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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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珂赛特(31)

那埋葬工人注意力正在他那一锹土上,福舍勒旺乘其不备,从后面把手伸到他的衣袋里,抽出了那张白色的纸片儿。

那埋葬工人巳向坟坑里甩了第四锹土。待他转身来取第五锹时,福舍勒旺不动声色地望着他,说:

“喂,你刚到这儿工作,领到那张卡片没有?”

“您说什么?”埋葬工人停下来说。

“太阳快落山了。”

“让它落它的好了,请它戴上它的睡帽。”

“公墓的铁门要关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

“您有卡片吗?”

“啊,当然!”埋葬工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摸他的衣袋。

他搜了第一个兜儿,又搜了第二个,接着,搜背心上的口袋,搜了第一个,又搜第二个。

“天啊!”他说,“我的卡片哪儿去了?”

“15法郎的罚金。”福舍勒旺说。

埋葬工人的脸变青了。青就是铁青,指面孔没有血色。

“啊耶稣一我的一瘸腿一天主一完蛋一啦!15法郎的罚金!”

“三枚,100个苏!”福舍勒旺说。

埋葬工人这时丢下了手中的锹。

机会到了。

“用不着惊慌失措,”福舍勒旺说,“小伙子,不用悲观失望,用不着想利用这个坟坑寻什么短见。15法郎就15法郎,但你有法子不付。我是老手,你是新手。我有的是招儿,有的是办法,有的是妙计。作为朋友,我给你出出主意。事情很明显,太阳正在落山,现在它到了那圆房子的顶上。不过五分钟,公墓的大门就要关闭了。”

“这是真话。”那埋葬工人回答说。

“五分钟的时间您是填不满这个坑的,它深得像个鬼门,在关铁栏门以前,你不可能把事干完,赶到门口钻出去。”

“说得对。”

“这样的话就得掏15法郎的罚金。”

“15法郎……”

“不过还有补救办法……您住哪儿?”

“伏吉拉尔街,87号。离便门才两步路。打这里走去,一刻钟。”

“您还有时间,拔腿飞奔,冲出大门。”

“好的。”

“出了大门,赶快往家奔,取了卡片,再回来,公墓的门房替您开开门。有了卡片,就不会罚款了。那时,您再埋您的死人。我,守在这里,免得这女人逃向他方。”

“好心的乡巴佬,您简直救了我的命。”

“快走,快走!”福舍勒旺说。

那埋葬工人心花怒放,感激地握着他的手一抖再抖,然后飕的一声跑了。

福舍勒旺望着埋葬工人消失在树林里。在听不到他的声音之后,他才弯下腰来,对着坟坑喊道:

“马德兰爷爷!”

没有回答。

福舍勒旺一阵寒战,连滚带爬地跳到棺材头上,又喊:

“您怎么样?’

还是没有动静。

福舍勒旺抖得连呼吸都停止了。他连忙取出钝口凿和铁捶,撬开盖板:冉阿让脸色惨白,紧闭着双眼。

福舍勒旺的头发直立起来。他立起来,把身子靠在坟坑的内壁上,几乎瘫倒。他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冉阿让。

冉阿让直躺着,一动不动,面色青灰。福舍勒旺轻轻地说了一句,像一阵微风:

‘‘他死啦!”

他站定之后,狠劲地叉起了两条胳膊,那种猛劲儿,使他两个捏紧了的拳头碰到了自己的双肩。他喊起来:

“我没能救了他,我!”

随后,那可怜的老人嚎啕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叫。有些人认为天地间不存在自己对自己讲话的人,那就错了。强烈的激情常常会通过内心的语言来高声表达的。

“都是梅斯千那家伙的错。他为什么死?为什么他一定要在别人需要他的时候不辞而别?他害死了马德兰先生!这下完了。我的天主,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天啊,那小姑娘我拿她怎么办?唉,马德兰先生啊马德兰先生,我早就说过这么干不行,可你就是不听我的话,现在好了,你死了。你是个天底下最好的、最善良的人。我还有脸面回去?让我在这里陪着你好啦!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疯疯癫癫的!我早就知道这么干危险!马德兰爷爷,马德兰先生,马德兰市长,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你快快起来呀!”

他又开始揪自己的头发。

远处,从树林那边,传来一阵尖锐的嘎嘎声一公墓的铁栏门关闭了。

福舍勒旺低下头去看冉阿让。突然,他跳起来,直退到坑壁一冉阿让睁开了眼睛,并且正在望着他。

看见一个死人是可怕的;看见一个死而复活的人更是可怕的。福舍勒旺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他面如死灰,惊慌失措,恐惧、激动。他不知道眼前要应付的是个活人呢,还是一个死人。他望着冉阿让,冉阿让也望着他。

“我睡过去了。”冉阿让说了一句。

冉阿让坐了起来。

福舍勒旺却跪了下去。

“公正慈悲的圣母!可把我吓死了!”

随后,他站起来,大声说:

“多谢了,马德兰爷爷!”

冉阿让曾昏了过去。新鲜空气又使他苏醒过来。

欢乐袭击了恐怖。福舍勒旺几乎要昏倒在地。

“这样看,您并没死!啊!您多么会开玩笑哇,您!我千呼万唤,您才醒过来。您眼睛闭着,我说:‘好!他闷死了。’我几乎变成了一个非穿绳子背心不可的恶疯子。我也许会被人送进比塞特。您死了,我如何是好?还有那小姑娘!那水果铺的老板娘会怎么看?我刚把孩子推到她的怀里,一回头却说老人死了!好古怪!天堂里的先圣先贤,好古怪!啊!您活着,太好了。”

“我冷。”冉阿让说。

这句话把福舍勒旺完全带回了现实。情况紧急。这之前,他们二人,虽然都巳苏醒,但神志尚且昏沉,没有意识到当时处境的险恶。

“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儿吧。”福舍勒旺大声说。

他从衣袋里摸出早巳准备好了的葫芦瓶。

“先喝一口。”他说。

冉阿让喝了一大口烧酒,才完全感到恢复了。他爬出棺材,帮福舍勒旺把盖子钉好。

三分钟过后,他们巳经跳出坟坑。

这下福舍勒旺完全放心了。既然公墓的大门巳经关上,那就不必考虑那个格利比埃会回来了。那“小伙子”一准在他的家里找卡片呢!但无论怎么找,都不会有结果的,因为卡片在福舍勒旺的兜里。没有卡片,他就不能进人坟场。

他俩拿着锹和镐,一同埋了那口空棺材。

坑填满后,福舍勒旺对冉阿让说:

“咱们走吧。我拿着锹,您拿着镐。”

天黑了下来。

冉阿让走起路来仍不太灵便。他在那棺材里变僵了,变成了僵尸。在那四块木板里,他的关节和死人的一样不听使唤。他必须让自己逐渐从那冰坑的冷气里恢复过来。

“您冻僵了,”福舍勒旺说,“可惜我瘸,否则,我们可以痛痛快快跑上一程。”

“不要紧!”冉阿让回答说,“走不上四步,我的腿劲就恢复了。”

他们沿着原路走回。到了那关了的铁栏门和门房的亭子跟前,福舍勒旺把埋葬工人的卡片丢在匣子里。门房拉动绳子,门开了。他们出了门。

“这真是方便!”福舍勒旺说,“马德兰爷爷,还是您的主意高。”

他们很容易地越过了伏吉拉尔便门,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在公墓附近,一把锹和一把镐就是两张通行证。

伏吉拉尔街上空无一人。

“马德兰爷爷,”福舍勒旺一面望着街旁的两边,一面说,“您的眼神好些,87号在什么地方?”

“巧了,就是这儿。”冉阿让说。

“街上没有人,”福舍勒旺接着说,“您把镐给我,等我一会儿。”

福舍勒旺走进87号。穷人一·般是住最高层的,福舍勒旺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一·直往上走,在黑暗中,在一间顶楼的门前敲了一下。有人回答:

“请进来。”

那确是格利比埃的家。

福舍勒旺推开了门。和所有的穷人一样,格利比埃的家破烂不堪。屋里没有什么家具,不知道是装货物的木箱还是一个装死人的棺材,当成了碗橱。水盆是一个奶油钵,床是草席,方砖堆起来便成了桌子。在一个角落里铺着一条破垫子,那是半条破烂地毯,在那上面,有个瘦妇人和许多孩子挤作一堆。这穷苦人家,呈现着一阵东翻西找的迹象。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地震,破衣服扔得到处都是,许多东西都没有放在适当的位置上,瓦罐摔破了,母亲哭过了,孩子被打了,到处是愤怒的埋葬工人发疯时留下的痕迹。显然,那埋葬工人曾发疯般地寻找他那张卡片,并且还把遗失的责任推给了那破窝里的一切东西和所有的人,从瓦罐一直到他的老婆。他正在愁苦失望。

至于福舍勒旺,因为他急于摆脱当时的险境,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胜利造成的这一不幸的局面。

他走进去,说道:

“我带回了您的镐和锹。”

格利比埃又惊又喜,望着他说:

“是您,乡下佬?”

“明天早晨您可以到坟场门房那边取回您的卡片。”

同时,他把锹和镐放在了地板上。

“怎么回事?”格利比埃问。

“您的卡片掉在了坟地上。您离开之后我发现了它,把它捡了起来。我把那死人埋好了,我把那坟坑填满了。我替您干完了活。门房会把卡片还给您,您用不着付15法郎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小伙子。”

“多谢了,乡巴佬!”格利比埃眉飞色舞起来道,“下次喝酒,我付账!”

八回答成功

一个钟头之后,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儿在黑夜里,来到比克布斯小街62号的大门口。年纪较大的那个男人在门上敲了几下。

他们是福舍勒旺、冉阿让和珂赛特

两个老人到绿径街那个水果店老板娘家里,把珂赛特领了出来。珂赛特在那里战战兢兢地度过了24个小时。她想哭,但哭不出来。她没有吃东西,没有睡觉。那位水果商太太一连提了100个问题,而她所看到的,总是那双无神的眼睛。珂赛特对两天来的所见所闻只字没有泄露。她意识到他们正在闯一道难关。她深深感到了“应当听话”这嘱咐的分量。什么人没有感受过,对着一个担惊受怕的幼童的耳朵,用某种声调说出“什么都不要讲!”这样一句话所显示的那种威力呢?恐怖是个哑子。况且,什么人又能像孩子那样能够确保秘密呢。

然而,当珂赛特度过了悲伤的24小时、重又见到冉阿让、认定他们巳经脱离险境时发出的那样一种欢快的叫声,凡是肯于思考的人听了,也定会深深地感受到它所表达的那种惊喜之情。福舍勒旺原是修院里的人,里边的各种口语暗号他都清楚。凡是他经过的门,都一一打开了。

这样,那一直让人揪心的双重难题一出去又进来的问题,全都解决了。

门房早巳接到了指示,打开了那道由院子通往园里去的便门。那道门开在院墙上,与大门相对。20年前,人们还可以从街上望见它。门房领着他们三人一同由那道门进人修院。从那里,他们便到了院内那间接待室。前一天,福舍勒旺在此接受了院长的命令。

院长手里拿着念珠正在等候他们。一个参议嬷嬷,放下面罩,立于一旁。一支细细的白烛发出惨淡的光。

院长低垂着眼睛,审视了冉阿让。再没有什么方法比这样看人看得更清楚了。

接着,她问福舍勒旺:

“就是这个人?”

“是的,崇高的嬷嬷。”

“您叫什么名字?”

“于尔迪姆·福舍勒旺。”福舍勒旺赶忙抢着回答。

福舍勒旺的确有一个兄弟名叫于尔迪姆,他巳经死去。

“您是哪里人?”

“比奇尼,靠近亚眠。”还是福舍勒旺在回答。

“多大年纪了?”

“50岁。”福舍勒旺回答。

“您过去干什么?”

福舍勒旺回答:

“园艺工人。”

“您信奉基督教吗?”

福舍勒旺回答:

“我们全家都信教。”

“这小姑娘是您的孩子?”

福舍勒旺回答:

“是的,崇高的嬷嬷。”

“您是她的父亲?”

福舍勒旺回答:

“不,是祖父。”

那参议嬷嬷对院长低声说:

“他答得很好。”

冉阿让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院长仔细看了看珂赛特,又低声对参议嬷嬷说:

“她会长丑的。”

那两个嬷嬷凑在一个角落里,话音较低地商量了几分钟,然后,院长又走回来,说:

“福旺老爹,您再准备一副有铃铛的膝带。今后需要两副了。”

果然,第二天,大家在园子里听到了两串铃铛的响声。修女们按捺不住,都要将自己的面罩掀起一个角看个究竟。她们发现,园子里有两个男人正在树下翻地。一个是福舍勒旺,另一个从未见过。在那修院,这可是件大事。于是,从来不轻易说话的修女也传开了这样的话:“园子里新来了一个助理园丁。”

话传到参议嬷嬷的耳朵里,她们补充说:“是福旺老爹的兄弟。”

冉阿让算是有了着落。有了那副结在膝上的皮带和铃铛,他就算有了正式职业。他有了新名字:于尔迪姆·福舍勒旺。

他们之所以能够顺利进人修院,一个重要因素是院长对珂赛特下了这样一个评语:“她会长丑的。”

院长作了那样的预测以后,立即对珂赛特产生了好感。她让珂赛特占了寄读学校免费生的一个名额。

这也许不太合乎常理,但事实就是这样。

修院明文禁止使用镜子。其实,这种规定是枉费心机的。因为谁都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一般来说,天生丽质的姑娘是不会轻易被说服发愿出家的。献身上帝和美貌似乎有着强烈的冲突,于是,人们都把希望寄托在丑孩子身上。这样,丑女孩儿格外受到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