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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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让·瓦尔让(17)

当然,如果冉阿让走上那条路,走到尽头之后,退回来,走不了几步进入受难修女街下的阴渠时,他还有路可走。从受难修女街的阴渠,他可以进入布什拉街的地下鹅掌交叉处,从那里进入圣路易阴渠,然后,向左,走圣吉尔街阴渠,再向右,避开圣塞马斯蒂安阴渠,他就可以到达阿麦洛街阴渠,从这里走过去,只要不迷失在巴士底监狱下的“F”形沟道里,就可以到达靠近兵工厂的塞纳河岸上的一个出口。但是,要达此目的,必须清清楚楚地了解这个巨大珊瑚形阴渠的每一条支渠和直渠。可是,这冉阿让是做不到的。在这庞杂的系统面前,他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如果当时有人问他身在何处,他只有一个回答:“在黑暗中。”他是不可能按照上面说的路线行进的。

他的本能起了决定性作用。下坡,这就是生还之道。

他没有向右走,进入两个像爪子一样岔开的拉菲特街和圣乔治街下的阴渠,也没有进入昂坦大街下的渠道。

他走过了一条支渠。它可能处于马德兰教堂之下。他累极了,只好止步休息一下。有一个通气孔相当大,大概是昂儒街的那个通气孔。它射进了一道强光。冉阿让用兄长对受伤的小弟弟那种轻柔的动作,把马吕斯放在一个长条石上。马吕斯血肉模糊的脸在通气孔射入的白光照耀下,显得十分可怕。他就像从坟墓深处扒出来的一模一样。他紧闭双目,粘在太阳穴上的头发,好像干了的红色画笔。他垂着双手,一动不动。四肢冰冷,唇角凝着血块。领结上也有块凝固的血块。他的衬衫贴到了伤口上,呢子外套的一角摩擦着开着大口子的鲜肉。冉阿让用手指轻轻把衣服扯开,然后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心脏还在跳动。冉阿让扯下自己的衬衫,尽可能地包好了那伤口,止住了流血。在朦胧的光线下,他俯下身子,用一种无以名状的仇恨的目光瞧着一直失去知觉、几乎停止了呼吸的马吕斯。

在解开马吕斯的衣服为他包扎伤口时,冉阿让发现了马吕斯口袋里的一块面包和一个笔记本。他吃了那面包,然后打开笔记本。通风孔的亮光,照出了第一页上马吕斯写的几行字:

“我是马吕斯·彭眉胥,请将我的尸体送到我外祖父吉诺曼先生家:沼泽区,受难修女街6号。”

冉阿让看罢沉思了片刻,低声重复道:“受难修女街,6号,吉诺曼先生家。”随后,把笔记本放回。吃了面包,他的体力恢复了。他重新背起马吕斯,把马吕斯的头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右肩上,开始向下坡走。

冉阿让进入的这个大阴渠是沿着梅尼孟丹山谷的谷底修建的,长约二法里,大部分地段地面上铺了石块。

我们用巴黎街名这一火炬为读者照亮了冉阿让在巴黎地下的行动路线。而实际上冉阿让手中并没有这样的火炬。没有任何标志告诉他正穿越某某街,某某巷。只有一点在向他说明时间的变化。从相隔一段距离便有的通风孔射入的光线渐渐暗下来。从这一点上他可以做出判断,下午即将结束,黄昏已经来临。另外,头上车轮的滚动声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后来声音没有了。据此,冉阿让判断自己已不在巴黎市中心的下面,而是接近了某个荒僻地区,到了近郊的马路或河岸的尽头。他发现,阴沟的通风洞稀少了。据此,冉阿让判断,他所在的上方,已没有多少房屋。冉阿让越走越黑,黑暗中他摸索着前进。

突然间,这种黑暗变得非常可怕起来。

五流沙像女人,纤细而凶险

冉阿让感到自己进入水中,脚下不再是石块路而满是淤泥了。

在布列塔尼或苏格兰的某些海滨,一个旅行者或者渔夫潮退后走在沙滩上时,他会突然发觉自己行走十分困难。他踩到的,犹如沥青,鞋底会被粘住。那沙滩并不是湿的,但每当你抬起脚来向前跨越一步时,你留下的脚印中便立即灌满了水。而你的眼前是一宽阔的海滩,平静而安宁。海滩到处都是一个模样。人们无法判断哪里是坚实的,哪里会是下陷的。成群的欢乐的海蚜虫在人的脚下跳个不停。你向岸边走,要上岸去。这不会有什么不安吧?有什么好怕的呢?但是,你会感到身子越来越重。突然间,不好了,你陷了下去——下沉二三法寸。这样,你会抽回脚来,站定,看看哪里好走。而这时你看看自己的脚印,它却不见了——被沙埋上了。你把脚拔出来,想走回去,于是,向后转,但你越陷越深。沙没到了小腿,你想跃向右方,但沙没过了膝盖。于是,你便无可名状地惊恐起来,开始意识到自己已身陷流沙,明白了脚下是一个人不能走、鱼不能游的恐怖地带。这时,你有重负就需统统扔掉,就像一只船遇难后要卸空一样。但是,为时已晚。

这时,你不管如何喊叫,摇着自己的帽子或手帕,仍然会越陷越深;如果海滩上无人走过,如果离陆地太远,如果这个流沙层是出名的险恶,如果附近没有勇敢者,那你就完了,一定会陷下去,被无情地埋葬掉,而数小时之前,你还是自由自在的,十分健康的。总之,你一旦被它拖住双脚,你每试图用力挣扎一次,每出声喊叫一次,你就会陷落得更深些,它在用加倍的搂抱来惩罚你的挣脱。就这样,你慢慢地沉入地下,而在沉没之前,你会有充足的时间望那天边,望那树木,望那葱翠的田野,望那平原上村庄里的炊烟,望那海上的船帆,望那边飞边唱的鸟儿,望那太阳,望那碧空。陷入流沙,就是海滩坟墓,而那坟墓是从地下升到一个活人跟前的。这是一种不断的毫不容情的埋葬。可怜的你无论坐着、躺着、爬着,都无济于事。你拔出来,又会陷下去。你感到了灭顶之灾,你吼叫、哀告,向行云呼救。流沙到了腹部,又到了胸部,只剩下上半身了。你伸出双手,狂怒地呻吟着,捏着沙粒的手指痉挛起来。你想抓住沙子,双肘撑着,企图摆脱这软套子。但沙在继续上升,到了你的肩部,到了你的颈部。现在光剩下一个脑袋了。嘴在叫喊,但沙把它填满了,声音没有了。眼睛还可看东西,但随后,沙迫使它闭合,黑暗来临,然后,额头在下沉,一缕头发在沙面上颤抖。一只手伸了出来,在沙面上晃了一下,最后,什么也没有了。就这样,一个人凄惨地消失了。

有时,骑士和他的马一同陷下去,有时,车夫和他的车子一同陷下去,沉没在沙滩下。这是陆地上的覆舟事故,是土地上的溺人事故。土地被海洋浸透,成了陷阱,样子像原野,凶险像波涛。这深渊就具有这样一种欺诈性。

这种悲惨的意外灾害,可能常常发生在某一带的海滨,也可能发生在30年前巴黎的阴渠之中。

据说,1833年动工维修之前,巴黎阴渠时不时地便出现这类突然塌陷。

当水渗入某些特别容易破碎的地下层时,无论是铺了石块底的那种老式的阴渠,还是混凝土的那种新式阴渠,它一旦失去支撑就会变形。一个小的突起或凹陷便是一道裂缝,一道裂缝就能引起崩塌和下陷。深渊污泥的这种现象,专门术语为地陷。为什么会地陷?在海滨上,是流沙突然进入地下;在阴渠中,是圣米歇尔山被冲刷。地下土被浸湿了,溶解了,所有的分子都处于稀软的状态之下。那已不再是土地,也不再是水。它积淀很深。人碰上它必遭灭顶之灾。如果这积物中水占优势,人将被淹没致死;如泥占优势,死亡便缓慢,从而形成下陷。

如果说海滩上的沉陷也是可怕的,那么,它和在阴渠中的沉陷还是不同的。在海滩上的沉陷,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丽日当头,碧空万里,各种各样的音响,行云之下,满是生命,大海深处,船只穿梭,会存在得救的希望,可能会有过路人,直到最后一刻;而阴渠里的沉陷,却发生在黑暗处,如在墓穴之中,口含恶臭,在污秽中窒息、咽气。这和在海滩上的沉陷又大不相同,那里是沙粒、飓风和海洋,这里是污泥、硫化氢和垃圾。

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怖的死亡。死亡是可怕的,有时又是崇高的。崇高的一面会减弱残酷的一面。例如,在遇难的船中,人可能有伟大的表现。在火里,或在水里,都有这种可能。但在阴渠里就没有可能。死得不干不净,亡得不明不白。在这里断气是一种耻辱。那灵魂浮动上来也是卑贱的。污泥是什么?它与耻辱同义,渺小、丑陋、可耻。死在芳香甘美的葡萄酒大木桶里,那还是可以的;像艾斯吉勃洛那样,死在清道夫的垃圾坑里,那就太可怕了。在这中间挣扎,临终时还在黏泥中打滚,是极不光彩的。这里暗如地狱,污泥成塘,垂死者不晓得自己将变成鬼怪,还是变成一只癞蛤蟆。

地陷的深度、长度和密度因地下层的土质的不同而不同,有的地段塌下三四法尺,有的地段八法尺或十法尺;有的则是个无底洞。这儿,淤泥已经变硬,那儿,还是液体状态。在吕尼埃,地陷最终把一个人埋没要一整天,而在菲利波,五分钟足够了。淤泥负重的能力随其密度不同而不一样。某处孩子可以逃脱,成人就要丧命。要得救,首先是扔掉一切负荷。丢掉工具袋,丢掉背筐和提篮,这是任何一个疏通阴渠的工人,当他感到脚下发生地陷时第一件要紧做的事。

地陷的成因各不相同:土层易碎;地下有崩塌;夏季的暴雨;冬季连绵不断的雨水;长时间的毛毛雨,等等。泥灰地或沙地的周围,如果建有房屋,重压之下,沟廊的拱顶会发生形变,沟底会发生断裂,这也是地陷的成因。一个世纪以前,先贤祠就发生了下陷,造成圣热纳维埃夫山上一部分的阴渠被堵。当一条阴渠在房屋的压力下坍塌时,反映在地表上,就是街心出现一条锯齿形的裂缝。这条裂缝纵贯一条街,得抓紧抢修。但是,有的时候内里已经塌陷了,可地表没有显露痕迹,在这种情况下,阴渠的清道夫就该倒霉了。他们毫无提防,进入那通了底的沟,很可能送掉性命。昔日的档案记载,有数名工人就这样被埋在陷下去的地下。其中的一个名叫勃雷士·布脱兰,他丧身于卡莱姆-卜勒纳街下面崩塌的阴渠之中。1785年,圣婴公墓被取消,最后一个葬婴工人叫尼古拉·布脱兰,这勃雷士·布脱兰便是他的兄弟。

还有一个我们上面提到过,即年轻英俊的艾斯古勃洛子爵。他是莱里达围城战的英雄之一。攻城时,他们穿着丝袜,拉着小提琴。有一天,艾斯古勃洛在他的表妹苏蒂公爵夫人处。忽然,他们发现有人来了。子爵认定来者是公爵本人,便藏身于博特莱伊的阴渠。子爵不幸身亡。苏蒂夫人听到别人向她报告这一不幸消息时,知道子爵死于臭沟,连忙要人打开香水瓶,连哭泣都顾不上了。这种情况,竟令爱情难以经得起考验。污泥把它淹灭了。海洛拒绝给利安得利安得,与美神阿佛洛狄忒的女祭司海洛相爱,后淹死在海边。擦洗尸体,蒂丝白在比拉姆比拉姆,巴比伦青年,与蒂丝白相爱。一日,蒂丝白被狮子追逐,慌乱中掉下丝巾,逃脱了。比拉姆看见纱巾,以为蒂丝白已死,遂自杀。蒂丝白知道后遂自杀殉情。故事情节与作者所叙有所不同。的尸体前捏起了鼻子,并说:“呸!”

六地陷

冉阿让就遇到了地陷。

当时,地陷在爱丽舍广场下面是经常发生的。这里的地层对修建阴渠甚为不利,因为它有极强的不稳定性,使地下的建筑难以坚实。这里土壤比圣乔治区的流沙还要松软,因而地基更不牢固。用石块加混凝土铺成地基,沙流即可被克服;而这种不稳定的土壤却难以用这种办法制服。这种土壤比殉教者区恶臭的、有沼气的、稀薄得只好用一根铸好的铁管通过去作为阴渠的那种黏土还难以对付。1836年,当局拆除并重建圣奥诺雷郊区下面旧的石砌沟渠发现,从爱丽舍广场直至塞纳河的地段都是流沙。当时,这流沙使工期比预计延长了将近六个月,招致了沿岸住户的强烈抗议,那些住在大公馆里和有马车的住户更是无法忍耐了。那时正赶上一连下了四个半月的雨,塞纳河的水位曾三次升高。工程十分艰险。

当时的冉阿让正是处于这一地段上。地陷是头天晚上的暴雨造成的。铺路石之下是细沙,没有坚实的基础。部分地基的下沉使铺路石下陷,形成积水。积水浸透地下沙层,于是,地陷面积相继扩大。这样,造成阴渠开裂,地面成了泥沼。此处的阴渠究竟有多长成了泥沼?这无法说清楚。这里比任何一处都黑。这是漫漫黑夜之中的一处长长泥沼。

冉阿让感到自己的脚在往下沉。上面是水,下面是淤泥。但他已无法回头,只能向前走了。此时,马吕斯已奄奄一息,他自己也已精疲力竭。他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走。头几步,泥水还不太深,但越往前走,脚陷得越深了,不大的工夫,淤泥到了脚脖,水过了膝盖。他不得不用两臂把马吕斯举起来,让他超出水面。再往前淤泥已到了膝下,水则到了腰际。他已不可能退回去。他越陷越深。此刻淤泥的稠度勉强可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但他背着马吕斯,这样,淤泥就难以承受了。但是,此时此刻冉阿让不顾一切,举着垂死的马吕斯在淤泥中挣扎着前进。

水已经到了腋下。他的身体在往下沉。这他明显地感到了。在淤泥中,他感到活动十分困难。淤泥的稠度当然有支撑重量的功能,但也阻碍人的活动。现在,他只有头部露在水面了,但他仍旧顽强地举着马吕斯,前进着。有的古画留下了母亲在洪水中举着她的孩子的场面。眼下,这种场面出现在阴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