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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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芳汀(21)

人们认定他从事过田间劳动,因为对于农活他有各式各样的诀窍。他告诉农民们用普通盐水 喷洒仓屋并冲洗地板缝来消灭蛀麦子的飞蛾;在墙上、屋顶上、合壁里、屋子里挂上开着花的奥 维奥草,可以驱除米蛀虫。他对伤害麦子的寄生草,如野鸠豆草、黑穗草、鸠豆草、山涧草、狐 尾草,等等,有独到的剔除方法;在兔子窝里放一只巴巴利小猪,它的臭味可使来侵害的耗子 退避三舍,如此等等。

一天,他在一个村子里看见有许多人在忙着拔除荨麻。他看见一堆荨麻。那荨麻由于被拔出 而枯萎了。他惋惜地说道:“它们死啦!荨麻可是一种好东西,关键在于我们要知道如何利用 它。嫩时的荨麻,叶子是一种非常好吃的蔬菜。老荨麻也有一种和亚麻或苎麻一样的纤维和经 络。荨麻布差不多能和苎麻布比美。荨麻切碎了可以作鸡鸭的饲料,磨碎了也可以喂牛羊。荨麻 籽拌上刍秣,动物吃了可以使毛皮光润。根拌在盐里可以制成一种上等的黄色颜料。不管怎样,这总是一种可以收割两次的草料。并且荨麻很好种,只需一点土,不需特别精心的护理。只是它的籽由于落得快,不大容易收获罢了。我们只要稍事劳作,便可以变废为宝。但也不能任其生 长,任其生长就会有害,我们必须铲除它。世上有多少人和荨麻相似!”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 下去说,“我的朋友们,请大家牢记,世上没有坏的草,也没有坏的人,有的只是不好的耕耘—W.”

者。

他会用麦秸和椰子壳做各式各样的有趣的小玩意儿,孩子们喜欢他。

一见到天主堂门口被布置成黑色,他便走进去。他访丧慰哀,与别人探访洗礼一样,心甘情 愿。他性情温和异常,对他人丧偶以及遇到的其他不幸他总是给予关注。他常和居丧的朋友以及 在灵柩旁叹息的神甫在一起。他似乎喜欢把自己的思想沉浸在那种满含乐土景色的哀歌之中。这 时,他仰望天空,仿佛在对无极中的诸多神秘发出心愿,静穆地听着死亡的深渊边传出的那种酸 楚的歌声。

他做好事就像别人做坏事一样隐秘。晚上,他常常乘人不备,溜进别人家中,悄悄爬上楼 梯。有一次,一个穷人发现自己的房间被撬开了,便连喊“有贼”。那人走进去,发现的第一件 东西,便是丢在家具上的一枚金币。这“小偷”正是马德兰伯伯。

他平易近人,也很忧郁。一般平民常说:“一个有钱而不骄傲的人,一个幸福而不自满的人!”

不过有些人认为他很神秘,硬说他的房间从来没有人进去过,那必然是一间隐修士的密室,里面放着一个带翅膀的沙漏,还饰有两根交叉着的死人的股骨和几个骷髅头。这种流言传得很 广,因而有一天,滨海蒙特勒伊的几个调皮的时髦青年女子来到他家里,向他提出要求:“市长 先生,能允许我们看看您的房间吗?人家说它是个洞穴。”他微微笑了一下,立刻将她们引人“石洞”。她们大失所望。那是一间简陋的房子,只是摆着一些桃木心家具,式样也说不上好看,巴巴利,北部非洲的统称。

墙上裱的壁纸,每张也不过12个苏。除了壁炉上两个旧烛台外,其余的东西简直没什么看头。那两个烛台好像是银的,“因为上面有戳记”。这种见识自然反映了小市民的情调儿。

虽然有人见过了市长先生的房间,而且证实它简陋异常,但这以后,大家照旧传说从来没有 人到过他那屋子,仍旧说那是一个隐士居住的岩穴,是一种梦游的所在,是一个土洞,是一座坟 穴。

人们在窃窃私语,说他有“大宗”款子存在拉菲特银行,并且他随时都可以提取那些存款。他们还补充说,马德兰先生能够在一个早晨跑到拉菲特银行,签上一张收据,用不了 10分钟,便可提走他的两三百万法郎。而实际上,我们巳经说过,那“两三百万”确切说是63万。

四马德兰先生穿上了丧服

1821年初,各地报纸都刊出一条消息,说迪涅主教,“别号叫卞福汝大人”的82岁米里哀 先生与世长辞。

我们在此补充一点,这一点各地报纸均略去了:迪涅主教在去世以前的几年中双目巳经失 明,但他一点也不感到痛苦,而且反以此为乐,因为他有妹妹在自己的身旁。

我们顺便说一句,双目失明,却不被别人遗弃,这在并不圆满的世界中可算是出奇的幸运 了。因为你的身旁有一个好人,一位妇人,一位姑娘,一位姊妹,一位可爱的人与你相依为命,她需要你,如同你需要她一样。你能不断地从她和你一起呆的时间的长短上推测她的感情,并且 能告诉自己:“她把她的全部时间用在了我的身上,既然如此,这就说明我占有了她整个的心。” 虽然看不见她,但可以感知她的思想,感到她衣裙的摇曳,如同小鸟振翅的声音;听见她往来,进出、说话、歌唱;在与世隔绝的生活中体味一份忠实、一份爱。你会觉得自己虽有缺陷,但却 强大。在黑暗中,并正因为那种黑暗,自己却成了安琪儿的归宿;人生的乐事很少能与此相比。人生中最大的幸福便是爱与被爱。有人因为你的这种样子还在爱你,或者她爱你,无论你变成什 么样子。这种感受,只有盲人才会有的。在你痛苦的时候,有人体贴,有人抚爱,那他还有什么 缺憾呢?有了爱便谈不上失明。并且这是何等的爱!

这种爱是多么高尚啊!平安养育瞽瞢。一颗 心摸索着,去寻求另外一颗心,结果得到了它。况且这还是一颗妇人的心。一只手扶着你,那是 她的手;一张嘴拂着你的额头,那是她的嘴;在紧靠着你身体的地方,你听到一种呼吸的声息,那是她的声息。你得到了她的一切,从她的信仰直到她的同情,从不和她分离,得到那种柔弱力 量的援助,倚仗那根不屈不挠的芦草,亲手触到了神明,并且可以把神明抱在怀里,有血有肉的上帝,那是何等的幸福!这颗心是一朵奥妙的花,它神秘地开放了。即使拿重见光明来交换,我 们也不肯牺牲这朵花。那天使的灵魂时时在身旁;假使她走开,也是暂时的,是为了再转来而走 开的;她和梦一样地消失,和实际一样地重现;我们觉得一阵暖气逼近身旁,这就是她来了。有 说不尽的静谧、愉快和叹赏,我们自身即是黑暗中的光辉。还有那许多细微的照顾,这使那些琐 碎的小事均变得意义重大。柔和的女性的声音催你人眠,填补了你丧失的世界,你虽然什么都看 不见,但你得到了灵魂的爱抚。这是黑暗中的天堂。

卞福汝主教从这个天堂渡到了那个天堂。

滨海蒙特勒伊的地方报纸转载了他的噩耗。第二天,马德兰先生穿了一身全黑的衣服,帽子 上戴了黑纱。

滨海蒙特勒伊对市长先生的此举颇感不解,大家议论纷纷。从丧服或许多少可以暗示出一点 关于马德兰先生的来历。于是,大家认为他和这位年高德劭的主教是亲戚。客厅里的人说“他分明是在为迪涅的主教穿孝”。此举立即获得滨海蒙特勒伊高贵社会的某种好感,使马德兰的身 价大大提高。那地方的一个小型的圣日耳曼郊区因此打算取消从前对马德兰先生的歧视。他很 可能是那主教的亲戚。从此年老的妇女见了他主动屈膝行大礼,而年轻的女孩子则对他露出迷人的微笑。对于自己社会地位的提高,马德兰先生也有所察觉。一天晚上,那个小小的大交际社会 中的一个老妇人,自以为资格老,就有管闲事的权利,于是,明明白白地向他问道:“市长先 生,你一定是那位去世不久的迪涅主教的表亲吧?”

他说:“不是的,夫人。”

“可您在为他穿丧服!”那老寡妇又说。

他回答说:“那是因为,幼年时,我曾在他家里当过仆人。”

还有一件事让别人难以理解,那就是每当有流浪的通烟囱少年经过时,市长总要把他们请 来,问他们的姓名,并给他们钱。通烟囱的孩子们听说这件事之后,便全都拥向滨海蒙特勒伊。

五天边隐约可见的闪电

敌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消失。起初,有一种势力在与马德兰先生对抗。那种势力,凡 是地位日益增高的人都会遇得到一人心的险恶以及造谣中伤;后来,剩下的只有一些恶意了,再后来,剩下的就只有一些戏弄了。最后,敌意全部消失,为真诚和恭敬所代替。在1821年前 后的一段时期,滨海蒙特勒伊人口中的“市长先生”这几个字,几乎和1815年迪涅人口中的“主教先生”一样的真挚了。周围10法里以内的人都来到马德兰先生这里,向他求教。他排难 解纷,调解诉讼,令敌对双方和好。他成了仲裁人,每个人都认为他能主持公道,维护正当权 利。仿佛他有一部关于灵魂的自然法典。这形成了一种传染性的尊崇,六七年不到的工夫,它巳 遍及全乡。

但在此地,却有一个人绝对不受这一切的影响,不管马德兰伯伯怎样做,他总是固守己见,一种不可软化、无可撼动的本能驱使他警惕着,令他终日不安。的确,某些人确有一种本能,这 种本能和同类的其他本能一样纯洁坚贞。这是一种兽性本能。这种人遇事不犹豫、不慌乱,有话 必讲,从不认输。他坚定、果敢,对于智慧方面的一切箴言和理智上的一切批判,他无不顽强抗 拒,无论命运如何安排,他的那种兽性本能总会作祟,向狗禀报猫的到来,向狐狸禀报狮子的来 到。

经常是这样:马德兰先生恬静和蔼地从街上走过时,人们一片赞叹。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的。他身材高大,铁灰色的礼服,手拿粗棍,头戴平顶帽。他紧紧盯住马德兰先生,交叉着两条 胳膊,缓缓地摇着头,下嘴唇把上嘴唇一直送到鼻子,做出一种丑态,意思在说:“此人究竟是 谁?我肯定在哪里见到过他……总而言之,众人皆醉我独醒,他的假面目瞒不了我。”

这是一个神色严厉的人物,令人望之心悸。

他叫沙威,一个警员。

他在滨海蒙特勒伊从事困难、艰巨的侦察工作。他对马德兰开始时候的事知之甚少。沙威这 个职位是经现任巴黎警署署长、原任内阁大臣的昂格勒斯伯爵的秘书夏布耶先生保荐取得的。沙 威来滨海蒙特勒伊,是在当厂主的马德兰伯伯发财巳成为马德兰先生之后的事。

某些警官的面孔与众不同,这种面孔是由卑鄙的神情和权威的神情结合而成的。沙威的面孔 不是一般警官具有的那一种。他的面孔少了卑鄙的神情这一成分。

在我们的信念里,假如肉眼可以看到灵魂,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怪现象,那就是每一种 人都能在自然界找到一种与之类似的动物。我们还很容易发现一种未被思想家完全弄明白的真 理:从牡蛎到鹰隼,从猪到虎,一切禽兽的性格也在人的性格里找得到,每个人又都具有某种动 物的性格。有时,一个人还可能同时具有几种动物的性格。

禽兽并非他物,只不过是我们品质好与坏的具体化而巳。它们在我们面前游荡,好像我们灵 魂的影子。这是上帝对我们的提示,让我们自省。这样,禽兽既然起到这种暗示作用,那么,上 帝就没有必要对它加以改造了;再说,改造它们又有何用?实际上我们的灵魂也不尽相同,因此 上帝才赋予人们不同的智慧,赋予人们一种可塑性。社会的良好教育可以使任何类型的灵魂的优 点发扬光大。

这自然只是从狭义方面、只是就尘世间的现象来谈的,不牵涉诸如前生和来生的所谓灵性问 题。那些问题过于深奥,不属于人的范畴。有形的这个我绝对不允许思想家否认无形的那个我。肯定这一点,我们再来谈别的。

现在,假使大家同意我们的见解,承认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有一种禽或兽的本性,那么,这便为我们研究沙威提供了方便。

阿斯图里亚斯地方的农民都确信这样的见解:每一胎小狼里,一定有一只狗,而那只狗—定会被母狼咬死,不然,那只狗长大以后会把所有的小狼吃掉。

假如你把一副人脸加在那狼身的狗头上,那便是沙威了。

沙威的父亲是个苦役犯,母亲一直靠纸牌算命度日。他是在监狱中出生的,成人之后认为自 己没有进人社会的可能,有被社会抛弃之感。他发现有两种人被置于社会之外:攻击社会的人和 保卫社会的人。他认为自己只能在这两种人中选择一种,同时他觉得自己有一种道不出的刚毅、 规矩、严谨的本质,而对他自身所属的那个游民阶层,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仇恨。这样,他当了警察。

他在前进的道路上一帆风顺,40岁时当上了侦察员。

青年时,他曾在南方的监狱里服务过。

在往下说之前,我们有必要先研究一下沙威的面孔。

沙威的脸上生有一个塌鼻子、两个深深的鼻孔,鼻子两边各有一大片络腮胡子。初次看见那 两片森林和那两个深窟的人都会感到很不自在。沙威不苟言笑,笑时浄狞可怕,两片薄嘴唇张 开,不但露出他的牙,而且露出牙床肉,这时,他的鼻子四周也会出现一种像猛兽的嘴那样偏圆 形的粗野皱纹。严肃时的沙威好像猎犬,笑时的沙威好像凶虎。头盖骨小,牙床大,头发遮着前 额,一直垂到眉宇,双目之间有一条浑浑的皱痕,像是一颗怒星。他目光深沉,嘴唇老爱闭着,一副凶气凌人的模样,令人望而生畏。

在他心中有两种感情支配着他;尊敬官府,仇视反叛。这两种感情本来很简单,还可以说相 当不错,但他持之过度便难免作恶了。在他的眼里,偷盗、杀人,一切罪行皆属反叛的不同表 现。凡在政府有一官半职的人,上自内阁大臣,下至乡下民警,他都有一种盲目崇拜的感情。对 触犯法律的人,他一概鄙视、嫉恨厌恶。他就是这样的偏激,不承认任何例外。一方面他说:“公务员不会有错,官员永无过失。”对于另一方面他则说:“他们做不出什么好事,一律的不可阿斯图里亚斯,古代西班牙的一个行省。

救药。”他这一类人思想过激,认为人的法律有权随意指定某人为罪犯,必要时也有权确认某人的罪状,同时,还不允许社会下层的人进行申辩。沙威坚决、严肃、铁面无私,他又是一个沉郁的梦想者,能屈能伸,有如盲从的信徒。他的目光像是一把钢锥,寒光袭人。他把毕生的精力都 放在警惕和侦察上,想用笔直的眼光看透曲折的事物。他深信自己的作用,热爱本职工作;做暗 探,如同他人做神甫。他一生刻苦、独居、克己、节欲,从未享受过生活乐趣。他对职务是绝对 公而忘私的,栽到他手里的人绝无好结果。越狱者如果是他的父亲,他必逮捕之;潜逃者如果是 他的母亲,他必告发之。他对自己这样的行为会感到满意,如同做了善事一样坦然。他理解警 察,正如斯巴达人理解斯巴达一样;他是一个无情的侦察员,一个凶顽的诚实人,一个铁石心肠的密探,一个具有布鲁图性格的维多克。

沙威的整个性格是贼眼看人、深藏不露。他似乎是一种象征,以研究高深的宇宙演化论闻名的梅斯特尔学派肯定会如此评价他。他的额头和眼睛都深深地埋在帽檐之下,下颌掩盖在领带之 后,手缩在衣袖里,然而,他一旦认为需要,他那青筋暴露的扁额,阴气逼人的眼睛,吓人的下 巴,粗大的手,怪模怪样的短棍,这一切,都会像伏兵那样突然从黑影里全部出现。

他尽管讨厌读书,但闲暇时还找来一些书籍阅读。他说起话来喜欢咬文嚼字,并不是一个不 通文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