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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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冉阿让(21)

外祖父一直处于无比欢乐之中。他时常久久地望着珂赛特发出赞美之声。

“奇妙的美姑娘!”他大声说,“她是如此的温柔善良!没的可说。这是我生平见过的最美的姑娘。她的美德将与日月同辉。简直是天仙下凡。她当享受与之相配的环境。马吕斯,孩子,你 是位男爵,富有,别再去当什么律师了,我求你……”

珂赛特和马吕斯从坟墓里一下子升到了天堂。转变如此之快,反差如此之大,这弄得这对年 青人眼花缭乱。

“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马吕斯问珂赛特。

“不明白,”珂赛特回答,“但是,我感到上帝在瞧着我们。”

冉阿让为这对新人的幸福铺平道路,调停一切,使事情顺利进展。从外表看,他与珂赛特一 样的愉快,殷切希望这对新人的幸福早日到来。

他当过市长,他为这对新人解决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难题一珂赛特的身份问题。只有他一个 人了解其中的奥秘,也只有他才有能力解决这一难题。直截了当地说吗?那就可能坏事。冉阿让 排除了一切困难。他把珂赛特安排成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是另一个福舍勒旺的女儿而不是他的女儿。福舍勒旺兄弟俩曾经在小比克布斯做过园丁。人们到修道院调查过了。本性善良的修女们 不太注意也不喜欢追究别人父亲方面的问题。她们根本想不到这里面有什么文章。她们证实了这 位福舍勒旺先生的话,而且她们的语气很诚恳。这样,一个身份证明书就办妥了。法律证明,珂 赛特是欧福拉吉·福舍勒旺小姐。她被宣称父母双亡。冉阿让,即冒名的福舍勒旺,被指定为珂 赛特的保护人。吉诺曼先生成了保护人的代理人。

那58.4万法郎如何交待呢?那是一个不愿说出名字的人留给珂赛特的遗产。遗产中,珂赛 特的教育费用去10000法郎,其中5000法郎付给了修女院。这笔遗产是交给第三者保管的,现 在,珂赛特成年了,结婚了,应该交还给她。看来,这一切都合情合理,尤其加人这50多万遗 产的因素,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了。当然,其中免不了有些漏洞,但谁会注意这些呢?一个利害 有关者沉浸在爱情的梦境中,没有注意到这个60万,而其他的人则被这60万的数字镇住了。

珂赛特明白了,被她叫了很久“父亲”的老人原来并不是她的亲父,而只是一个亲人;另一个福舍勒旺才是自己的父亲。此时此刻,如果她不是被幸福所陶醉,她会感到难过的。但眼 下,在这难以形容的良辰美景之中,这不过是一点阴影,心理上产生一点抑郁而巳。这块乌云和 阴影很快被欢快冲得无影无踪了。她有了马吕斯,有了这年轻的男人,那老人就销声匿迹了。人 生就是这么回事。

从幼年起,珂赛特就被难解的谜包围着。对一切的疑难,她都巳习以为常了,所以,长大以 后,对这些难解之谜也就不愿刨根问底了。

她仍然叫冉阿让“父亲”。对吉诺曼老爷爷,她崇拜得五体投地。这位年老的爷爷不断地夸 她,送她许许多多的礼物。当冉阿让替她创造了一个在社会上的正常地位并给她一笔可观的财富 时,吉诺曼先生则丰富着她的结婚礼品盒子。他起劲地追求豪华,给了珂赛特一件班希产的花 边衣服。这是他的祖母留下来的。他说:“这种式样又时兴了,老古董又变成了时髦。我年老时的少妇竟穿得像我幼年时的老奶奶一模一样了。”

多年没打开过的名贵的科罗曼德尔漆凸肚式五斗柜,被他打开了。他说:“让这老古董招供 吧,看看它肚儿里都有些什么玩意儿。”他在那些鼓肚的抽屉里翻着。里面满是他妻子、他所有的情妇和他的上辈留下的服装。有中国花缎,有中国丝绸,有大马士革锦缎,有画了花的绉绸,有用火烤加热制作的浮毛的图尔料子衣服,有可以水洗的金线绣成的手帕,有几块不分正反面的王妃绸,有热那亚和阿朗松的挑花,有老式的金银首饰,有以绘制细巧的战争画作装饰的象牙 糖果盒,有装饰物,有缎带。所有这些,他一股脑地送给了珂赛特。珂赛特又惊又喜。对马吕 斯,她情深似海;对吉诺曼外公,她感恩不尽。她在尽情受用着一种用绸缎和丝绒交织起来的幸 福。她觉得,自己那结婚礼品篮子,是被天使托着的。她觉得,她的心好像生着马林花边那样的翅膀,正在蓝天中翱翔。

情人如痴如醉,外祖父狂喜不巳。受难修女街响着欢庆的铜管乐。

每天清晨,外祖父都给珂赛特送来一些古董。衬裙花边之类摆在周围,犹如盛开的花朵。

有一天,不知什么引起了马吕斯的一番感慨。他是很喜欢在幸福中谈论严肃问题的。他说:

“革命时期的那些人物是那样的伟大,他们的威望在几个世纪之内都长存不衰,像卡托和伏 西翁。他们俩令人怀念。”

“古锦!”吉诺曼高声说,“谢谢,马吕斯,这正是我要找的。”

第二天,珂赛特的结婚礼品篮子里多了一件漂亮的茶色古锦衣服。

外祖父对这堆衣服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爱情本身固然是美好的,但必须有这些东西作陪衬。幸福本身固然是美好的,但要用许多 奢侈品来作调料才够味儿。爱情需要一个宫殿来接待,少不了自己的卢浮宫。有爱情,就需要凡 尔赛的喷泉。给我一个牧羊女,我要把她打扮成公爵夫人。把头上只戴矢车菊花冠的费莉带 来,我便把我的10万利弗的年金转给她。要有大理石的粧廊,要有一望无际的田园风光。我赞 美牧人的田舍,同时也赞美大理石和金色的仙境。像面包干那样的干巴巴的幸福,仅能充饥,而 难以构成宴席。我需要多余的、荒诞的、过分的、毫无用处的东西。在斯特拉斯堡的教堂中,我 见过一座四层楼高的报时钟。它屈尊报了时,但看来它不像是为报时而造的。在报了午时或午夜 之后(中午是太阳的时光,午夜是爱情的时光冤,报了其他任何一个钟点之后,它还让你看到日 月星辰,看到大地和海洋,看到飞鸟和激鱼,看到福玻斯和菲贝,看到从一个洞里会钻出无 数的玩意儿:有12个门徒,有查理五世愚,有爱波妮和沙别纽斯,还有众多的吹喇叭的镀金 小人儿。这些小人儿不时奏出悦耳的音乐。一个普普通通的、光秃秃的、只能报时的钟如何能够 和它相提并论?我赞赏斯特拉斯堡的大钟!它远远胜过模仿黑森林中杜鹃叫声的报时小钟。”

关于婚礼,吉诺曼先生发表了特别荒唐的议论,以致连18世纪的妓女也在他的誉美之列了。“你们不晓得过节的那套方法。在这样一个时代,你们不会有一天欢乐的日子,”他大声道,“你们的这个19世纪,是一个萎靡不振的世纪。人们过分节制,不懂得什么叫富足,也不懂得 什么叫做高贵。任何一个方面都被剃得光秃秃。你们的第三等级平淡、无味、畸形、毫无意义。一些资产阶级家庭主妇,以装饰一个漂亮的小客厅为满足。可里面的布置是怎样的?紫色的木 器,碎花的棉布,如此而巳。那是吝啬鬼娶进了个守财奴。让开吧!蜡烛上贴个金路易,场面就 称得上富丽堂皇了!这个时代寒酸到如此程度,我恨不能离开它,逃到比沙马特族居住的地方 更远的地方去。这些我早有觉察。从1787年起,我便预见到,一切全完了。那时,我见到了同 是莱翁亲王的罗安公爵,见到了夏博公爵,见到了蒙巴松公爵,见到了苏比斯侯爵,见到了都阿 尔子爵,他们和法国的大臣们一道,坐着二轮马车到隆桑俞去!这些都是有影响的。人们都做起 了买卖,拥向交易所,于是,人人都变成了吝啬鬼。他们打扮自己,但只注重外表的包装,笔挺的西装,一身的香皂味,脸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顺顺溜溜,并且上了蜡,又光又滑。他们外 表像个石子,又圆又滑,可我用我情妇的贞洁起誓,他们的内心世界却无比肮脏,粪堆、污水 坑,无奇不有,连流着鼻涕的放牛娃也难以与之相比。对这个时代,我认为可以给它这样的献 辞:肮脏的清洁。马吕斯,你不要见怪,请允许我说明白,对你的老百姓我不加诽镑。这你清 楚。我经常把你的老百姓挂在嘴上,但对资产阶级,请原谅,我就要稍稍地口出不逊了。

不错,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打是亲,骂是爱。关于这一点,我干脆打起灯笼说亮话。今天的婚礼,人们 差不多都不知道该怎么举行了。啊!说真话,咳!说心里话,我惋惜,惋惜失去的优雅,举止的斯文,骑士的侠义,风度的殷勤而和蔼,惋惜令人陶醉的豪华,婚礼中的音乐,楼上管弦,楼下 锣鼓,惋惜那受用不尽烛光下的舞,火焰前的歌,对女人百般殷勤的话语,使人眼花缭乱的缎 带。五光十色,应有尽有。新娘的袜带也不能让我忘怀。它和维纳斯的腰带是表亲。特洛伊战争的起因是什么?当然,是海伦的袜带!为什么眉里奥纳那巨大的青铜头盔被神圣的狄俄墨得斯戳 了个大窟窿?为什么阿嘻琉斯和赫克托尔举矛对阵,相互剌杀?是因为帕里斯拿走了海沦的袜 带。荷马应该为珂赛特的袜带写他的叶伊利亚特》。他可以把一个像我这样的嗉老头子写进他的诗篇,可以给他起个名字,叫内斯托。朋友们,过去是可爱的,人们办喜事很是讲究;先规规 矩矩写好一份婚书,接着,摆上丰盛的筵席。居雅斯出,加马什就进。自然,我们不能忘记 我们的胃,办喜事时就尤其如此了。酒席丰盛极了。席间有一个不戴头巾、只掩胸部的美女。啊!那个时代的人是何等的幸福!人们开怀大笑,个个手捧鲜花。一名战士也会成为一个牧羊 人!你是个龙骑兵上尉,你也设法取个弗罗利昂这样的名字。每个人都在修饰自己,使自己变 得漂亮起来。他们一身紫红。一个资产者像一朵花,一个侯爵如同一块玉。看不见扣襻筒鞋,看 不见穿长靴,漂漂亮亮,抹着油,发着亮,到处是金褐色的衣服,翩翩起舞,优雅而艳丽,但腰 间仍不妨挂着剑。蜂鸟有喙又有爪。那是叶高雅的印度》的时代。那个世纪,既讲究文雅的举 止,又讲究豪华的气派。我向上帝发誓!那时候人们活得潇洒自在,不像现在,富人是吝啬鬼,女人是假正经。

你们算没有赶上好时光。唉!现在,由于美神过于裸露人们便把她赶走了,好像 她成了一个丑八怪。革命以后,人人都穿上了长统裤,连舞女也不例外,本来是轻轻松松的事 情,却非得把它弄得这么严肃不成。一个举行婚礼的20岁青年的理想也要以罗耶-科拉尔先 生作样板!你可知道这种威严会有何种后果?它使人变得渺小。你们要懂得这一点:欢乐不单 纯是愉快,它是伟大的。因此,欢乐地恋爱吧,上帝!你们结婚时得热热闹闹,闹到头晕目眩、 喧嚣沸腾,得有幸福的嘈杂声!在教堂里应当庄严,这我赞成,但弥撒一结束,还管他什么三七 二十一!在新娘的周围要疯狂地跳起来!婚礼应该既堂皇又充满幻想!队伍应该从兰斯教堂拉到 香德路宝塔。总之,我讨厌没兴致的婚礼。我主张,至少要整整一天置身于天国。要当天神!你 们要变成地仙,变成娱乐之神,变成欢笑之神,变成富足之神;你们个个都变成小妖精!朋友 们,新郎个个都应该是阿陀勃朗第尼愚王子。这是人生中仅有的千金一刻。要尽情享受!和天鹅、鹫鹰一同上九天,去遨游,第二天掉回青蛙式的资产阶级的生活中也在所不惜。不要在婚礼 上企图节省,那有损它的光彩;不要在容光焕发之时吝惜金钱。结婚的时刻比不了平常的日子。啊!照我的兴致去办,一准妙不可言了!我们可以在树林中听到小提琴的演奏。我们的节日应该 是蔚蓝的、金光闪闪的。我要把所有田野之神请来,把所有山林女神请来,把所有碧海仙女请 来,请她们来参加我们的庆典。要像安菲特里特那样,是一片粉红色的彩云。要像头发梳得漂 漂亮亮的裸体的山林水泽仙女。海兽正拖着一辆双轮车前进,一位院士向女神念着四行颂诗:

特里同走在队伍的前头,他一直向前,加快了步伐,他用海螺奏着妙曲,听者默默,静而不哗。

“这才叫做婚礼,不然,我就是外行一个,只配去见鬼!”

外祖父滔滔不绝地说着,珂赛特和马吕斯则脉脉含情地对视着。

吉诺曼姨妈看着,沉着而平静。五六个月的时间里,她受了不少的剌激:马吕斯流着血被从 街垒中送回来,死而复生,马吕斯要娶一个贫穷的姑娘,而最终发现,这贫穷的姑娘却是那样的富有。那60万法郎使她大为惊讶。后来,她平静下来。很快她又恢复了对世事淡漠的态度。她 照旧去做她的礼拜,照旧拨她的念珠,照旧读她的祈祷书,照旧躲在屋子的一角轻声念她的叶圣母颂》。在她念叶圣母颂》时,在房子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人正轻声说着“我爱你”。她在 模糊之中看到的马吕斯和珂赛特的两个影子,其实正是她自己。

她的苦修巳使那呆滞的心灵处于半麻痹状态。对现实生活,她一无所知,除地震和灾祸尚可 感知之外,她巳丧失普通人的感觉,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吉诺曼老爹对女儿说:“这种虔信 像头部患感冒。对生活你不再有一点嗅觉。臭味,你闻不到了。香味,你也闻不到了。”60万法 郎令老处女的犹豫心情一扫而光。原先,由于看到她对世事漠不关心,在马吕斯的婚事上老吉诺 曼便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他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凭着激情行事。暴君巳经变成了奴仆。惟一的心 愿就是使马吕斯感到满足。他简直忽略了马吕斯这位姨妈的存在。她会有什么意见?对这样的问 题,他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便得罪了这个温顺的女人,使她心中产生了反感情绪。她想:“父亲 决定婚事不与我商量,所以,关于我的财产继承问题,也不必与他商量了。”她是富有的,而父 亲则不是。在继承问题上,她决定保留自己的决定权。如果这粧亲事的双方都是贫穷的,她可能 就让他们去过自己的贫穷日子了。外甥先生娶个女花子,他也只好去当男花子了。但人们忽然发 现珂赛特有60万法郎。这使她甚为高兴,而且这促使她改变了她对这对情人的看法。60万法郎 可不是个小数。看来,她只好把自己的财产留给这两个青年了,因为他们反正不缺她这笔财产。

新婚夫妇巳经做出安排,要住在外祖父家中。吉诺曼先生坚持把最漂亮的房间,也就是他的寝室腾出来作为新婚夫妇的新房。他说:“这样我就年轻了。这是我早就打算好了的。我一直没 有放弃在我房里举行婚礼的念头。”新房里,布置了很多高雅的古玩。用一匹乌德勒支的特别名 贵的底上绣着金毛茛花和起绒的莲香花的料子装饰了墙壁和天花板。他说:“昂维尔公爵夫人在 洛许格荣做的床罩,用的就是这种料子。”在壁炉上,他摆了一个肚子裸露着、捧着一个手笼的萨克森彩色女性瓷人。

吉诺曼先生的藏书室被安排成了马吕斯的律师办公室。我们知道,律师必须有自己的办公 室,这是治安会议规定的。

七幸福之中依稀记得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