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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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马吕斯(4)

16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吉诺曼先生在歌剧院曾有幸同时受到卡玛尔戈和沙莱望远镜的注视。这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们曾名噪一时,成为伏尔泰咏吟的对象。当时,在双重火力的夹攻之下,他,英勇地退下阵来,投向他的娜安丽一一个二八年华、和他一样像猫那样不被重视、他却意挂情牵的跳舞小姐一那儿去了。他有回忆不尽的往事。他常常兴奋地说:“她多美啊,那吉玛尔—吉玛尔蒂尔尼—吉玛尔蒂乃特!上回,在隆桑,我见到了她那一往情深的鬓发,‘值得一瞧’的蓝宝石,‘新到站’的裙袍,‘情激动’皮手笼!”年轻时他穿过一件伦敦矮子呢上衣,每想起它来他就津津乐道,说:“那时候,我打扮得像个东地中海的土耳其人。”他20岁那年,有一次被蒲弗莱夫人偶然遇上了,她称他为“疯美郎”。他丑化一切从政和当权的人的名字,觉得那些人出身低贱,是资产阶级。他每次读报(按他的说法是读新闻纸、小册子),总忍不住要放声狂笑。“哈哈!”他常说,“他们算什么!柯尔比埃尔!于芒!卡西米·贝利埃!这些东西也配当部长!我常想,要是报纸上印着‘吉诺曼先生,部长’那岂不是个天大的玩笑·可是,我们看到了什么!人们太蠢了,他们会觉得那也是可以的!”任何字眼儿,不问中不中听,他都能不假思索地说出来,至于周围有没有女人,他并不加理会。他谈起各种粗鄙、猥亵、淫秽的事物来,态度却镇静、文雅,毫不感到难为情。这便是他那个世纪的狂态。有一点我们需加注意:韵文晦涩的时代一定是散文粗劣的时代。他的教父预言,他将成为一个才子,因此给他起了这样一个相应的名字:明慧。

四要活到100岁

吉诺曼先生生于穆兰,上中学时得过几次奖状,奖状还是由尼维尔内公爵亲手授予的。他称尼维尔内公爵为讷韦尔公爵。在他看来,国民公会、路易十六的死亡、拿破仑、波旁王朝的复辟,这些事没有一件能够与授奖典礼相比。在他看来,世上够得上伟人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讷韦尔公爵”。“多么可爱的大贵人哪!”他常说,“挎一条蓝佩带,好不神气!”依吉诺曼先生的看法,叶卡特琳娜二世花3000卢布向贝斯多舍夫购买了金酒的秘方,瓜分波兰的罪行就一笔勾销了。一提起这个问题,他就兴奋起来。“金酒,”他喊道,“贝斯多舍夫的黄酊,拉莫特将军的琼浆,在18世纪,一瓶半两装就值上一个路易。那不是别的,是情场失意人的灵丹,是降伏爱神的妙药。路易十五就曾将200瓶献给了教皇。”假如有人告诉他说,那金酒再好,也只不过是氯化高铁,那他一定会气得发抖。吉诺曼先生拥护波旁王室,视1789年为洪水猛兽。他不断地向人诉说自己如何如何才在恐怖时期保全了性命,如何如何寻欢作乐,如何如何卖弄聪明,才没有丢掉脑袋。假如他听到哪个年轻人在夸耀共和制度,那他一定会暴跳如雷,晕倒在地。有时,一遇到自己90岁高龄这样的话题,他便闪烁其词起来,说:“我非常希望不要两次见到九十三。”有时,他的话中向人透露,他想活到100岁。

五巴斯克和妮珂莱特

他有自己的一些见解。有一种是这样的:“当一个巳婚的男人爱上另一个女人时,他该怎么办?夫人模样丑、脾气坏、爱吃醋,但她合法,享有法律赋予的权利。聪明的他便有一个办法使自己摆脱烦恼,获得平静,那就是把家产交给老婆管理。这是用逊位之策取得自由。这下子老婆便闲不住了。她会如醉如痴地管理现金,弄得双手铜臭。她会派佃户、雇养长工、征询法律顾问的意见,主持公证人会议,安抚讼棍,访问刑名先生,出席法庭诉讼,起草契约,口授合同,当了家,做了主,卖出、买进,发号施令,处理难题,由于担保而受连累,订约、解约、出让、转让、布置、移置、积攒、破费,做着傻事,却自鸣得意,操劳奔波,可心满意足。丈夫在耍弄她,她却觉得过得很充实。”这是吉诺曼先生躬行实践总结出来的。他就如此放手让他后娶的那个女人管了家,一任折腾,结果,当她死去,他当了鳏夫的时候,他的财产才勉强够他的生活。他差不多把家里的一切都抵押出去,才得了1.5万法郎的年息,其中的3/4都让他本人挥霍了。他花钱从不迟疑,因为他不用考虑留遗产的问题。况且他见过,遗产是有风险的,可以转为“公有”;他曾亲受国营投资事业之害,对它们的账册不抱幻想。“全是坎康波瓦街的把戏!”受难修女街的那所房子,是他本人的。他终年用着两个佣人,按他的话说是:“一雄一雌”。佣人雇人时,吉诺曼先生便替他们改了名字。对于男佣,他按他们的省籍喊一尼姆佬,弗朗什—孔泰佬,普瓦图佬,庇卡底佬。他最后的男佣人是一个55岁的人,脑满肠肥,跑不上20步就气喘吁吁。他生在巴荣纳,因此被称为巴斯克佬。女佣人,一概叫妮珂莱特。一天,来了一个有名的厨娘,身材高大,与看门妇人属一个类型。“您想每月赚多少?”“30法郎。”“叫什么名字?”“奥林匹。”“我给50法郎,但名字必须改叫妮珂莱特。”

六谈谈马侬和她的两个孩子

吉诺曼先生时不时地便生气,而生气正是他伤心的一种表现。在失望的时候便老是起火发躁。他有各种各样的偏见,自己却放荡不羁。风流成了他表示外部特色、满足内心需要的一种方式。有时,他会故意装出风流的样子,来达到自己的上述目的。他把这称作“大家风范”。那种“大家风范”有时还会给他带来意外的福气。一天,有个人把一个装牡蛎的筐子送到他的家里,里面装着一个壮壮的初生男婴。那孩子大哭大叫,身上暖暖和和裹着衣被。六个月前,他家的一个女工被撵走,孩子就是她托人送来的。当时,吉诺曼先生巳不多不少,整整84岁了。左右邻居都做了愤慨的表示。那种无耻的贱人,谁会信她的鬼话?斗胆包天!多么卑鄙的诬蔑!而他,吉诺曼先生,却没有生气。

他望着那婴孩对在场的人说:“怎么啦?干吗生这么大的气?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如此大惊小怪?你们太无知了。查理九世陛下的私生子昂古莱姆公爵,85岁了还和一个15岁的娇娘结了婚;苏尔迪红衣主教之兄,阿吕伊的侯爷,维吉纳尔先生,波尔多的大主教,到了83岁还和雅甘院长夫人的一位侍女生了一个儿子一那是爱情的结晶,这孩子日后成了马耳他骑士和御前军事参赞。达巴罗神甫,他出生时父亲巳87岁,但那影响他成为一个伟人吗?还有叶圣经》里也有先例呢!说了这些之后,我现在宣布一这小爷并不是我的。让我们大家来照顾他吧。这不是孩子的过错。”真是一位老好人。那个名叫马侬的女人。一年后,又把一份礼物送上门来一仍是一个男孩。这下吉诺曼先生可讲条件了。他把那两个孩儿还给他们的母亲,答应每个月拿出80法郎,作为他们的抚养费,但他责令那做母亲的不要再来这一手儿了。他还有话:“责成做母亲的好生照顾之,以备我随时检查。”他确也去检查过。他有一个做了神甫的兄弟,在普瓦蒂埃学院当了33年的院长,活到79岁。对此,他常说:“那么年轻他就舍我而去了。”他那位兄弟一生平平,为人恬静但吝啬,自己既然当了神甫,遇到穷人时就应有所布施,可他拿出的只是几个小钱,要不就是几个贬了值的苏。那是他发现的一条从天堂到达地狱的路。至于吉诺曼先生,他在布施方面却是很大方的,掏钱痛快极了。他就是这样的人,恳切、直率、仁慈。假如他富有些,也许还会大方许多。他希望,凡事只要和他有关,就要做得堂堂皇皇,哪怕偷盗、欺诈方面的事也是如此。一次,在办交割时,一个买卖人用明显的粗暴手段敲诈了他,对此,他啐出一口唾沫,愤慨而庄严地说:“啐!你的手法未免太拙劣了!这种鸡鸣狗盗的鬼把戏实在羞杀人也。该死的什么年月,连坏种也退化了!我这样的一个人竟也被人打起主意来!这犹如在树林里遭到暗算,可令人难受的是不痛不痒!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我们说过,他结过两次婚。第一个妻子生了个女儿,未嫁;第二个妻子也生了个女儿,30岁时死了。那二女儿,由于偶然的机会或其他原因,她爱上了一个走红的军人并与他结了婚。在共和时期和帝国时期,那军人都在军队里服务,得过奥斯特里茨勋章,滑铁卢战役中被授予上校衔。对这门亲事,那老绅士一直说:“这是我的家丑。”他闻鼻烟上瘾,经常很有风度地用手背掸他胸前的花边。他不太信仰上帝。

七家规:天不黑,不会客

明慧·吉诺曼先生的头发一直垂着,成狗耳式,斑白,且一根也不掉。总之,那样子俨然可尊。

他是从18世纪生活过来的:轻浮而自大。

王朝复辟的初期,吉诺曼先生一当时他还年轻,1814年他才只有74岁一住在圣日耳曼郊区离圣稣尔比斯教堂不远的塞尔凡多尼街。满80岁之后又过了些日子,他脱离社交界,搬家到沼泽区,过隐居生活。

此后,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习惯,昼伏夜出,白天,不管有多大的事,他也从不待客,这种习惯他是坚持不改的。他5点钟吃晚饭,随后,大门就打开了。这是他那个世纪的风气,他不超越半步。他说:“阳光是贼,它只配看看关闭的门窗。规矩人是繁星,只有夜幕降临时才发光。”白天,他就是这样呆在他的城堡里,保持着他那个世纪的高贵派头,不接待任何人,即使对国王也是一样。

八两个不成对

我们前面巳经提到过吉诺曼先生的两个女儿。她们相差10岁,性格迥异,相貌也不像是亲姐妹。小妹妹挺可爱,一切光明的事物都吸引着她,她热情、爽朗,爱花草、爱诗歌、爱音乐,仰慕灿烂寥廓的天空。还在孩童时,她的隐隐约约的理想就是把自己许给一个英雄人物。老大也有她自己的幻想:她想人非非,一会儿看上一个买卖人,一会儿是一个好胖好胖且又极阔气的军火商,或是一个蠢得出色的丈夫,或是一个金光四射的男子,或是一个省长,还想到省政府里的宴会上,那位脖子上挂上一根链条,立于前厅随时准备伺候人的传达吏,赴公家举办的舞会,听市政府里的讲演,做省长夫人,如此等等,这一切,都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两姊妹,当姑娘时便如此各自做着各自的梦,各自走着各自的路。姐妹俩都生了翅膀,但一个是天使,一个是一只鹅。

人生在世,不是所有的梦想都能成为现实的。在我们这个时代,不存在现实的天堂。那妹妹嫁给了意中人,但她自己却死了。姐姐还活着,却没有找到意中人。那姐姐在我们的故事里出现时,巳是一个老贞女、一个点不燃的假正经。她的鼻子尖得出奇,脑袋愚钝得过分,除了家里人,没人知道她的小名,大家都称她为吉诺曼大姑娘。

这吉诺曼大姑娘拘谨有余,能赶得上一个英国女管家。她一生中令她难忘的恐惧,是有一天她的吊袜带让一个男人无意之中瞧了一眼。

这种无情的腼腆在随着岁月的流失而加剧。她总是感到自己的围巾不够厚,也总是担心它围得不够高。她在那些谁也不可能想到会看上一眼的地方加了无数的钩扣和别针。假正经的本义就在于:堡垒未受威胁而偏要多加哨兵。

让我们看看谁能猜透这老妇人那天真的心事吧。她常让一个名叫忒阿杜勒的侄孙一一个长矛骑兵军官吻她的面颊,并且不无快感。

尽管她有这样一个心爱的长矛兵,但她的假正经劲儿却没有丝毫的改变,凭这一点,我们把她归于假正经一类是绝对不会错的。她的灵魂本就半明半暗,假正经也正是一种善恶参半的性格。

她笃信上帝,而且没有半点杂念。她是童贞圣母善堂的信女,一到节日她就戴上白面罩,嘴里念经文,拜“圣血”,敬“圣心”,与众多的忠实信徒挤在一间小礼拜堂里,在一座耶稣会式样的古老祭台前,凝视好几个钟头,让她的灵魂在片片大理石间,在漆金的长木条栅栏内外飘乎神游。

她在礼拜堂结识了一位呆头呆脑的名叫弗波瓦的朋友,和她一样,也是个老处女。吉诺曼姑娘喜欢跟她在一起,这样,好显出自己像只神鹰。除了念叶上帝的羔羊》和叶圣母颂》以外,弗波瓦姑娘就只剩下做各种果酱的本领了。弗波瓦姑娘是她所属的那种人中的一个典型:像只白鼬,顽固且没有一点聪明劲儿。

我们还需指出一点,吉诺曼姑娘进人老年之后,更是毫无作为,那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像她这样的人也只配如此了。但有一点必须交待明白,她心眼好,对人从不生恶念。岁月磨去了她的棱角,时间使她步步软化。她产生了一缕忧伤之情。她感到疑惑,人生还没有开始怎么就要结束了。她的声音笑貌,无处不显出那么一种惶惶的困惑劲儿。

她代父亲主持家务。现在的吉诺曼先生身边有一个女儿,先前的卞福汝主教身边有个妹妹——由一个老头子和一个老姑娘组成的这种家庭,是人们常见的。不过这样两老相依为命的家庭情景,总是难免让人怅然嗟叹的。

在这个家庭里,除了那老姑娘和那老头以外,还有一个小孩。这孩子在吉诺曼先生面前总是瑟瑟发抖。因为吉诺曼总是不给这孩子好脸色。他总是举起手杖,对着他:“来,先生!来,坏蛋!来,淘气鬼!来,妖怪!来,让我瞧瞧你,小流氓!”他嘴里说着诸如此类的话,但心里却甚是疼他。

那孩子是他的外孙后面,我们会讲到他。

(第三卷)外袓和外孙

—古老的客厅

在吉诺曼先生住塞尔凡多尼街时,有若干处极其华丽、极其高贵的客厅他可以经常走动。在那儿他很受欢迎,并不因为他是资产阶级而受到怠慢。他身上有双重的智慧:一种智慧是他确有的,另一种智慧是别人以为他有的。由此,人们甚至邀请他、奉承他。而他每到一处必须出人头地,否则他宁可不露面。有些人总喜欢千方百计地左右别人,要获得众人的另眼看待,不当头领,当小丑也可。吉诺曼的性情却绝不是那样。平日,他出人那些保王派客厅,取得了出人头地的地位,可自尊心丝毫没有受到损伤。处处都待他为权威。他的这种地位巳然不在德·波纳德先生之下,简直可以和贝奇—皮伊—瓦莱先生分庭抗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