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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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芳汀(2)

他到处宣讲,像一位严肃的父兄;遇到缺少实例的情况,他就想出一些言简意赅的话,用这 些简洁的语言加上丰富的想象,来实现自己的目的。这正是耶稣基督的辩才:自信,且服人。

四言行一致

他谈起话来非常随和而愉快。他一直要求自己的谈吐要适合那两个伴他一起过活的老妇人的知识水平。他笑时,像个小学生。

马格洛大娘一直称他为“大人”,而且诚心诚意。一天,他从他的座椅里站起身来走向书 橱,要去取一本书。那书在书橱的最上一格。主教身材矮小,够不到它。

“马格洛大娘,”他说,“请您帮我搬把椅子。本‘大人’还‘大’不到那块木板呢!”

德·洛伯爵夫人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一有机会就喜欢跟他唠叨自己三个儿子的所谓“希 望”。她有几个长辈,个个年事巳高,行将就木。她那几个孩子自然是他们的继承人了。她总是说,最年幼的一个将从一个姑母那里继承一笔整整10万利弗的年金,老二会继承他叔父的公爵 头衔,长子则会承袭他祖先的世卿爵位。主教对这些天真可恕的夸耀从来不说什么,只是一笑置 之。但有一次,当德·洛夫人又唠唠叨叨提到所有那些继承和“希望”时,他仿佛显得比平日 更出神一些。这时,伯爵夫人却显得不耐烦起来,说:“我的上帝,我的表哥!您到底在想什 么?”

“我在想一句怪话,”主教说,“大概出于圣奥古斯丁之口: ‘请把希望寄托于一无可继承者的身上吧。’”

还有一次,他接到本乡一个贵人的讣告,死者生前的各种荣衔均被铺排在一大张纸上,这还 不够,这张纸上还开列了他所有亲属的各种封建的和贵族的尊称。看了讣告,主教叫起来:“死 人的脊骨实在太结实啦!别人轻快地叫他背上一副多么显赫的头衔担子呀!人们真够聪明的,坟 墓也能被虚荣心所利用!”

一有机会,他总爱讲一些温和的讥诮言辞,而这些话又饱含着严肃的意义。有一次过封斋 节,有个年轻的助理主教来到迪涅,在天主堂里讲道。助理主教讲的是关于“慈善”的问题,讲得甚为生动。他要求富人向穷人伸出援助之手,否则死后会坠人阴森可怕的地狱,而如果富人 肯做善事,那么他死后将升人美妙的天堂。进人天堂是非常惬意的。有个叫惹波兰的商人听了助 理主教的讲道后,行为“改变” 了许多。惹波兰是个投机商,平时喜欢放高利贷,在织造棉布、 哔叽、毛布和制作高呢帽的生意中赚了50万。以前,他从未帮助过任何穷人。此后每逢星期日 他总向天主堂大门口乞讨的几个老婆婆丢一个苏,让她们六个人去分。一天,他在行这件善事 时被主教碰见,于是,主教笑嘻嘻地跟妹妹说:“瞧!惹波兰先生又在那儿买他那一个苏的天堂 了。”

对于慈善事业,碰了壁他也不会退缩,且能想出一些耐人寻味的话来达到目的。一次,他到 城里某家客厅里为穷人募捐。在座的有一个年老的侯爵名叫商特西,他有钱,但很吝啬,他还能 在极端保王党和极端伏尔泰派之间游刃有余。这并不新鲜。主教走到他跟前,推推他的手臂,说:“侯爵先生,您得替我捐上几文。”侯爵听罢转过脸去,干脆回答说:“我的主教,我本人还 有穷人哩。”

“那就把他们交给我。”主教的话不容置疑。

一天,主教在天主堂里布道院。

“我极为敬爱的兄弟们,我的好朋友们,在法国的农村,只有三个洞口的房子有132万所; 只有两个洞口,就是门和窗的房子有181.7万所;只有一个洞口,那就是门那样的棚子有34.6 万个。因为存在那种所谓门窗税,事情才被搞到这般地步。请你们替我把一些穷人家,把老太 婆、小孩子塞进那些房子里吧,瞧瞧有多少热症和疾病!咳!上帝把空气给了人,法律却拿空气 做起买卖来!我不是在诋毁法律,我是在颂扬上帝。在伊泽尔省、瓦尔省、上下两个阿尔卑斯 省,农民们连小车都没有,只得用背去背肥料;他们连蜡烛都没有,只得点松枝和蘸着松脂的小 段绳子。在多菲内省,全部山区也是这样。做一次面包要吃六个月,并且要用干牛粪烘出来。冬 天一到,他们要用斧子把那种面包砍开来,然后浸在水里,24个钟头过后才能吃。我的弟兄们,发发善心吧!看看你们周围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他出生在南方,掌握南方的各种方言轻而易举。他会讲朗格多克 省的方言:“ Eh he !moussu,ses sage ?”会讲阿尔卑斯省的方言:“ Onteanaras passa?”

会讲多菲内省的方言:“ Puerte u nhouenmoutou emhe un houen froumage grase.”语言的亲近赢得了 大家发自内心的信任,大大方便了他与各种人物的接触。在茅屋里,在山中,正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他用最俚俗的方言去说明最伟大的事理。他能说各种方言,也能与各种人沟通。无论对什 么样的人他都一视同仁。

他从不轻率地判断任何一件事,总是说:“让我们先调查研究出错的经过吧。”

他常常笑嘻嘻地形容自己是个回头浪子。他绝不唱严格主义的高调;他大力宣传一种教义,但绝不像那些粗暴的卫道者那样横眉怒目。他那教义大致可以这样概括:

“人有肉体,它同时是人的负担和诱惑。人拖着它但受它的支配……“而人应当对它进行监视、加以约束、实行控制,必须是到了最终才服从它。在这种服从里 面,虽然难免会有过失;但在此情况下犯下的过失是可以得到宽恕的。那是一种堕落,但只堕于膝头,在祈祷中还可自赎......

“成为圣人,那是一种例外;成为正直的人,却是人间的正道。你们尽管在歧路徘徊、失 足、犯错误,但最后还是应当做个正直的人……“不犯错误,那是天使的梦想。尽量少犯错误,这是人的准则;错误就像地心具有吸力,尘 世的一切都免不了犯错误。”

看见大家吵闹起来并且轻易动怒,他就笑着劝解说:“看来这就是我们大家常犯的罪过:假 面具被揭穿因而急于申明和掩饰。”

对于人类社会压迫下的妇女和穷人,他总是宽厚的。他说:“凡是妇女、孩子、仆役、没有 力量的、贫困的和没有知识的人的过失,统统都是丈夫、父亲、主人、豪强、有钱的和有学问的人造成的。”

他还说:“对没有知识的人,应当尽可能地给他们创造接受教育的机会;不办义务教育乃是 社会的罪过。不这样做的社会负有制造黑暗的责任。一个人心中充满黑暗,罪恶便在那里滋生。有罪的并不是犯罪的,而是制造黑暗的。”

主教有一套奇特和独到的评判事物的见解。这套见解他大约是从叶福音书》中得到的。

一天,他在一个客厅里听到人们谈论一粧案子。那案子正在研究调查中,很快就要交付审 判。人们说有个穷人,无依无靠,出于对一个女子和所生孩子的爱,在走投无路时铸了私钱。在 那个时代铸私钱是要受极刑的。那女子拿着他所造的第一枚私钱去用,当即被捕。人们再三拷问 她的同谋是谁,因为同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可她宁死不肯招供。人们再三追问,她坚持不供。后来,检察长心生一计,编造说她的情人变了心,并极巧妙地伪造了不少书信的断片,来说动那 个苦恼的女人,使她相信世上存在着她的一个情敌,从而忌恨她那薄情郎。悲愤之中,她终于举 发了他,把一切都供了出来,并得到了证实。这下那男子是完了。不久,他将在艾克斯和他的同 谋女犯一同受审。大家谈着那件事,个个都称赞那位官员的才干,说他能利用嫉妒之心,而使案 件真相大白,使法律的威严得以伸张。主教却只是默默地听着。待大家说完了,他问道:

“那对男女将在什么地方受审?”

“地方厅。”

“那么,那位检察长呢?他将在什么地方受审?”他接着问。

迪涅曾经发生过一粧惨事。有一个人因为谋害人命而被判处死刑。那个不幸的人曾在集市上 卖过艺,还摆过书信摊。他并不是什么读书人,但也不是无知无识。城里的人对这粧案子非常关 注。在行刑的前一天,驻狱神甫忽然病倒了。那受刑人临终时必须有个神甫帮助他。有人去找本 堂神甫。但他好像有意拒绝,说:“这苦差事和那个卖艺人与我都不相干,我正病着,再说,那地方不属于我该管的范围。”这话传到了主教那儿。主教说:“本堂神甫说得不错。那不属他的范围,是属于我的。”说罢,他跑到监狱去,来到那个“卖艺人”的牢房里。他呼唤着他的名 字,挽着他的手,和他谈起来。他在他身旁足足呆了一天一夜,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为那囚 犯的灵魂向上帝祈祷,也要那囚犯祈祷,拯救自己的灵魂。他和他谈着,讲最善的、也是简单的真理,就像父亲、兄长、朋友;不是在祝福祈祷,人们不会看出他是一位主教。他稳定他,安慰 他,把一切都教给了他。面临死亡,那人原本悲痛绝望了。因为,死,对他来说犹如堕人万丈深 渊。他正站在那阴惨世界的边缘上,一面战栗,一面又心胆俱裂地向后退缩。他并没有冥顽到对 死活无所谓的地步。受到的判决对他是一种剧烈的震撼,仿佛是在他四周的某些地方,隔离万物 之神秘与人们的生命的那堵墙被震倒了。他正从一个无法补救的缺口不停地望着世界的外面,所 能见到的,只是一片黑暗。而如今,主教却使他望见到了丝丝光明。

第二天,行刑人来提那个不幸的人的时候,主教仍然呆在他的身旁。主教披上紫披肩,颈上 悬着十字架,跟着那被缚在绳索中的临难人走完一段路,然后并肩站在大众面前。

他又和他一同上了囚车,一同上了断头台。那受刑者昨天还是那样愁惨,那样垂头丧气,现 在,他却是异样的兴奋和舒展。他觉得,他的灵魂得救了。他在期待着上帝。主教拥抱了他,在 刀将落下的时候,主教说:“人所杀的人,上帝使他复活;弟兄们所驱逐的人,得重见天父。祈 祷,信仰,到生命里去。天父在前。”从断头台上下来的时候,他的目光令在场的人个个肃然起 敬。我们不晓得,大家之所以有如此的感觉,是由于他的面色惨白呢,还是敬慕他神宇的宁静。在回到他一向戏称做“宫殿”的那所破屋子里时,他便对他的妹妹说:“我刚刚进行了一场典 礼,隆重、盛大。”

最卓越的事物往往是最令人难以理解的,城里有许多人对主教刑场上的举动议论纷纷,上层 阶级客厅里的人说主教的举动是矫揉造作,而对圣事活动不怀恶意的人民却被感动了,并且对主 教十分钦佩。

至于主教本人,对他来说,断头台行刑确实使他受到了震动;过了许久,他才镇定下来。的确,断头台,当它被架将起来屹立在那里的时候,是具有一种使人感到晕眩、令人觉得惶惑的力 量的;在我们不曾亲眼见到断头台之前,对死刑多少还能漠然视之,不表示意见,不置可否;但 是,如果我们亲眼见到了这么一座,那么,我们所受到的那种惊骇就会如此的强烈,以致我们非 作出决定,非表示赞同或反对不可。有些人赞叹断头台,譬如德·梅斯特尔淤;有些人痛恨断头 台,譬如贝卡里亚。断头台,它的别名叫“镇压”,它不是中立的,也不许人中立。它是法律的体现。见到它的人都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战栗。一切的社会问题都在那把板斧的四周划出它 们的问号。断头台是想象,不是一个架子,也不是一种机器,不是由木条、铁器和绳索搭成的没 有生气的机械。它像是一种让人产生无可名状的阴森逼迫感觉的生物。

我们可以说那架子能看 见,那机器能听见,那机械能了解,那木条铁件和绳索全都具有意识。当它的形体将我们的心灵 掷进凶恶的梦魇的时候,断头台,就令人感到阴森恐怖,人们总是觉得,自己的心灵是无法摆脱 它的所作所为了。断头台,是刽子手的同伙,它在吞噬,在吃肉,在饮血。断头台,是法官和木 工合制的怪物,是一种鬼怪,它以自己所制造的死亡为自己的生命而进行着活动。

行刑的第二天以至以后的许多天,印象依然历历在目。主教一直表现出惶惶不可终日的样 子,临刑时那种强迫做出的从容不迫的镇静情绪巳经消逝,社会威权之下的鬼魂在跟他纠缠不休。以往,工作回来,他总是心地坦荡,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而今他却老像是在责备自己。有 时,他自言自语,吞吞吐吐,低声地说着一些凄惨的话。他对他的妹妹说:“从前我还不晓得它 是如此的可怕。我一心想到的只是上帝的法则,没有注意过人的法律。看来那是错了。我只想 到,死只关上帝的事,人是没有权力过问那未被认识的事的。”

随着时间的过去,那些印象渐渐减退或者竟然消失了。但是,人们还是注意到了,从那以 后,主教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一类事情。

人们可以随时把主教叫到病人和临死的人的床边。他十分清楚,他的最大职责和任务应在那 里履行和完成。不用人请他会主动到寡妇和孤女的家中去。他常常会在失去爱妻的男子和失去孩 子的母亲的身旁静静地坐上几个钟头。他特别善于把握说话的时机,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 时候该缄默。啊!可佩可敬的安慰人的人!他不以遗忘来消除苦痛,却希望去使苦痛显得伟大和 光荣。他说:“要注意您对死者的想法。不要往那溃烂了的东西上去想。这样,定睛望去,您就 会在苍穹的极尽之处看到您亲爱的死者的生命之光。”他知道信仰能够呵护人的心身,因此,总 是想方设法去慰藉失望的人,使他们能在逆境中把俯视墓穴的悲痛转为仰望星光的感情。

五道袍穿得太久了

米里哀先生的家庭生活与他的社会生活同受一种思想的支配。迪涅主教所过的那种自甘清 贫、淡泊的生活,使那些有机会就近观察的人感动异常。

像所有老人及大部分思想家一样,他睡得不多,但睡得安稳。早晨,静修一个钟头后,再念 他的弥撒经,有时在天主堂,有时在自家的经堂。弥撒诵过,一块黑麦面包,蘸上自家的奶牛的乳汁便是早餐。餐后,他随即工作。

主教相当的忙。每天他都得接见主教区的秘书一通常是一个司祭神甫,和他的那些助理主 教。有许多会议等他主持,要检查宗教图书室,要诵弥撒经,要进行教理问答,要举行日课经,等等;还有许多训示要写,有许多讲稿要批示;要调解教士与地方官之间的纠纷,要处理教务方 面和行政方面的信件。总而言之,努力为政府、宗教服务,有做不完的事。

处理完无穷尽的事务,做毕日课及祈祷,剩下的时间,主教多数用在贫病和痛苦的人身上; 在这之后尚有余下的时间,他便用于劳动。他有时在园里铲土,有时在室内阅读和写作。对于这 两类工作,他一律叫做“种地”。他认为精神也是一块园地。

午餐和早餐一样简单。

将近午后两点时,如果是好天气,他便去乡间或城里散步。散步的路上,他时常去拜访那些 破破烂烂的人家。他独自一个人走着,低着头,扶着一根长长的拐杖,穿着他那件相当温暖的紫 棉袍,脚上是紫袜和粗笨的鞋子,头上是平顶帽,从帽顶的三只角上坠下三束金色的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