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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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马吕斯(18)

第二个周末的某一天,马吕斯和以往一样,坐在他的板凳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两个钟头过去了,他却一页都没有翻过。忽然,他大吃一惊:那小路的那头发生了一件大事一白先生和他的女儿离开了他们的板凳,那姑娘正挽着父亲的手臂,朝马吕斯所在的位置慢慢走来。马吕斯连忙合上书本,继而又打开它,强使自己阅读。他浑身发起抖来,那光环直向他这边移来。“啊!我的天主!”他想,“看来,我来不及摆姿势了。”这时,那白发男子和姑娘继续向这边走着。马吕斯感觉时间太漫长了,好像要过一个世纪,然而,他又感到了时间的短促,仿佛只有一秒钟事情就要发生了。“他们过来干什么?”他问自己,“怎么!她要经过这里?她的脚会踩在这沙子上,会在这小路上,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走过去?”他心慌意乱,多么希望自己是个极美的男子啊!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十字勋章啊!他听着他们轻柔、有节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想这位白先生一定要盯着他看。“这位先生要来找我的麻烦不成?”他把头垂了下去。当他把垂下的头重新抬起时,他看到他们巳在眼前了。那姑娘走过去了,是一边望着他一边走过去的。她牢牢地望着他,带有一种若有所思的和蔼神情。这使马吕斯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他仿佛觉得那姑娘在责备他,怨他这么多天来,竟不到她那边去,并且是在对他说:“瞧,只好我来了。”她那双眼睛光芒四射、深不可测,马吕斯见了感到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他感到,自己的脑子里正在燃着一团炽热的火炭。她居然前来看他,他是如何的喜悦呀!而且,她是如何望着他的呀!她的样子,比起从前美多了。她的那种美质,是由女性美和天仙美结合而成的。是那种令彼特拉克歌唱、使但丁折服的美。他像是在遨游碧空了。同时,他又觉得事有不妙,心里好不自在,因为他发现,在自己的靴子上有不少的尘土。

他认为,毫无疑问,她一定注视过他的靴子。

他用眼睛追逐着她,直到她消失为止。随后,他像个疯子似的在公园里走来走去。很可能,他曾多次独自大笑,并大声说了些什么。他在那些领着孩子的保姆跟前显得那么想人非非,以致使她们每个人都认为他爱上了自己。

他急忙跑出公园,幻想能在街上遇上她。

在奥德翁戏院的走廊下,马吕斯碰见了古费拉克。他对古费拉克说:“晚上我请客。”来到卢梭店,马吕斯感到饿坏了,一下子吃掉六个法郎。另外,他还付了六个苏的小费。在吃甜食的时候,他对古费拉克说:“你读过报纸没有?奥德利·德·比拉弗的那篇讲演多精彩!”

他巳经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

吃过晚饭,他又对古费拉克说:“我请你看戏。”他们在圣马尔丹门看了弗雷德里克演的叶阿德雷客店》。马吕斯兴高采烈。

与此同时,马吕斯也显得比平日腼腆起来。他们出戏院时,一个制帽女工正跨过一条水沟,他的眼睛避开了她的吊袜带,而古费拉克却说:“我希望把这女人收在我的集子里。”对此,马吕斯几乎感到了恶心。

次日,古费拉克邀请马吕斯到伏尔泰咖啡馆吃了午饭。马吕斯更是大吃了一顿。他似乎满腹心事,但又显得非常愉快。仿佛他要抓住一切机会狂笑一阵。有人向他介绍了一个不相干的外省人,他竟拥抱了那个外省人。不少同学走过来,挤在他们的桌子周围,谈起了关于由国家出钱,收买一些人到巴黎大学讲坛上讲演的废话,他们还谈了许多词典和基什拉诗律学中出现的错误和纰漏。忽然,马吕斯打断大家的谈话,大声嚷道:“能搞到个十字勋章,那才来劲儿哪!”

“真滑稽!”古费拉克低声对让·勃鲁维尔说。

“不,”让·勃鲁维尔回答,“这很严重。”

确实严重。马吕斯正处在伟大爱情初期那种强烈的和人迷的阶段。

这全是那姑娘望了一眼的结果。

当炸药巳经装好,引火物巳备停当之后,事情就变得简单了一只等一颗火星。

事情就这样了。马吕斯爱上了一个姑娘。他的命运进人了一个未知之境。

女性的那一瞥,极像某些成套的齿轮,外表平静,力量却猛不可当。每天,人们从它旁边走过,安安稳稳、平平安安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有时,人们甚至会忘记它。大家走来走去,想着,说着,笑着。突然,大事不好,有人感到被它夹住了一完了。那一瞥把你勾住了。它勾住了你,无论勾到你哪里一即使勾住了你拖沓的思想的一角,也无论是如何勾住你的一即使由于你一时大意一总之一句话,你彻底地完了,你整个人都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住了。你可以挣扎,但没有用处,你显得无能为力,从一个齿轮转到另一个齿轮,从一层烦恼转到另一层烦恼,从一场痛苦转到另一场痛苦,你的精神,你的财富,你的前途,你的灵魂,你的一切,统统交给了别人操纵,且不晓得操纵它们的人的性格如何,不晓得那人性情凶险还是心地高尚。将奥德利·德·比拉弗,当时夏朗德省极左派议员。

来,你从这骇人的机器里出来的时候,只能满面羞惭,脱了原形,或是说,你将被这狂烈感情弄得面目全非。

七U.云之谜

孤单,冷漠,傲气,不受约束,对大自然的爱好,日常生活中物质因素的匮乏,与世隔绝,为洁身自好而进行的思想斗争,对天地万物的爱慕,所有这一切,都为马吕斯被狂热感所控创造了条件。对父亲的崇拜巳渐渐发展成一种宗教信仰,而且,这种宗教意识巳经进人灵魂深处。而在这深处之上形成的真空,必须有什么东西将它填补起来。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爱情翩翩来临。

一个月过去了,马吕斯每天都到卢森堡公园去。时间一到,他就去那里,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他这样做。古费拉克常说他“上班去了”。马吕斯在梦幻中生活着。毫无疑问,那姑娘注意到了他。

到后来,他的胆子逐渐大起来,可以靠近那条板凳了。但是,他仍无法摆脱情人们那种怯弱和谨慎的天性,到一定距离时,便不再向前。他同时意识到,最好不要引起那位父亲的注意。他运用一种深奥的马基雅维里主义的策略,把他的据点安排在树和塑像底座的后面,让那姑娘很容易看到自己,但却不被那位父亲看到他。有时,他藏身于一个莱翁尼达斯或一个斯巴达克的背后,手里拿着一本书,整整呆上半个钟点,一动不动,眼睛却从书本上微微抬起,去找那美丽的姑娘;她呢,则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把她那动人的侧影转向他的一边。她边和那白发男子自然而安详地谈话,一边用一种多情的、处女般的眼神儿注视着马吕斯,不由不使他产生梦想。这是一种上古巳有的手腕,在混沌初开的第一天,夏娃便巳晓得运用它。尔后,每个女人在生命开始的第一天也都学会了它。她的嘴是在应对那一个,她的眼睛却是在应对这一个。

无可怀疑,后来,白先生对这一切有所察觉,因为,常常是马吕斯一到,他便站起身来。他挪了地方,在小路的另一端选了角斗士塑像旁边的一条板凳坐下来,仿佛是要看一看,马吕斯会不会跟过来。马吕斯不知是计,跟了过去。这样,那“父亲”不再准时来公园了。有时,他不带那女儿独自一个人来。每逢见他一个人,马吕斯便不再待下去。这又一次中计。

马吕斯对这些细枝末节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此时的他,巳从胆小变得盲从。爱情在发展,这是必经阶段。他连做梦也梦见这些事。此外,他还遇到一件意外的喜事,这无异于火上加油,使他的盲目性越发加重了。一天,黄昏时刻,在白先生和他女儿刚刚离开的板凳上,他拾到一块手帕。那手帕非常普通,没有绣花,但是白洁、细软,还可微微闻到一种无法形容的芬芳。马吕斯心花怒放了。他把手帕收了起来。手帕上有两个字母:U.F。这个美丽的姑娘的情况,马吕斯全然不晓。对她的家庭、名字、住处,他一概不知。带有这两个字母的手帕是属于她的第一件东西。此后,他开始在这两个字母上营造他的空中楼阁。U,那自然是教名。“Ursule(玉絮儿)!”他想,“好一个美妙的名字!”他吻那块手帕,并且闻它。白天,把它贴在心坎上;晚上,把它压在嘴唇下。

“这是她灵魂的气息!”他兴奋地说。

其实,那块手帕是那老先生的。它偶然从他的衣袋里掉了出来。

拾得这宝物后,一连几天,他一到公园便吻它,然后把它压在胸口。那美丽的姑娘一点也不莱翁尼达斯和斯巴达克都是公园里的塑像。

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故而用某些极其细微的动作向他做了表示。

“害羞了!”马吕斯判断说。

八一位残废军人自取其乐

既然我们说到了“害羞”二字,既然我们本不打算隐瞒什么,那么,我们便需说明,有一次,正当马吕斯心醉神迷的时候,“他的玉絮儿”可给了他一次严重的伤害。在这些日子里,“Ursule”常常对白先生提出要求,到小路上走一走。事情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有一天,牧月之风吹得正欢,梧桐在风中摇晃着梢头。父亲和女儿,挽着手臂,从马吕斯的坐凳跟前走了过去。他们一过,马吕斯便站了起来,目送着他们离去。这是一种神魂颠倒的人可能做出的举动。

忽然,来了一阵狂风,也许它负有春神的什么使命:从苗圃那边飞来,落在小路之上,将那姑娘裹起,使她感到一身寒噤,令人想到维吉尔林泉女仙和泰奥克利特牧羊女那妩媚的姿态。这风将她那比伊希斯的神衣更为神圣的裙袍撩了起来,而且差不多撩到了吊袜带的高度。一条异常美妙的腿露了出来。这下惹恼了马吕斯。他火冒三丈,怒不可遏。

那姑娘表现出一种天仙般的羞恼动作,连忙拂下裙袍。这并没有使他息怒。小路上就他一个人,这没错。但也不保险就没有旁人。太不像话了!万一别人看见了呢?这如何让人不恼?唉!可怜的孩子并没有做错什么,惟一的罪人是那风。但是,备受爱火和妒意煎熬着的马吕斯,不由得气不从一处来,他甚至连自己的影子也妒忌起来。事实就是这样,这种辛辣的古怪的妒忌会涌上人们的心头,让人无条件地承受它。另外,即使去掉这种妒忌心,那条腿虽然动人,但也无法引起他的惬意,对他来说,不论什么女人,白长袜也许比这更能引起他的兴趣来。

当“他的玉絮儿”从小路尽头折回时,马吕斯巳经坐在他的板凳上;当他们从马吕斯眼前走过时,马吕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姑娘微微向后挺了一下,同时也看了他一眼,见他那样子,那眼神儿仿佛在说:“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这是他们的“初次争执”。

正当马吕斯对着“他的玉絮儿”暗暗耍脾气的时候,小路上走来一位残废军人,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背驼得很厉害,身上穿着路易十五时代的军服,胸前挂着圣路易十字勋章一那是一块上绣两把剑的椭圆小红呢牌一和一些别的勋章。他断了一条胳膊,衣袖空着,一条木腿,一个后配的银下颌。马吕斯觉得此人的神情极为得意,他甚至觉得此人非常亲昵、非常暧昧地向他挤了一下眼睛,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们彼此联系了起来,在一同享受着一种意外的异味。这战神的残部,有什么事会如此令他兴奋呢?这木腿与那条腿之间有了何种联系呢?马吕斯的妒忌之情达到了极点。“刚才他可能在场,”他想,“也许他见到了。”他恨不得把那残废军人一口吃掉。

时间是磨秃利器锋尖的砺石。马吕斯赌气了三天后,对“他的玉絮儿”的怒火,不管来得如何、多么正当、多么合理,最终还是熄灭了一一连三天,费了好大的气力,他谅解了她,消了气。

而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一也许正因为经历了这一切,他的感情越发炽热了一由狂烈变成了疯狂。

九目标失去踪影

刚才,我们巳经了解到马吕斯是如何发现,或者说他自以为发现了那姑娘的名字一玉絮儿——的。

他的胃口越来越大。晓得了她叫“玉絮儿”,这当然很好,但是不够。晓得名字使马吕斯足足幸福了四个星期。他要求更进一步:需要弄明白她住在哪里。

他曾在那角斗士塑像旁边的板凳附近第一次中计。他又在白先生单独去公园时,第二次中计。现在他要第三次犯错误,一个绝大的错误一跟踪“他的玉絮儿”。

他晓得了:她住在西街一处偏僻地方的一栋外表朴素的四层新楼房里。

从此之后,除了在公园相见的幸福之外,马吕斯又增添了一直跟她到家的幸福。

他的食欲增强了。至少,他巳经知道她的名字,她的教名,那悦耳的名字,那少女的真正的名字,并且,他还知道了她的住处,现在,他要进一步知道她是谁。

一天傍晚,他跟着他们到了他们的住处。等他们进门后,他也跟了进去,并大模大样地问那看门人:

“刚才回家的那位是二楼的那位先生吧?”

“不,”看门的回答说,“他住四楼。”

这又是进一步的成绩,马吕斯胆子大起来。

“是临街这一面吗?”

“没什么不临街可言,”看门的说,“这里只有临街的一面。”

“那先生是做什么的?”马吕斯又问。

“靠年金生活,先生。一个好人,非常好,虽不太阔,但总喜欢帮助穷人。”

“他叫什么名字?”马吕斯又问。

“你不是探子吧?”那门房警觉起来。

马吕斯感到了难为情,走开了,但心里却兴奋异常。因为他又有了收获。

“好了,”他心里暗想,“我知道她叫‘玉絮儿爷,是个有钱人的女儿,住西街四楼。”

第二天,白先生和“玉絮儿”在公园里逗留的时间很短,他们出去时,马吕斯照旧跟他们到了西街。他们到了门口之后,白先生让女儿先进楼去,自己在进门之前转头静静地看了马吕斯一眼。

次日,他们没有再在公园出现。马吕斯白白地等了一个整天。

天黑之后,马吕斯来到西街。他看到四楼上那房子里有灯光射出,便在楼下徘徊起来,直到那灯光熄灭。

第四天,他们依然没有在公园出现。马吕斯又等了整整一天,然后来到西街的房子下徘徊,直到晚10点。正所谓高烧养病人,爱情养情人,马吕斯的晚餐是无须吃了。

就这样,又过了八天。父女俩一直没有在卢森堡公园露面。马吕斯无精打采,胡思乱想,白天不敢去张望那扇大门,只好等到晚上,来到这里仰望窗玻璃上的红色灯光聊以自慰。一旦看见窗户上映有人影儿,他的心便狂跳不止。

第八天,他像往常一样走到窗子下面,却不见了灯光。“咦!”他想,“还没点灯,可天巳黑了,难道他们不在了?”他一直呆到10点,呆到午夜,呆到了凌晨一点,仍不见四楼窗口有灯亮,也没有看见想要看的人。他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次日,他又去公园,还是没有碰到人。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傍晚时他又到了那楼下。窗子上没有一点灯光,板窗也关上了,整个第四层全是黑黑的。

马吕斯敲开大门,进去问那看门人:

“住四楼的那位先生呢?”

“搬家走了。”看门人回答。

马吕斯的身子晃了一下,有气无力地问道:

“什么时候搬走的?”

“昨天。”

“您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不清楚。”

“他没把新地址留下?”

“没有。”

看门人抬起头来,认出了马吕斯。

“嘿!是您!”他说,“您准是个探子。”

(第七卷)猫老板

—地下层和地下挖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