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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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马吕斯(20)

这类人是不会轻易叫人看见的,在街头巷尾看见走过的那些人中绝对没有他们。他们狠狠地折腾一夜之后会感到疲倦,于是,白天便去睡他的大觉,石灰窑也好,蒙马特尔或蒙鲁日一带被废弃了的采石场也好,阴沟里也好,都是他们的酣睡之所。总之,他们把自己埋藏了起来。

这些人存在着,而且一直存在着。但你到哪里去找他们?贺拉斯曾指出,他们可以充当吹笛人、卖艺人、小丑、江湖郎中。只要未来的社会还是今天的模样,他们将来也还是今天这个样子。他们永远潜伏在社会的渗水的缝隙中生存着。他们变鬼之后仍旧回到这里,只是换掉了名字和外皮。

个体被摘除,族类仍存在。

他们的性能依然如故。从无赖到强梁,构成一个纯血统。他们能判定衣袋里有无钱包,嗅得出衣兜内有无金表。对他们来说,金和银是有味的。那些憨老财一直是他们工作的目标。对这些老财,他们会紧贴不放的。走过一个外国人或外省人,他们会突然惊觉,像蜘蛛发现了飞虫。

如果人们半夜三更在荒凉的大路上遇见了这些人,一定被吓个半死。他们像人吗?他们的外形是由有生命的雾气构成的,他们好像总是和黑暗合成一体,使人们看不清,判不明,你会觉得,除了阴气,别无其他一阴气便是他们的灵魂,并且他们是为了过上几分钟的鬼蜮生活才和黑夜暂时分离一下。

如何才能清除这些幽灵呢?这里需要光明,需要大量的光明。蝙蝠无力抗拒朝曦。应该让光明照亮那个地下社会。

(第八卷)作恶的穷人

—马吕斯要找一个戴帽子的姑娘,却碰到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

夏季过去了,秋季也过去了,马吕斯迎来了冬季,但他在卢森堡公园始终没有看见白先生和那年轻的姑娘。马吕斯只有一个念头一找到那张温柔的、叫人倾倒的脸儿。他无时不找,无处不找,可始终没能如愿。过去的那个马吕斯,那个对未来一腔热情的马吕斯,那个顽强、热忱、坚定、勇敢面对命运的马吕斯,巳经不知去向。原来那个有着建造空中楼阁的头脑,那个目标坚定、远虑、豪情满怀、壮志凌云的青年,现在成了一条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他陷人凄凉的夜境。一切都完了。工作一厌恶,散步一厌倦,清静一烦恼。从前,广阔的天地形象恢宏、充满光彩、声音洪亮、启导深邃、远景恢宏,那样地开阔眼界,那样地富有教育性,可现在,在他眼里那一切统统不存在了,有的只是一片空虚。他仿佛觉得一切的一切全都不存在了。

过去,他老是在想,现在,他巳不能再享受到想的乐趣。他的思想不断地低声向他提出建议,他一概黯然答道:“有什么意思?”

他在不断地埋怨自己。我为什么要跟踪她?能看见她,巳是快活了;她也望着我,那还不满足吗?看那神气,她爱我。这还不够吗?还有什么可以希求呢?那以后,什么也没有了。我蠢透了,我错了。如此等等。他从不把自己的心事在古费拉克面前表露出来,这是他的性格。古费拉克多少猜到了些,这是他的本领。开始时,他祝贺马吕斯有了心上人,但又感到这事情有点突兀。后来,见马吕斯如此苦闷,他终于对马吕斯说:“瞧你那样,简单得像只动物!来,咱们到茅庐走走!”

一次,马吕斯见9月的阳光温和而美丽,便满怀信心,跟着古费拉克、博须埃和格朗泰尔去参加索城的舞会。说他满怀信心,是说他梦想在那里遇见他的心上人。“在此能找到所有丢了的女人!”格朗泰尔独自叫喊着。但马吕斯并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他丢下朋友们,独自回家了。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归路,感到身子疲倦,头在发烧,眼睛也看不清楚。舞会散了,一辆一辆满载尽了兴的人的车子赶过了他,他听着那些欢乐的声音,嗅着车轮扬起的尘土味,感到心烦意乱。他吸着路边核桃树发出的苦涩气息,以便使自己清醒一下。

他越来越感到孤独了,彷徨,沮丧,内心无限痛苦,像一只笼中困狼,悲戚地东突西撞,定睛四望意中人一点身影。爱情巳搞得他神魂颠倒。

有一次,他碰上一个人,那人令他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受。事情是这样的:一天,在残废军人院路不远的一条小街上,迎面走来一个工人打扮的男子,几绺雪白的头发,从一顶长檐鸭舌帽檐下露了出来。马吕斯一见那漂亮的白发惊了一下。那人慢慢地走着,好像在思虑着什么,脸上有一种忧伤的神情。不知为什么,马吕斯断定,那就是白先生。侧面轮廓也是一样的,头发,是一样的,至少露出帽檐儿的那部分,走路的姿态也是一样的。不同之点是显得忧郁些。可他为什么穿一身工人装呢?什么原因?他为什么要改变装束?马吕斯不胜惊讶。他的激动心情渐渐安定下来,这之后,他便追过去。这次他可以抓到他所寻找的线索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要跑过去,看个究竟。可是,他的念头转慢了,当他赶上去之后,那人巳不见踪影。那人走人一条横巷,马吕斯失去了目标。

这一事件使他回想了好几天。几天过后,他的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最后,他自己解脱道:“用不着大惊小怪,只是个相貌相似的人而巳。”

二新发现

马吕斯一直住在戈尔博老屋里,周围的人和事他从不关心。

当时,整个房子只有他和容德雷特一家。容德雷特便是他上次代付房租的人。不过,他从来没有和那家的两个老人以及他们的两个女儿谈过话。其他的房客有的死了,有的因拖欠房租被赶走了。

那个冬季里的一天,即2月2日,正值古老的圣烛节,午后,太阳稍稍露了一下面。这是变天的一种征兆,它将带来六个星期的寒冷。这种天象曾使马蒂厄·郎斯贝尔产生过灵感,并使他给世人留下了两句古诗:

大晴转小晴袁群熊进山洞。

那天,马吕斯却走出了他的洞,因为天黑了,他得出来吃晚饭。唉,想象中的爱情害人不浅!

他跨出门坎时,正值布贡妈在扫地,她边扫边独自嘟囔:

“眼下还有什么东西是便宜的?统统贵死人。世上,只有痛苦是便宜的一它一文不值!”

马吕斯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走着。他要沿大路朝圣雅克街走去。

忽然,黑暗之中,他觉得有人撞了他一下。他回头一看,看见两个身穿破烂衣服的年轻姑娘,一个瘦高,另一个也高高的,但比第一个矮些,两人都气喘吁吁,慌里慌张,快步向前跑,像是怕有人追上。她们是迎面向他跑来的,没有看到他,跑到他身边时便碰了他一下。在昏暗的暮色中,马吕斯看到了她们的脸。她们个个脸色蜡黄,光着头,披散着头发,手里各自抓着一顶不成形的帽子,破破烂烂的裙子,赤着双脚。她们一边跑一边还说着什么。只听那个大的用极低的声音说:

“有警察,差点儿让他们圈住。”

另一个回答:“我看见了,快跑,快跑,快跑!”

她们是用黑话说的,但马吕斯听懂了她们意思:宪兵或警察差一点抓住这两个孩子,她们逃脱了。

很快,她们消失在他背后大路旁的树后,就像一种隐隐的白光消失在黑暗中。

马吕斯呆呆地望了一会儿。

他正要继续往前走,却看见他脚边地上有个灰色小包,于是,他弯腰捡了起来。那像是个信封,里面装的好像是纸。

“是了,”他说,“是那两个不幸的人丢掉的!”

他转过身来喊她们。没有应声。他想她们巳经走远了。于是,他随手把那纸包塞人衣袋,去吃他的晚饭。

半路上,在穆夫达街的一条窄小的巷子里,他看见一个装小孩子的棺材,上面盖着一条黑布。那棺材被三张椅子支撑着,上面还点着一支蜡烛。他脑子里又出现了暮色中那两个女孩的形象。

“可怜的母亲们!看着自己的孩子活受罪,倒比他们死了更伤心。”不一会儿,这些令人感伤的阴惨事巳完全被他丢在脑后,他那幸福的经历,那卢森堡公园六个月的幸福光景,又一幕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现在,我的生活是多么暗淡呀!”他想,“过去,每当年轻的姑娘在我面前走过时,我都觉得她们是天使,而现在,我觉得她们都是妖魔。”

三四种面孔

晚上,马吕斯正要上床睡觉,脱衣时,手碰到了上衣口袋里那包东西。他早巳忘掉了这件事。现在,他想到,应该打开看一看,如果东西是那两个姑娘的,里面或许有她们的地址,至少可找到某些线索,以便把东西归还失主。

他打开了那口袋。

那口袋原就敞着口儿,里面有四封信,信也都没有封口。

四封信上面都有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

每封信都有一种恶臭的烟味。

第一封信的信封上的姓名地址为:“夫人,格吕什雷侯爵夫人,众议院对面广场之第……号。”

马吕斯觉得也许能从那信里得到他要找的线索,信也没有封口,不妨拿出来读一读。

信上写的是:

侯爵夫人:

悲天悯人之心是使社会得以团结之美德。请夫人将您的基督教之同情心引向一个区区在下的西班牙人士,他因衷心献身于神圣之正统受到了牺牲,流了自己的血,贡献了自己的全部钱财,为维护这一事业,而今日竟一穷如洗。夫人乃国人钦仰之人,必恳解囊,一便为有教养及荣誉,饱尝刀伤而万分痛苦的军人保全其生命。在下预先深信侯爵夫人比能满怀人道,兴趣于如此不幸之国人。国人祈祷,必有灵验,国人永远感激,必留动人之回忆也。不胜尊敬感激之止。专此敬上。

夫人!

堂·阿尔瓦内茨,西班牙炮兵队长,留法避难保王党,为祖国旅行,中涂因短缺经济,终止前进。

寄信人签了名,但没有写明地址。或许第二封信里有地址?第二封信是写给另一位伯爵夫人的:“夫人,蒙维尔内伯爵夫人,卡塞特街,9号。”

信中写道:

伯爵夫人:

这里是一个有六个孩子的一家之母,最小的一个只有八个月。我从最后一次分娩以来便病倒了,丈夫五个月以来便遗弃了我,至那以后,我无半点收入,举目无戚,苦不刊言。蒙伯爵夫人指望,不胜敬佩之止,夫人,妇人巴利查儿。

马吕斯又打开第三封。那同样是一封求告的信,信里写道:

选举人,帽袜批发商,圣德尼街,铁器街转角。

巴布尔若先生:

请允许我自己寄这封信给您,以便请求您以您之同情心赞同给我以那种宝贵的关怀,并请求您兴趣于一个刚才巳经寄了一个剧本给法兰西剧院的文人。那是个历史题材,剧情出于在帝国时代的奥弗涅。它的风格,我认为,是自然而短小的,会收到一点赞杨无疑。有几段唱词,分在四处。滑基,严肃,出人意料之中,又加以人物性格的变化,并稍为带点浪慢主义色彩,轻巧地散布在神秘进行的剧情之中,经过多次惊心触目的剧情转变以后,又在好几个色彩鲜明的场景之中,结束全剧。

我的基本目的是为了满足现今的世纪之逐渐振奋人心之欲望,就是说,时毛的风气,即离奇多变,几乎随着每一次新风的吹拂而转向的测风旗。

虽有这些长处,我仍有理由产生担心某些作家凭着特权的自私心,和妒嫉心,会不会把我逐出剧院,因为我深切地了解到人们是怎样用苦水来灌先进的。

巴布尔若先生,您是以文学作家的贤明保护人的身分着名的,您这一正确的名声鼓励着我派我的女儿来向您陈述我们在冬天没有面包没有烤火的穷苦之状。我之所以要向您表明说我恳求您接受我要以我的这个剧本和我将来要写的剧本来向您表明我的敬佩心情,那是因为我要向您表明我是多么热望能受到您的庇护并能得到以您的大名来光耀我的作品的荣幸。万一您不嫌弃,恳以您的最微薄的损献赐给于我,我将立即着手写出一个韵文剧本,以便向您表明我的感激之情。这个剧本,我将努力尽可能地写得十全十美,并将在编入历史剧的头上以前,在上演以前,呈送给您。

以最尊敬的敬意谨上,巴布尔若先生和夫人。

尚弗洛,作家。

再启者,哪怕只是40个苏。

我不能亲来领教,派小女代表,务请原谅,这是因为,唉!一些焦人的服装问题不允许我出门……马吕斯最后打开第四封。这是写给“圣雅克·德·奥·巴教堂的行善先生”的,它里面有这样几行字:

善人:

假使您不嫌弃,恳陪我的女儿,您将看见一种穷苦的灾难,我也可以将我的证件送给您一阅。

您的慷慨的灵魂在这几行字的景相面前,定被一种悯切的行善心所感动,因为真正的哲学家总能随时感到强烈的激动。

想必您,心肠慈悲之人,也赞同我们应当忍受最严酷的缺乏,并且,为了获得救济,要获得当局的证实,是相当痛苦的。仿佛我们在等待别人来解除穷困的时候,我们便没有叫苦和饿死的自由似的。对于一部分人,命运是残酷无情的,而对于另一部分人,又过于慷慨或过于爱护。

我敬候您的降临或您的损现,假使承您不弃,我恳求您赞同接受我的最尊敬的感情,我有荣幸做您的—确实崇高的人,您的极卑贱和极恭顺的仆人,白·法邦杜,戏剧艺术家。

马吕斯读完四封信之后,并不觉得有什么收获。

首先,四个写信人中,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地址。

其次,四封信,从口气上看,像是四个不同的人,堂·阿尔瓦内茨、妇人巴利查儿、作家尚弗洛和戏剧艺术家法邦杜,但令人疑惑的是,这四封信却像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吕斯有一点是看准了的:四封信的信纸是一样的,粗糙、发黄,一样的烟味,并且,虽然执笔人明显地想使笔调各不相同,可是同样性质的拼写差错和措辞不当泰然地一再出现在四封信里,文学家尚弗洛并不比西班牙队长高明!

在这上面动什么脑筋实在是不值的,这东西如果不是别人遗失的,倒像是在故意捉弄人。马吕斯正在苦闷之中,没有心思来和这偶然发生的恶作剧叫真,也可不想加人这样一场仿佛是由街头的石块出面邀请他参加的游戏。他感到那四封信是在开他的玩笑,要他去捉迷藏。

再说,他也难以证明这几封信准是他在大街上碰见的那两个年轻姑娘丢下的。他断定,这是一叠毫无价值的废纸。

马吕斯把它们重新整理好,然后丢在一个角落里便睡去了。

早晨7时,马吕斯起了床。吃过早点正要工作,忽然有人来敲他的门。

他屋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他从不锁门。另外,除非他有急事要做,目前也不常出门。可他能有多少这样的急事呢?况且,他即使不在屋里,也是把钥匙留在锁上不锁门的。“您会丢东西的。”布贡妈常常提醒他。“有什么好丢的?”马吕斯总是如此回答。可是事实证明,他却真的丢过东西:一双破靴子,这使布贡妈很得意,因为证明她有先见之明。

门又响了一下,和第一下一样轻。

“请进。”马吕斯应了一声。

门打开了。

“有事吗,布贡妈?”马吕斯眼睛没有离开桌上的书籍和纸张。

“对不起,先生……”听声音不是布贡妈。

马吕斯听到了一种喑哑、破碎、哽塞、聒噪的声音,一种被酒精和烧酒弄沙了的老年男性的声音。

马吕斯连忙转过身去。他见到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四穷苦中的一朵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