来得及。但那样做首先要弄清楚此人究竟是不是那个沙威。

“安灼拉!”马吕斯喊了一声。

“什么事?”

“他叫什么名字?”

“谁?”

“那个警察。他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当然。他自己说过。”

“叫什么?”

“叫沙威。”

马吕斯听罢站了起来。

也正在这时,蒙德都巷子那边传来一声枪响。

接着,冉阿让回来了。他向人们喊着:“处理掉了。”

马吕斯那忧郁的心立即哆嗉起来。

二十死了的有理,活着的无过

街垒开始做最后的抗争。

一切因素都给这至高无上的最后时刻赋予了悲剧的庄严性:空中,响着千万种神秘的爆破 声;街上,传着行进中骑兵部队断断续续的奔驰声,炮兵部队阴阴沉沉的震动声。整个巴黎枪声 密集,炮声隆隆,硝烟弥漫,火光冲天。圣美里警钟呜咽。上,温和季节阳光浮云点缀着灿烂的青天。下,绚丽时光令人恐怖的死气沉沉的房舍。

从昨晚开始,麻厂街两边的房屋巳经变成两堵墙,变成两堵不让人接近的墙。这里门窗紧 闭,犹如墓壁。

那个时代,与我们现在的情形不同。当民众认为国王赐予的宪章和立法政体存在太久、认为 需要结束的时候,当愤怒的情绪普遍存在、城市允许掘去自己的铺路石、起义者向市民轻轻耳 语、把口令传下而听者以微笑回报的时候,居民可以说充满了暴动的情绪,这样,他们就成为战 斗者的助手,而那些房屋和依赖房屋而建的街垒就友爱地结为一体。当时机尚不成熟,群众否认 那个运动时,起义就得不到支持,战斗就变得毫无希望。那样,城市将成为沙漠,人心将成为石 头,房屋将成为协助军队夺取街垒的掩体。

我们不能凭空无故地要民众违反自己的意愿而加快前进的步伐。谁都不可能强迫人民去做他 们不愿意做的事。民众决不听人支配。他们会对起义者置之不理,甚至抛弃他们。那样,每所房 屋都能成为峭岩,门窗都能成为铁壁。它们本来可以成为你的救星,但现在却成了铁面法官,宣 判你的死亡。阴沉的、紧闭的门窗是没有生命的,但它的里面却有活着的人。那里面的生命好像 终止了,但却存在着。24小时以来没有一个人露面,可一个人也不缺。在这石窟中,人们在活 动,睡觉,起床,全家聚集在一起,有吃有喝;人们在提心吊胆。这是可怕的!害怕么,还有什 么好讲的:冷淡,惊慌失措,这些都可原谅了。有时,还会出现这种情况:惧怕变为激情,惊骇 变为疯狂,如同谨慎变为狂怒一样。不是有这样一句深刻的话吗:“疯狂的稳重。”极端的恐惧 可以萌发出新的因素一怒火。“这些人想要什么?他们永远不得满足。他们想破坏别人平静的生活吗?革命,革命,还不够多吗?我们可是受够了!你们来我这里干什么?你们自己脱身吧!你们是自作自受,活该!这与我们无关。街道都被毁了,子弹乱飞,这我们巳认倒霉。你们是无 赖一群,甭想进我的门!”于是,房屋就成了坟墓。起义者在门前垂死挣扎,眼见到霰弹在身边 开了花,眼见到剌刀捅了过来。如果他们叫嚷,会有人听见,但不会有人出来。墙可以保护他 们,人可以营救他们。这墙有肉做的耳朵可以听清,但这人却是铁石的心肠,闭门不纳。

这怪谁呢?

怪所有的人。

怪这个不完善的时代。

原来只是乌托邦现在变成了起义,原来是哲学的论争,现在变成了武装的抗拒,密涅瓦转变 为帕拉斯,是一种冒险,急躁冒进是乌托邦的弱点,明知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还要行动,于是 他们得到的不是胜利,而是灾祸。它为那些否定它的人们大干一场,毫无怨恨,甚至还为这些人 辩解。它是高尚的。它的高尚就在于能忍受遗弃,出现障碍,它不屈不挠排除之,出现忘恩负 义,它温存体贴之。

这是不是一种忘恩负义呢?

从人类的角度看,它是。

从个人的角度看,它不是。

进步是人的生活方式,是人类的生活常态,是人类的一致步骤。进步在行进;它天上地下大 巡游,向着卓绝的、神妙的方向迈进;它有时会停一下,等待着落后的人,然后一齐前进;它有 时会歇息一下,以便在进人一个即将豁然开朗的出色的迦南面前沉思;它也有人睡的时刻。思 想家对此是绝难容忍的,会感到痛心疾首。可要知道,人类的精神免不了会被阴影笼罩,人类是 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的,困境在所难免。

“上帝可能巳经死去。”有一次,热拉尔·德·奈瓦尔曾对本书作者说了这样一句话。看 来,他把进步与上帝混淆了,这样,运动的暂时停止,就成了上帝的死亡。

绝望是不应该的。进步必然会苏醒过来。他沉睡时,你会发现,他实际上成长了。他站起来 时,你会发现他长高了。进步与河流一样,是不可能永远平静下去的。不必筑堤,也不必投石。设障会使河流产生波涛,会使社会出现沸腾,造成混乱;当然,混乱也不必害怕,因为即使出现 混乱,混乱之后,人类又前进了一步。在秩序建立之前,即世界和平建立之前,和谐统一普及大 地之前,进步总是把革命作为自己的驿站的。

什么是进步?我们刚才巳经说过,进步是人民永久性的生活。

然而,有时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个人眼下的生活在与人类永久性的生活相对抗。

我们应当承认,个人利益是不相同的。人们各自谋求自己的利益并没有什么超越权利的罪名 可言。只顾当前利益的那种利己主义的存在也并非不能容忍。人有自己的权利,不一定为了未来 而牺牲这种权利。目前的一代人自有其在地球上的过路权,任何人都无权强迫他们为后代缩短自 己的路程。这种过路权,他们和后代是平等的。“我存在着。”一个人轻声说了这样一句话。这 说话的人就是大家。“我年轻,我恋爱;我老了,要休息;我有孩子,有家庭,有事业,有房子 要出租,有资金投人政府的企业,有妻室儿女,我热爱我拥有的一切,我幸福,我要活下去,请 勿干扰。”凡此种种,都使人们有时对人类伟大的先锋队采取极端冷漠的态度。

我们还要说,乌托邦拿起武器之日便是失去光辉之时。我们知道,乌托邦是明日的真理,而 战争却是昨天的手段。它是未来,却与过去一样动作。它原是纯洁的思想,却变成了粗暴的行 径。在自己的英勇中它加进了暴力,它应为此而负责。这种暴力成为权宜之计,违背了原则,它 应为此受到惩罚。乌托邦揭竿而起,手中却拿着陈旧的军事规章进行战斗;枪杀间谍,处死叛 徒,消灭活人并将他们抛人无名的黑暗中;利用死亡,以求一逞。这一切都是严重的。这似乎 是,乌托邦对光明巳经丧失信心,而光明本来是它的无敌的永不变质的力量。它使用利剑出击,然而,没有一种利剑是单刃的,每把剑都是两个刃,一边伤人,另一边便在伤自己。

讲了这些保留,并且是严肃的保留之后,我们就要进行赞颂了一他们成功了,还是失败 了,我们都应当赞颂它。他们是为未来而战。失败了,但光荣,而也许正是由于失败了,才更显 出了它的威严。人民欢呼符合进步的胜利,同时,同情一个英勇的失败者。一个宏伟,另一个崇 高。对牺牲者的赞赏,远远胜过成功者。在我们眼里,约翰·布朗与华盛顿相比,约翰·布朗更 伟大,比萨康纳与加里波的相比,比萨康纳更伟大。

战败者需要有人支持。

不可不公正地看待这些为了未来而努力战斗、以失败而告终的伟大的人。

人们一直在责怪革命,说革命在散布恐怖,凡街垒都在行凶。人们指责他们的理论,谴责他 们的意识,怀疑他们的目的,辱骂他们别有用心。责备他们,说不该与现存的社会制度进行抗争,不该加剧贫困、痛苦、罪恶、不满和绝望,不该从地下挖起那黑暗的石块、堆起街垒。人们 在大喊大叫:“你们把地狱的铺路石都拆毁了。”受指责者此次答道:“这恰好说明我们筑街垒的动机是纯正的。”

和平的手段是解决问题的最妥善的办法。总之,我们不得不承认,当我们见到一块铺路石的时候,不免就要联想起那只熊。社会不能不为这种好心肠而担忧。但社会必须得到拯救。故 此,我们必须向良知呼吁,不要开烈性药方,要查明病情,对症下药,通过友好协商来研究疾 苦,解除病痛。

不管怎么样,这些人,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目光注视着法兰西,并以理想的坚定性,为伟大的事业而战斗着。即使他们倒下,尤其在倒下的时刻,那表现,是令人敬畏的。为进步事业,他 们无偿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完成了上天的旨意,做完了宗教的行动。一到既定的时刻,像 舞台上演员到了要接台词时那样,他们大公无私,按照上天所着剧本中安排的情节,进人坟墓。这没有胜利希望的战斗,这泰然自若的消失,他们都接受了,目的是要把从1789年7月14日开 始的这一不可抗拒的人类的运动,发展到它那辉煌而至高无上的世界性的结局。法兰西革命是上 帝安排的行动。这些战士是他的传教士。

在前面的一章里,我们巳经指出了起义与暴动的区别。现在,除那些区别之外,还应增加下 面的内容:有被人接受的起义,这称之为革命;有被人否定的革命,这种革命被称为暴动。起义 爆发,就是某种思想在接受人民的考验,如果民众抛下黑球,就意味着那行动将是一个枯萎的果 子,那起义,便成了无为的暴动。

每当空想打算变成事实之时,一声号令,便立即进行战争,这样的作风肯定是不为老百姓接 受的,因为这些民族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着英雄气概和烈士气质的。

他们讲究实际。他们压根儿就对起义有反感,认为,第一,起义往往是一场灾难;第二,起 义的出发点常常是抽象的。

为什么说起义者的出发点往往是抽象的?这是因为,起义者往往局限于为某种理论而献身,这一点很高尚。但是,这样,起义就往往成为一种狂热的表现。他们的头脑怒不可遏,于是拿起 了武器。他们的矛头表面上指向现政府和现政体,但实际矛头所向,是更深更远的,老百姓不易 觉察的地方。譬如,我们要强调指出,1832年的那些起义领袖,尤其是麻厂街的那些激进青年,他们的矛头所向,并不完全是路易-菲力浦。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谈起话来便可注意到,他们 公正地看待路易-菲力浦这个介乎君主制和革命之间的君王,认为他有种种优点,没人恨他,他 们对路易-菲力浦,是作为世袭神权王位的代表者攻击的,尽管他是旁支。如果是嫡系查理十世 他们也要攻击。我们巳经指出,他们要推翻法国王朝,主要是想在全世界推翻人对人的篡夺,推 翻特权对人权的篡夺。他们认为,巴黎没有君王,世界上便没有了暴君。他们以此为据,目标十 分遥远,异常模糊,但他们不遗余力。他们是伟大的。

事情就是如此。这些人为这些幻影献身;这些幻影带来了这些献身者梦寐以求的东西。总而 言之,他们混淆了人类坚定的信念与梦想之间的区别。起义者把自己所干的镀上了一层金,尔后 又将它诗化。他们一头扎进这可悲的事业之中,并陶醉于即将发生的事变。他们总是想:谁知道呢,也许会取得成功。他们人数少,要和整整一支军队进行对抗,但他们为了扞卫权利和自然法 则,扞卫每个人不可放弃的主权,扞卫真理和正义,他们可以慷慨就义,像斯巴达人;也可以勇 往直前,像堂吉诃德,像莱翁尼达斯。既然巳经投人了战斗,就决无后退的可能。他们低着头往 前闯,希望获得前所未有的胜利,希望出现更为完善的革命,希望恢复自由与和谐的进步,希望 人类变得更加伟大,希望世界获得拯救,最坏也就是塞莫皮莱的重现而巳。

为了这种进步所进行的交锋往往会遭到失败。原因我们刚才分析过了。民众不愿被驱使。对 他们,民众是麻木的。民众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害怕冒险,而理想的实现总是需要冒险的。

另外,我们切不可忘记,这里有一个利益问题。利益与理想和感情有些格格不人。有时,胃 装满了,心却被麻痹了。

法国的伟大和美丽在于,醒得早,睡得迟;在前进,在探索,不像其他民族那样肚子大大的,它系腰带时比较灵便。

这是因为,它是一·个艺术家。

理想是什么?是逻辑的最高峰。美是什么?是真的最高峰。一个民族尊崇艺术,就是追求彻 底,崇尚美,就是追求光明。正因为如此,欧洲的火炬,即文明的火炬,首先由希腊举起,它传 给了意大利,从意大利手中接过来的是法兰西。这是些神圣的民族先锋!是他们在传递生命之 灯。

事情是很奇妙的,诗意竟是一个民族进步的因素。文化的分量是由想象力的分量来衡量的。而一个文明的民族应该是刚强的民族。像科林斯那样,对了!像西巴利斯那样,可不行。谁 溺爱懦弱,谁就要衰退。不要做涉猎者,也不要做演奏能手,要做艺术家。文化,不能满足于精 练,而要纯化。只要具备这一条件,我们便能向人类示范理想了。

现代的理想,是以艺术为典型、以科学为手段的。照科学法则行事,诗人为社会规划的蓝图 -社会之美,就可以实现。我们将用A + B重建伊甸园。文化发展到今天这样的一种程度,精 确便成了营造壮美不可缺少的成分,科学的手段不仅能够帮助而且可以充实艺术的情感。梦想必 须策划。以征服为特征的艺术,应该把科学作为自己的支点。这是它的原动力。坐骑的可靠性是 至关重要的。现代的智慧,就是骑在印度天才身上的希腊天才,就是骑在大象身上的亚历山大。

文化,万不可由僵化的、腐朽的民族来引导。膜拜偶像和金钱,只会令支撑行走的肌肉枯 萎,令向上的意志衰退。沉迷于宗教传统,在商业的交易泥坑中不能自拔,就会使这个民族趋于 退化,降低它的水准,缩小它的视野,在为世界目标奋斗时,失去既属人又属神的智慧,而这智 慧本可使这一民族成为传道者。巴比伦无理想。迦太基也一样。理想,雅典和罗马却具有。经历 多少世纪的黑暗之后,它们仍旧保持着文化的光环。

法兰西与希腊、意大利有相同的民族素质,它具备雅典人的美,罗马人的伟大。除此之外,它还善良。比起其他民族来,它更乐于奉献,更乐于牺牲。只是,这种气质时有时无。这一特性 便把那些法兰西想走、他们偏要跑,法兰西想停、他们偏要赶路的人置于极其危险的境地。法兰 西也曾多次犯过唯物主义的错误。有时,超凡的头脑闭塞了。这时,人们便再也看不到法兰西伟 大的影子,在人们的脑子里,只留下了米苏里州或南卡罗纳州。怎么办?巨人在装矮子,辽阔的法兰西突然变得渺小了。这有什么办法?

对于这种情况,我们无话可说。人民犹如星宿,有暂时隐没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