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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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芳汀(25)

“和市长先生争辩,我感到由衷的痛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但是,我请示您准许我提出下述意见:我是在我的职守范围以内行事的。市长先生既然愿意,我回过头来再谈谈那位绅士的事。当时我在现场,这个婊子先跳起来打了巴马达波先生。巴马达波先生是一位选民,并且是公 园角上那座有阳台的石条砌三层漂亮公馆的主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应该注意到这些的!总而 言之,市长先生,这件事和我有关,牵涉一个街道警察的职责,我决定收押她。”

马德兰先生把两条胳膊叉在胸前,用一种从未用过的严厉声音说道:

“这是一个市政警察问题。根据刑法第九、第十一、第十五和第六十六条,这个案子的审判 权归市长。我命令释放这个妇人。”

沙威还不死心:

“但是,市长先生……”

“我提请您注意1799年12月13日关于擅行拘捕问题的法律第八十一条。”

“市长先生,请允许我……”

“一个字也不要再讲了。”

“可是......”

“出去!”马德兰先生说。

沙威站定,好像一个俄罗斯士兵,碰了个硬钉子,他向市长先生深深鞠了一躬,一直弯到地 面,然后出去了。

芳汀赶忙躲开,望着他从她身边走过,吓得抖作一团。

她的心中也乱作一团。刚才的一幕过去了。她自己成了两个对立力量的争夺对象。她见到是 两个掌握她的自由、生命、灵魂、孩子的人在彼此争斗。她看明白了,那两个人一个要把她推向 黑暗,另一个要把她拉向光明。在这场斗争里,她的恐怖情绪越来越强烈,她仿佛看到了两个巨 人,一个像是引她坠人深渊的恶魔,一个像是使她快乐的天使。她也看明白了,天使战败了恶 魔。奇怪的是,正是这位天使,这位马德兰市长,她往日咬牙切齿的憎恨的,却是她的救星。现 在,更令她吃惊的是,他拯救她,正好在她狠狠侮辱了他一番之后!她错了?应该完全改变对他的看法?她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她发抖,望着,听着,感到头晕目眩。马德兰先生每说—句话她都觉得当初产生、一直存在的那种仇恨,正在她的心底软化、坍塌,代之而起的是无法形 容的欢乐、信心和爱。

沙威出去以后,马德兰先生转身朝着她,好像一个对不住下属的长者,慢慢向她说:

“我听了您的话,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相信是真的,我也觉得是真的。我对您离开我的工厂的事一无所知。为什么您当初不来找我呢?这样好了:我替您还债,把您的孩子接来,要不 您就去找她。今后,住在这里,还是去巴黎,由您决定。假如您愿意,您可以不必工作,您和您的孩子由我负责。您需要多少钱,我就给您多少钱。今后,您将愉快地生活,做个诚实的人。并 且,您听着,假使您刚才说的话全是真的(我不怀疑),您的一生,在上帝面前,会始终是善良的、贞洁的。啊!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芳汀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脱离下贱的生活,和珂赛特在一起,自由自在、富富 裕裕、快快乐乐、诚诚实实地和珂赛特一道过活!她仿佛在连续不断的困苦之中忽然发现前面就 是理想中的天堂。她将信将疑地望着那个和她谈话的人,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发出两三次“啊!啊!啊!”的声音,她的膝头在向下沉,最后跪在了马德兰先生跟前。马德兰先生还没有 注意到,她就抓住了他的手,并在上面狠狠地吻着。

随后,她晕了过去。

(第六卷)沙威

一安息之始

马德兰先生雇人把芳汀抬到了工厂的疗养室,把芳汀交给了嬷嬷们。嬷嬷们把她安顿在了床 上。她发起了高烧。昏迷之中,她大声喊叫,说胡话,折腾了大半夜,后来睡着了。

快到第二天中午时,芳汀醒来。她听见床边有呼吸声,拉开床帏,见马德兰先生在一边站 着,正望着她头顶上面的一件东西。她看到,他的目光里满是怜悯沉痛的神情——他正在祈祷。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了悬在墙上的那个耶稣受难像。

从此芳汀彻底改变了对马德兰先生的看法,觉得他身子周围有层光。当时,他一心一意在祈 祷。她久久地望着他,怕惊动了他。最后,她才细声问:

“您在做什么哪?”

马德兰先生巳经站了一个钟头了。他没有叫醒她。她问后,他握着她的手,试了试她的脉 搏,说道:

“感觉好些了吗?”

“我睡了好一阵,”她说,“我好多了,很快就没事了。”

这时,他回答她刚才提的问题,好像她还在问似的:

“在为天上那位殉难者祈祷。”

他心里还嘟哝着另一句:“也为地下的这位殉难者。”

马德兰先生调查了一整夜又一个早晨。现在,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都清楚了。芳汀身世中的—切痛心的细节,他都知道了。

他接着说:

“您受了很多苦,可怜的慈母。啊!您苦到了尽头,取得了做永生极乐之神的资格。人变成 了天使都是这样的。这并不是人的错处,人不知道有别的办法。您明白吗?您脱离了地狱,而 它,正是另一种天堂。路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呢,她露出了绝美的笑容,尽管因为缺了两颗门牙,嘴上有一个黑洞。

沙威连夜写了一封信。第二天一早,他亲自来到滨海蒙特勒伊邮局把信寄了出去。信封上写 着“巴黎,呈警署署长秘书夏布耶先生”。沙威邮信的事,警署的人大都巳经知晓。邮局的人从 字迹上也辨认出是沙威的笔迹。人们都以为沙威想要辞职。

这边,马德兰先生给德纳第去了一封信,随信又附上300法郎,其中的120法郎声明是替芳 汀还债的。要求德纳第立刻把孩子送来,因为孩子的母亲正在生病,特别想见到孩子。

德纳第喜出望外。“撞到鬼了!”他向他的婆娘说,“不要放走这孩子。小百灵鸟快要变成一头有奶的牛了。我明白了,不错!一个阔佬爱上了她的妈妈。”

他给芳汀寄出一张500多个法郎的账单。账单造得决无破绽。还附了两张收据,一共300法 郎,一张是医生的,一张是药剂师的。这些收据也是真的,只是不是因珂赛特开出的。爱潘妮和 阿兹玛刚刚得了两场大病。德纳第玩了冒名顶替的把戏。

马德兰先生见到账单和收据后立刻又寄去300法郎,并有附条:“快快送珂赛特过来。”

“不!”德纳第说,“别放走这孩子。”

芳汀的病没有转好的征兆,不得不继续留在医疗室里。两个嬷嬷接收“这姑娘”时,打心 眼里不高兴。见过兰斯地方那些浮雕的人,都不会忘记贞女们看望那些疯处女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神情,她们鼓着腮,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贞女鄙视荡妇,自古亦然。这种心理,是妇德的—种体现。而嬷嬷们的这种蔑视之情,又因宗教的因素大大加重了。然而,令人感到惊异的是,嬷 嬷们对芳汀的这种情绪,没有几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芳汀是那样的柔弱,那样的谦恭,尤 其慈母般的心肠让人备感心酸。一天,她在发烧时嬷嬷们听见她在说:“我是一个有罪的人,但 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在身边,那就可证明上帝赦免了我的罪了。我生活在罪恶之中时,是不愿让 孩子和我在一起的。我见了她那一双惊奇的、愁苦的眼睛是会受不了的。不过,我是为了她才做 起坏事来的,看在这一点上,那就请上帝赦免我的罪吧!珂赛特一到我的身边,上帝就会保佑我 们。那孩子是无辜的,望着她,我就得到了安慰。她不知道这一切,她是一个安琪儿,你们看 吧,我的嬷嬷们,她那样小小的年纪,翅膀是不会脱掉的。”

马德兰先生每天来看她两次,每次她总会问他:

“不久我就可以看见我的珂赛特了吧?”

他总是回答她说:

“她随时可到,也许就在明天早晨,我正等她呢。”

于是,那母亲的惨白面容也开朗起来。

“啊!”她说,“我是多么快乐呀。”

我们刚才说过,她的病情没有减轻,并且状况仿佛一天比一天更严重了。那一把雪紧贴着肉 塞在她两块肩胛骨中间,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气,一下子损伤了她发汗的机能,这样几年以来潜伏 在她体中的病,急剧恶化。当时,人们才采用劳安内克杰出的发明,开始对肺病进行研究和治 疗,因此,医生听诊了芳汀的肺部以后,摇了摇头。

马德兰先生问那医生:

“怎么样?”

“她不是想见她的孩子吗?”医生说。

“是的。”

“那就赶快把她接来呀!”

马德兰先生听罢吃了一惊。

芳汀问他说:

“医生是怎么说的?”

马德兰先生勉强微笑着。

“他说您看到孩子后,就会好起来的。”

“啊!”她回答说,“这话不错!可那德纳第家怎么要留住我的珂赛特,不放她来呢?啊!她 就会来的。现在我总算看见盼望巳久的幸福啦!”

但是,德纳第不肯“放走那孩子”,并且找了一大堆不是理由的理由。珂赛特有点不适,天 气严寒不宜上路,有一些事情要处理,等待收据,如此等等。

“我可以派个人去接珂赛特,”马德兰伯伯说。“必要时,我亲自去。”

他照着芳汀的口述,写了这样一封信,又叫她签了名:

德纳第先生:

速将珂赛特交与来人。零星债款由我偿还。

顺致大安。

芳汀

正在这样的时刻,发生了一件大事。事情总是这样,人们费尽心机,想要扫清人生旅途上的障碍,然而,阻力注定是存在的。

二“冉”如何变成了“商”

一天早晨,马德兰先生来到办公室,提前处理市府的几件紧急公事,以备随时到孟费梅去。这时,有人向他通报,说侦察员沙威求见。马德兰先生听到那名字,一阵反感。自从发生警署里 那件事后,沙威更加躲避他,马德兰也再没有和他见面。

“请他进来。”他说。

沙威进来了。

马德兰先生正靠近壁炉,坐在那里。眼下有几件有关公路警察违警事件的案卷。他手里拿着一支笔,眼睛望着一个卷宗,一面翻阅,一面在卷宗上写着什么。他根本不理睐沙威。他不能制 止自己不去想那个可怜的芳汀,因此对他冷淡是自然的。

沙威向背对着他的市长,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市长先生没有看他,照旧批他的公文。

进办公室后,沙威走了两三步,停下来,不敢打破那时的寂静。

假使有个人会看相并且熟悉沙威的性格,对这个为文明服务的野蛮人,这个具有罗马人、斯 巴达人、寺僧和小军官各种性格的怪物,这个不会说谎的密探,这个完整无损的侦察机器进行了 长期的观察;假使相面人知道沙威的内心秘密,知道他对马德兰先生怀有夙仇,知道他为芳汀的事曾和市长发生过争执,这时又来观察沙威,那么,他心里一定要问:“发生了什么事?”很明 显,这个心地正直、明澈、直率、诚实、严厉而又残忍的人,一定经历了一阵剧烈的心理震动。沙威绝不可能有什么事藏在心里而不露在面上。他像所有那些暴躁的人一样,可以突然间改变态 度。当时,他表现了从未有过的奇特的神情。

他走进门,向马德兰先生鞠躬那工夫,目光里没有 了夙仇,脸上没有了怒容,心里也没有了戒心。他在市长圈椅后面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笔挺地 立着,几乎是一种立正的姿势,表现出一个从来不会温和的、坚韧不拔的男人请罪时所特有的天 真、冷漠的神情。他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以一种真诚的卑躬屈膝的态度,一种安定的顺从态 度,安静地,庄重地,静候市长先生乐意转过身来的时刻。他手里拿着帽子,眼睛朝下,从他脸 上那表情看,他像一个站在长官面前的兵士,又像一个站在法官面前的罪犯。所有别人认为他有的那种情感和故态全都消失了。在他那犹如坚硬的花岗岩似的脸上,布满了沉郁的云。他整个的人所表现的是一种屈从、坚定、无可言喻的勉力承受的勇气。

到后来,市长先生放下笔,半转了身子:

“说吧!什么事,沙威?”

沙威没有立即回答,好像在整理自己的思绪,随后,他放开嗓子,用一种忧伤但不失爽直的声音说:

“噢,市长先生,是关于一粧犯罪的事。”

“说说是怎么回事?”

“一个下级警官,严重地触犯了长官。我特地来把这事向您说明,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哪个警官?”马德兰先生问。

“我。”沙威说。

“你?”

“对。”

“那个要控告警官的长官又是谁呢?”

“您,市长先生。”

马德兰先生在他的圈椅上挺直了身子。沙威继续往下说,态度严肃,眼睛一直朝下看着:

“市长先生,我来请求您报告上级,将我免职。”

马德兰先生惊讶地张开了嘴。沙威连忙抢着说:

“您也许会说,我可以辞职。但那是不够的。辞职是体面的。我是失职,应当受到处罚。我 应当被革职。”

停了一会儿,他继续说:

“市长先生,那一天您对我严厉,但不能说公道;今天,您倒应当公道地对我严惩。”

“奇怪!为什么呢?”马德兰先生大声说,“这从何说起呢?是什么意思?您什么时候犯了对 我失敬的错误?对我做了些什么?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可您来自首,要求辞职……”

“革职。”沙威说。

“革职,好,革职,但我不明白。”

“您马上就会明白的,市长先生。”

沙威叹出了一口气,那气是从胸中发出的,但神态仍然镇静:

“市长先生,六个星期以前,就是那个女人的事发生后,我气愤了,揭发了您。”

“揭发?”

“向巴黎警署。”

马德兰先生素来比沙威更不爱笑,这次却笑了起来。

“揭发市长干涉警务吗?”

“揭发您曾经是苦役犯。”

市长面色发了青。

沙威眼睛仍然朝地,继续说:

“我当初是这样认为的。我心里早巳琢磨了:模样儿相像,您又派人到法维洛勒去打听过什 么,您又有那种腰劲,福舍勒旺伯伯的事,您准确的枪法,您的腿有点拖沓,我也不知道还有些 什么,我真蠢!总而言之,我把您当做一个叫冉阿让的人了。”

“叫什么?您说什么?”

“冉阿让。一个苦役犯,20年前我在土伦做副监狱官时见过的他。那冉阿让被释放后,好像在一位主教家偷过东西,随后,又在一条公路上,手持凶器,抢劫过一个通烟囱的孩子。但是八 年以来,他踪影全无。可是政府一直在缉拿他。我,当初以为……我一时的气愤使我下了决心,我便向警署揭发了您。”

马德兰先生早巳拿起了他的卷宗,他用一种不在意的口气说:

“那么,别人怎样说?”

“他们说我发了疯。”

“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说对了。”

“幸而您承认这一点。”

“我不得不承认,因为真正的冉阿让巳经抓到了。”

马德兰先生拿在手里的文件掉在地上。他抬起头来,眼睛盯着沙威,“啊”地叫了一声,那 声调是无法形容的。

沙威继续说:

“是这样,市长先生,在埃里高钟楼一带,有个汉子,叫做商马第伯伯,穷到了极点。大家 谁也没有注意他。他靠什么维持生活,没有人知道。最近一今年秋天,那商马第伯伯在一个人 家……谁的家?我记不住了,无妨事!商马第伯伯在那人家偷了酿酒的苹果,后被抓住了。一粧 窃案,跳了墙,折了枝。人们把他抓住了。他当时手里还拿着苹果枝。他们把那坏蛋关了起来。直到那时,那还只是一件普通的刑事案件,后来的事才真是上苍安排的呢。那里的监牢,太简 陋,地方裁判官先生虑事周全,他把商马第押送到了阿拉斯,因为那里有省级监狱。在阿拉斯监 狱,有个叫布莱卫的,是个老苦役犯,当初他为什么坐牢,我不晓得,只晓得他因为表现好,便 派他做了那间狱室的看守。市长先生,商马第一到那狱里,布莱卫便叫起来:‘怪事!我认识 他。他是根干柴淤。喂!认识我吗,冉阿让?’ ‘冉阿让?什么冉阿让?谁叫冉阿让?’商马第假 装糊涂。‘不用装腔,’布莱卫说,‘你是冉阿让,你在土伦监狱里呆过。20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