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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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马吕斯(6)

他除了那骑兵队长的微薄半薪之外,别无收人。他租的是一所最小的房子,孤身一人生活着。这我们在前面巳经提到。在帝国时期,他趁战争的间歇时间,和吉诺曼小姐结了婚。当时,那位老绅士心里愤恨,却又只好同意,叹着气说:“最高贵的人家也得低下头来。”彭眉胥太太很有教养,是个千载难逢的佳人,配得上她的丈夫,无论哪一方面,她都教人敬慕。可她1815年去世了,留下一个孩子。无疑那孩子使孤寂的上校有了慰藉,但是,他没有得到这种安慰一孩子的外祖父野蛮地把孩子领走了,声称如遭拒绝,就剥夺孩子遗产继承权。为了孩子的利益,做父亲的只好让步。爱子被夺之后,他便把身心全然寄托在了花木之上。

一切的一切,他都放弃了,既不到处走动,也无暗地密谋。他把自己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了他陶然自乐的种植营生,一半给了他昔日干过的那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就是说,他的时间,全部消磨在对一朵石竹的向往和对奥斯特里茨的回忆上。

吉诺曼先生和他的女婿从无往来。那上校在他的心目中是个“匪徒”,而吉诺曼先生在上校的心目中则是个“蠢材”。吉诺曼先生平时谈话绝口不提上校,除非是对他的“男爵爵位”说嘲讽话的时候稍带上一两句。他们之间有约在先,彭眉胥永远不能探望儿子,否则就把那孩子赶走,取消他的继承权。他们躲避他,就像躲避着瘟疫。他们将用自己的那一套来教养孩子。这些,上校都接受了。他也许做错了,但,他信守诺言,没再说一个不字,而且,认为牺牲他个人算不了什么。对于后一种意义,他认定没有什么不对。吉诺曼本人的财产并不多,但吉诺曼大姑娘的财产却是可观的。她因没有出阁,从她的外公家承继了大宗产业。这孩子是她妹子的儿子,他是她的合法继承人。

这孩子叫马吕斯,他只知道自己有个父亲,别的任何事情他都不清楚。谁也不会对他多说一句话。可是,在他外祖父领着他去的那地方,人们低声的交谈,交谈中隐晦的词句,眨眼的那种神气,这一切,使那孩子心中有所领悟。况且,由于潜移默化的作用,那样的环境,也自然而然地使他形成了自己的观点。因此,每当他想到自己的父亲时,便不由得感到一阵羞愧。

马吕斯在那种环境中成长着。那位上校父亲,每隔两三个月,总要来巴黎一次,趁吉诺曼姑娘领着马吕斯在圣稣尔比斯教堂望弥撒的机会,也溜进教堂,来偷偷看自己的儿子。那神情,犹如擅离指定地方来此做坏事一样,他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根石柱后面,唯恐那位姑奶奶回转头来发现他。他屏住呼吸,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孩子。一个久经沙场的硬汉子对一个老处女竟怕到如此的程度。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才结交了韦尔农的马白夫神甫。

这位好神甫是圣稣尔比斯教堂一位理财神甫的兄弟。理财神甫多次瞥见一个人老盯着一个孩子,那人脸上一道刀疤,眼里一眶热泪。看那神情,那人像个好男子,但哭起来倒像个弱妇人。理财神甫对此感到十分诧异。这样,那人在他脑子里便留下了印象。一天,理财神甫到韦尔农去看他的兄弟,在桥上遇见了彭眉胥上校,并且认出他正是圣稣尔比斯教堂那个人。理财神甫向本堂神甫谈了事情的经过,并且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去访问了上校。这之后,他们就经常往来了。起初,上校守口如瓶,但到后来,他就一五一十道出了实情。彭眉胥为孩子做出巨大牺牲的精神深深感动了神甫,从此,本堂神甫对彭眉胥十分尊敬,十分友好,彭眉胥也就把神甫当成了知己。一个老神甫,一个老战士,彼此诚恳善良,自然就会情投意合,进而成为莫逆之交。他们骨子里原是一体:一个献身于下方的祖国,一个献身于上界的天堂,别的什么就都不重要了。

马吕斯每年元旦和圣乔治节各写一封信给父亲,那信是他姨妈不知从什么尺牍里抄下来教马吕斯写的,自然全是为了应应景儿,这是吉诺曼先生惟一肯通融的。他父亲的回信,却是充满了慈爱。外祖父收到信之后,随手一扔,从不读它。

三愿你们息怨解冤

马吕斯对世界的全部认识都来自T.男爵夫人的客厅,在那里,他洞悉了世间的人情世故。他得到的认识是,世间,寒风多于暖气,阴暗多于光明。开始,他在这里还感到愉快爽朗,但时间一长,他便忧郁起来。这种感受与他的年龄是不相宜的。他被威严怪诞的人包围了起来。他总是心情沉重而惊愕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而周围的一切又反转过来增强他内心的惆怅和惶惑。在T.男爵夫人的客厅里,有不少年高德重的贵妇人,有姓马坦的,有姓挪亚的,有姓利未斯但喊时成为利未的,也有姓康比但喊时成为康比兹的。那些矜持而古老的面孔,那些出自古代典籍的名字,与那孩子背诵的叶旧约》一起涌人脑海,无法不使它们混淆不清。老妇人们围成一圈,中央是一炉半死不活的火,灯光透过绿色的沙罩,照到她们的脸上,那面目若明若暗,那神情忽冷忽暖。她们头发花白,身上穿的是上个世纪的衣裙,脸色阴沉无光,偶尔冒出一句庄严、尖刻的话,这样,在小马吕斯看来,她们竟非芸芸世妇,非现实之人,而是些古圣先贤,而是些梦中鬼影。

还有几个教士和贵族,也经常在那古老的客厅里走动。这些人中,有沙斯内侯爷,他是德·贝里夫人的功德秘书;有瓦洛利子爵,他是一位单韵抒情诗诗人,笔名查理—安东尼;有波弗尔蒙王爷,他年纪虽轻,头发却巳花白,身边总有一个聪明、漂亮、着金丝绦镶边袒胸露背红丝绒袍的女人,使那堆黑影里的人感到甚不自在;有德·柯利阿利·德斯比努兹侯爷,他是全法兰西最善于掌握礼节分寸的人;有德·阿芒德尔伯爵,他圆圆的下巴,是一个老好人;还有德·波尔·德·吉骑士,他是卢浮宫图书馆,即所谓国王阅鉴室的老主顾。这个德·波尔·德·吉先生,年纪不大,但巳秃顶,显得十分苍老。他1793年16岁时,被作为顽固分子关进苦役牢,一个80岁的名叫米尔波瓦的主教与他关在一起,那主教也是一名顽固分子,他竟拒绝宣誓,而这德·波尔·德·吉先生本人的罪名则是逃避兵役。当时他们是在土伦。每天夜里,他们就赶到断头台去收尸,背那些血淋淋的尸首。他们头上戴着苦役犯戴的那种红帽子。帽子后面形成一个血壳,那血壳是早上干晚上湿。这类悲惨故事,在T.男爵夫人的客厅里是谈多少次也不厌的。他们时不时地咒骂马拉,并且提到雷斯达荣会出现掌声。有几个怪诞不经的议员还常来客厅玩惠斯特。这些人中有迪波尔·德·沙拉尔先生、勒马尚·德窑戈米古先生,有以起哄而闻名的右派柯尔内—唐古尔。钦命法官德·费雷特有时到塔列朗先生家去,路过这里时也进来坐坐。他常马坦,叶圣经·列王纪下》中记载的祭司。

穿一条短裤,露出两条瘦腿。他与阿图瓦伯爵过往甚密,不像亚里斯多德对康巴斯白那样屈膝承欢,而是强行令吉玛尔匍匐蛇行,使千秋万代都知道出了这样一位钦命法官,替千百年前一个哲人出了一·口恶气。

教士中,有哈尔马神甫,他与拉洛兹先生合编叶雷霆曳,合作者对他说:“除了那些毛头小孩子,谁没有50岁?”有勒都尔内尔神甫,他是御前宣道士;有弗来西努神甫。当时,他既不是伯爵,也不是主教,既不是大臣,也不是世卿,他穿着一件少了几个纽扣的旧道袍;还有一个克拉弗南神甫。他是圣日耳曼·代·勃雷的本堂神甫;另外还有马西主教,他是教皇的一位使臣,是尼西比大主教,日后成了红衣主教。他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他长着一个看上去特深沉的长鼻子;另外还有一个主教大人,他的头衔是:巴尔米埃利,内廷紫衣官,圣廷7位机要秘书之一,利比里亚大教堂的议事司铎,圣者的辩护人,这和谥圣有关,职责差不多是天堂的法官;最后还有德·拉吕泽尔纳先生和德·克雷蒙—东纳先生,两位红衣主教。德·拉吕泽尔纳红衣主教先生是个作家,几年后便与夏多勃里昂一样,获得了为叶保守》定稿的荣誉;德·克雷蒙—东纳先生是图卢兹的大主教,他常到巴黎曾是海军及陆军大臣的侄儿德·东纳侯爷家里来休假。德·克雷蒙—东纳红衣主教是一个快乐的小老头儿,道袍的下摆总是撩起,扎在腰里,露出他那显眼的红袜子。他以痛恨百科全书派和酷爱打弹子而着名。德·克雷蒙—东纳住在夫人街,当年,每当夏季夜晚,打那里经过的人常常停下来,听弹子相撞的声音和红衣主教的说笑声。人们会听到,他对他的伙伴、教廷枢密员克利斯特的荣誉主教柯特莱大人的喊叫声:“记分,神甫,我打了串子球。”德·克雷蒙—东纳红衣主教是经他一个最亲密的朋友介绍到了T·男爵夫人家的,那朋友是德·罗克洛尔先生,曾当过桑利斯的主教,“四十人”之一。德·罗克洛尔先生身材高大,常常出现在法兰西学院。每星期四,法兰西学院便在图书馆隔壁的厅里举行会议,好奇的人透过玻璃门可以见到这位前任主教,他头上新扑了粉,紫色的袜子,经常背对门站着,为的是让人注意他那条耀眼的小白领。所有那些教士,大都是宫廷中的人,同时兼任教会中的职务,这加强了T·男爵夫人客厅里的严肃气氛。除此之外,还有五个法兰西世卿:德·维勃雷侯爷、德窑塔拉鲁侯爷、德·艾尔布维尔侯爷、达布雷子爵和瓦朗迪诺亚公爵。这增加了客厅的富贵气。那位瓦朗迪诺亚公爵虽然是摩纳哥亲王,也就是说,虽然是一位外国的当朝君主,但对法兰西和世卿爵位却异常崇敬,这成了他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他常这样说:“红衣主教乃罗马之法兰西世卿,爵士乃英格兰之法兰西世卿。”此外,由于革命席卷了这一世纪,这封建的客厅里也受到了影响。吉诺曼先生在客厅里坐了头把交椅,恐怕与那总形势不无关系。

那里成了巴黎白色社会的英华荟萃之处。他们坚持拒收名人,即使这名人是保王分子也是如此,因为名人之中免不了无政府主义。如果夏多勃里昂也在这里出现,大家一准也会把他当做杜善神甫。几个归顺分子被接受了,他们被准许进人了客厅。伯尼奥伯爵就是其中的一个。

现在的“贵族”客厅巳经不容易保持原汁原味儿了。市井气息巳充斥了圣日耳曼郊区。成天喊保王,但说得好听,这种口号也只能是一种侈谈了。

T·男爵夫人家里的座上客全是上层社会的成员,他们的喜欢细腻,喜欢高尚,一切都隐于极有礼貌的外表之下。他们温文尔雅,完全出于习惯,是不自觉做出的,可以说,那完全是旧秩序死而复苏,是故态复萌。他们的那些习惯,特别在语言方面,未免显得有点奇特。表面看,那像是外省的俗态,其实完全是旧时的破烂儿。一个女人可以被称做“将军夫人”。“上校夫人”也凑合。那可爱的德·莱昂夫人就接受了“上校夫人”这一头衔。她一定是在追念朗格维尔公爵夫人和谢弗勒兹公爵夫人,才放弃了公主头衔,接受这种称呼的。德·克莱基侯爵夫人也以“上校夫人”自居。

当时,在杜伊勒里宫中,人们与国王闲聊,从不称“陛下您”,而只用第三人称,直呼“国王”。这是上流社会的小聪明,他们认为“陛下您”这种称呼巳被那个“篡位者”玷污了。

他们在那里评论时事,臧否人物,对时代冷嘲热讽,借以逃避现实。不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大惊小怪,竞相惊扰。他们各自把仅有的一点知识拿来炫耀。玛土撒拉在教厄庇墨尼德。聋子在向瞎子通报世情。他们异口同声否定科布伦茨以后的那段时期。那路易十八,正值青春年华之时在外国流亡25年之久,而后受天之佑,回国登上了王位。

这些人,一切都是那样的温文尔雅,没有任何过火之处,说话的语调也好似轻风习习,书报都像是贝叶经,陈列的方式也和那客厅正相宜。他们中间也有几位青年人,但个个半死不活。在前厅伺候的仆人,服饰也都是老气横秋的,主仆宾客,全然是些过了时的朽人。那一切都显示着早巳死去却又不甘心走进坟墓的神气。保守,保持,保全,差不多成了他们词典的全部内容。问题是,它的气味是怎样的?不错,在这一小撮遗老遗少的见解中,确实也有些香料,但这些香料发出的气味总是防虫蛀草药的那一种。这里是一个僵尸的世界。主人是涂了防腐香精的,仆人是经过剥制的,内囊里填满了草料。

有个流亡归国、家财败落了的老侯爵夫人,只剩下一个女佣人了,却还老是这么唠叨:“我的侍从们。”

那些人在T·男爵夫人的客厅里干些什么呢?他们做极端派。

这极端派,它所代表的事物也许还没有完全消失,可是,它实在没有存在的实际意义了。让我们来解释一下。

走极端,就是走过头,就是利用王位抨击王权,假借祭台抨击教权,就是糟踏自己身上的东西,就是不服驾驭,就是为了看看烧烤异教徒的火候是否合适而跟砍柴人进行争吵,就是因为偶像不受抬举而去指责偶像,就是由于尊敬过分了反转过来破口大骂,就是觉得教皇没有足够的教权,国王没有足够的王权,夜光太强,就是对洁白的云石,对雪花,对天鹅,对百合不满,就是由爱生恨,把自己过去推崇的东西,现在当做敌手加以反对。

走极端,是王朝复辟初期的突出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