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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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芳汀(8)

天冷,或是下雨,他不能到园子里去呆上一两个钟点再去就寝,那么,他那一天就觉得过得不够 满足。仰观太虚寥廓的夜景,他心中会涌起一种神圣之感。有时,夜深人静之后,两个老妇人如 果还没有人睡,她们常常听见他在几条小道上缓步徘徊的脚步声。他独自一个人,心中的静谧,犹如天空的静谧,他在独自享受虔诚和恬静,黑暗中,体察着无形的上帝和有形的星斗之美。夜 花在献着它的香气。他,他献出了他的心。他的心像是一盏明烛,在闪闪繁星的中央亮着,在造 物的无边无际的光辉之中漂流着。他自己也许说不出,萦绕于他心头的究竟是些什么,他只感觉 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体内飞散出去,又有什么东西降落回来。这分明是心灵在与宇宙进行神秘的交流!

他能够感知上帝的伟大,觉得自己与上帝同在。一想到绵绵无尽的未来他就产生一种深不可 测的神秘之感;古往无可穷尽,感觉更是神秘渺茫;整个宇宙在他脚下延伸着,永无止境。他不 强求了解这无法了解的现象,他不穷究上帝,但他凝神注视着这一切。他感到心旷神怡。他设想 原子的奇妙结合能使物质具有形象,在组合时,能够产生力量,整体能够创造个体,空间能够创 造广长,无极能够创造无量,并能以光示美。如此生生灭灭,了无尽期,因而产生了生与死。

他在木凳上坐下,依着一个朽了的葡萄架,透过那些果树的暗影,仰望群星。1/4亩的地 方,树木种得不多,房屋那样挤,但是,他感到满足,留恋这一切。

这个老人的空闲时间很少,有点空闲时间在白天巳被园艺占去,晚上还要冥思苦想,终日排 得满满的,他何求之有?下有小园,上有天空,这足以供他反复景仰上帝最为美妙、最为卓绝的工作了。的确,这巳十全十美,无所奢求了。一片小小的园地供他盘桓,一片浩阔的天空供他神 游。脚下有东西供他培植收获,天空有景物供他探讨思索;地下有鲜花数朵,天上有明星万颗。

十四他的思想

最后,我们还有几句要说。

上面对卞福汝主教这种较详细的描绘,特别又赶上我们这样一个时代,很可能赋予迪涅的这 位主教一副泛神论者(暂且使用这样一个当前流行的词语)的面孔,加之我们这个世纪的哲学 流派繁多,致使那些众说纷纭的观念时时会在生活孤独、情绪沉寂的人的精神内扎根发芽,直到 取宗教思想的地位而代之,因此,我们的叙述,使人们产生一种这位主教有他一套独特的人生观的感觉。无论这对他是一种指责还是一种赞扬,我们都应当强调指出,凡是认识卞福汝主教的人,没有一个人抱有那样的想法。这些人都认为他光明磊落,智慧异常。他的这种智慧,完全是 由从他的内心世界发出的光构成的。

他绝不墨守成规,而是富于创造性。他讨厌深奥的思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窥探过玄学。使徒行事可以豪放不拘,但作为主教却应当兢兢业业。也许他认为某些问题应当是留给那些大 智大慧的人去探讨的,如果他在那里刻意探究,便觉于心不安。玄学之门是神圣骇人的。那些幽 暗的洞口,都向人敞开着。但是,有种声音会阻止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进不得!”这声音明 明在说进去的人将遭不幸。有些天才,他们置身于教理之上(不妨如是说),从抽象观念和唯理 学说闻所未闻的高度,向上帝提出他们的见解。名为祈祷,实为放肆的抗争;名为颂扬,实为发 难。他们在向绝壁迈进。这是一种导致烦恼和负疚的劳作。

使徒,基督的十二大弟子之一。

人类的遐想永无止境。人不断地遐想,不避艰险,分析研究并深人追求自己所赞叹的美境。我们几乎可以这样认为,世间存在着一种奇妙的反应作用,这种作用表现为:人类的遐想可以令 宇宙变得惊奇,而这种令人惊奇的宇宙又反过来令人产生遐想。这样,它们围绕着我们的这个神 秘世界纳其所吐,吐其所纳;瞻望人的人也就很有被人瞻望的可能。无论怎样,这个世界上确实 存在着这样一些人(如若他们仅仅是人),在他们的梦幻中,可以清晰地出现绝对真理的巅峰,出现无极那令人触目惊心的身影。卞福汝主教可不是这样的人,不是这种天才。他也许害怕那种 绝顶的聪明。有几个人,并且才气横溢,像斯维登堡和帕斯卡分,就都是聪明绝顶而堕人精 神失常状态的。诚然,强烈的梦想,对人的身心也有益处,人们可以沿着这些险路,进人理想的至善境界。可是主教,他却选择了一条捷径一叶福音书》。

他绝对不打算让自己的祭服上出现以利亚法衣上的那种皱褶,对于这黑暗世界中人和事的兴衰更迭,他不寄托任何希望,不希望能够使一事一物的微光集成烈火。在他身上,人们丝毫闻 不到那些先知和方士们的味道。他那颗质朴的心所知道的,只是爱,如此而巳。

正因为如此,他很有可能把祈祷发展成为一种憧憬。然而,这仍然是一种祈祷,是充满爱的那种祈祷,而绝不能视为脱离经文的异端。如其不然,圣泰莉莎和圣热罗姆岂不全成了异端吗?

他常常照顾那些生命垂危、在床上呻吟的人。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就是一片病苦。既然遍 地皆是伤病,那就太需要自己随处过问寒暖,治病救人了。他不想猜破谜底,只顾包扎创伤。人 间事物的惨状使他陡生悲天悯人之心,他尽其所能想找出最为妥善的、可以安慰人心、解除痛苦的办法来,以便慰藉自己、影响他人。世间存在的万事万物,对这位难得的慈悲神甫,都是引起 恻隐之心和济世宏愿的永恒的动力。

许多人在挖掘黄金,他却只开发怜悯。普天之下的愁苦便是他的宝藏。他的行善机会特别 多,因为贫苦随处可见。“你们应当彼此相爱”,他说,果能如此,足矣!足矣!这便是他的全 部教义。一天,我们曾经提到过的一个人,也就是那个自命为“哲学家”的上院议员对他说:“您瞧瞧这世上的情形吧,人们发动战争,谁取得了胜利,谁就把握了真理。您的‘互爱’只是 妄说而巳。”卞福汝主教并不和他争论,只是说:“好吧,即使是妄说,但有一点总不会错:人的心应当隐藏在那里,如同珍珠隐于蚌壳。”实际上,他自己便隐藏在那里,生活在那里,且心 满意足。对于那些诱人而又骇人的重大问题,诸如抽象理论,无可揣摸的远景,形而上学等等,他都把它们抛在一边,留给上帝的信徒和否定上帝的虚无论者去处理。这些玄论中有什么命运、 善恶、生物的争斗、人的知觉、动物的半睡眠半思维状态、死后的转化、坟墓内生命之终结、宿 世恩情、费解的永恒的“自我转接”、要素、实体、色空、灵魂、本性、自由存在、必然性,还 有高得可怕、深得吓人、只有那些代表人类智慧的巨神才能俯身察看的什么问题,还有什么卢克 莱修、摩奴、圣保罗和但丁曾以炬火一般的目光凝神仰望过仿佛能让群星跃出的浩瀚天空,等等,不一而足。

卞福汝主教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所涉猎的是那些幽渺问题的表面,而不求甚解:他既不深 究,也不推波助澜,为的是不使自己的精神受到骚扰。但是,在他的心灵深处,对于幽冥,却是 斯维登堡(1688 —1772),瑞典通灵论者。

怀着一种深厚的敬畏之情的。

(第二卷)再陷泥潭

—黄昏时,他已走了整整一天

1815年10月初的一天傍晚,离太阳落山大约还有一个小时,一个人步行来到了小小的迪涅 城。三三两两的居民从各自的家门或者窗口探出头来,用一种不安的神情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他的衣衫之褴褛,在这小镇之上,不可能再看到第二个。这人中等身材,体格粗壮,正值盛年,大概是46或者48岁。一顶带檐的皮便帽压得很低,刚刚露出眉心,他那被太阳晒得黝黑、正在 淌着大汗的脸的上部被遮去了。从他那扣着一个小银纽的黄色粗布衬衫里,部分胸脯袒露出来,毛茸茸的。领带像根绳子,蓝色的棉布裤脏破不堪,一边的膝头部位成了白色,另一边则是个窟 窿;一件褪了色的布衫褴褛到了极点,两个肘部各用麻线缀着绿呢布,是为补丁;他背着一只布 袋,装得满满的,也扣得紧紧的;手里拿着一根带疙瘩的粗棍子,没穿袜子的双脚踩在两只钉鞋 里;没留头发,但胡须很长。

这个潦倒的人徒步奔走得浑身热汗淋漓,狼狈不堪。

他的头发本来是剃光了的,但现在又长了出来,满头毛茸茸的。看得出,头发不曾修剪过。

谁也不认识他。他只不过是一个过路者。他从哪儿来呢?从南方来,或者从海滨来。因为他 进迪涅城所经过的路,正是七个月前拿破仑皇帝从戛纳去巴黎时所经过的路。这过路人显得异常的疲乏,可以肯定他巳经不停地走了一整天。住在下城旧区里的许多妇女在他经过的路上看见过 他,见他在加桑第大路的树下歇了一会儿脚。还见他在广场边上的水管里喝了些水。他肯定是渴 坏了,因为跟在他后面起哄的那些孩子还看见,他走了不过两百步,又在小菜场的水管下喝了 水。

在巴特维街转角的地方,他向左转,到了市政厅。他进了市政厅。从进去到出来,只有一刻 钟。有个警察坐在门前的石凳上,那正是3月4日德鲁埃将军站在上面向吓得魂不附体的迪涅城 民众宣读茹安港宣言的那条石凳。那汉子脱下便帽,向那警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

警察没有还礼,只是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样,用目光送他向远处走去后,就进市政厅里 去了。

迪涅有一个叫做“柯耳巴十字架”的旅舍,装饰得非常讲究,店主名唤雅甘·拉巴尔。他 与另一个曾当过向导的拉巴尔有亲戚关系。另一个拉巴尔在格勒诺布尔也开一个旅舍,名叫“三太子旅舍”。这城里的人都知道。据传说,正月间,贝特朗将军曾经乔装为一名车夫,在那一带往来过多次,曾把许多十字勋章分给一些士兵,把大量的拿破仑金币分给一些士绅。有一点 是真实的:皇帝进人格勒诺布尔之后,不肯住在省长公署里,就谢过那位市长,说:“我要住到 我认识的一位好汉家里去。”他去的地方便是那三太子旅舍。三太子旅舍的那个拉巴尔自然荣耀 异常,而他的荣光则一直照射到了 25法里之外,照射到这个“柯耳巴十字架”旅舍的拉巴尔这 里。城里的人都说这里的拉巴尔是那里的拉巴尔的堂兄弟。

“柯耳巴十字架”旅舍在当地是首屈一指的,而那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向这家旅店走去。他走 进了厨房。厨房的门是临街的,地面也和街道一般平。灶台上,灶眼里蹿出火苗;壁炉里炉火正 旺。旅舍主人是兼做厨师的,正忙前忙后,下管灶里的火,上顾锅内的菜。他要为许多车夫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可以听得见,车夫们正在隔壁房间里大声地谈笑。旅行的人都知道得很清楚,没有什么人吃得比他们再好了。长长的叉子上有一只肥田鼠,它夹在一串白竹鸡和一串雄山雉的中间,在火上转动着。灶上,两条乐愁湖的青鱼,一尾阿绿茨湖的鲈鱼正烹煮着。

门开了,主人一听便知又有客人进来,头都不抬,两只眼睛仍然盯着炉火,问道:

“先生需要什么?”

“要吃,要睡。”那人说。

“这太容易办到了,”主人回答说。这时,他抬起了头,盯着旅客,说:“……要付钱的呀。”“那自然。”说着,那人从他的布衫口袋里掏出一只大钱包。

“好,我就来伺候。”主人说。

迪涅地处山区,10月的夜晚寒气袭人。那人收起钱包,将行囊放在门边,手中却仍然握着 那根木棍。他在灶火边的一张矮凳上坐了下来。

旅舍主人来回忙碌着,眼睛却禁不住总是打量这位旅客。

“能马上吃东西吗?”那人问。

“得稍等片刻。”主人回答。

新来的客人转过背去,好让火烤一烤。趁这时,那位大模大样的旅舍主人从衣兜里摸出一支 铅笔,又从丢在窗台旁小桌子上的那张旧报纸上撕下一小角。他在那片撕下的报纸上写了两行 字,把它折好,没有装进什么信封,便递给一个好像是他的厨役同时又像是他的跑腿的小伙子,并 在那小伙计的耳边嘟囔了一番。小伙计听完,拿着那条子,朝市政厅的方向跑去。那旅客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我很快就能吃上东西吗?”他又一次问。

“还需稍候。”旅舍主人说。

那小伙子回来了,同时带回了那张纸条。主人在等待,立即打开纸条。他细心读了一遍,随 后又点了点头,想了想。最终,他朝着那心神不安的旅客走过去。

“先生,”他说,“请原谅我不能接待您。”

那人从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为什么?怕我不付钱?要不要我先付账?钱我是有的。”

“不是钱不钱的事。”

“那是因为什么呢?”

“您有钱……”

“不错。”那人说。

“但是我,”主人说,“我没有空闲房间了。”

那人和颜悦色地说:“我睡在马房里就行。”

“我办不到。”

“为什么呢?”

“马房里也没有了空地。”

“那,”那人又说,“阁楼上的一个什么角落也成。一捆草就够了。等我吃了饭……”

“我不能给您饭吃。”

这句既强硬又有分寸的话,使外来人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站起身来。

“哈哈!笑话!我快饿死了,我。太阳一出来,我就上了路。足足走了 12法里。我不白 吃,我付钱。我要吃东西。”

“我一点吃的也没有。”旅舍主人说。

那汉子听了放声大笑,朝那炉灶转过身来。

“没有!那是什么?”

“那些东西全是客人定好了的。”

“谁?”

“那些车夫先生。”

“多少人?”

野12个。”

“那些东西却足够20个人吃。”

“那都是预先定好的,且付了钱。”

那个人又坐了下来,并用先前的那种口吻说:“我既到了这里,且饿了,就不想离开了。” 那主人俯下身子,凑到客人的耳边,以一种让他吃惊的口吻说:

“快走。”

外来人俯下身去,用他那棍子的铁梢拨着火里的红炭。他猛地转过身来,还想开口争辩。可 是,这时,那旅舍主人的眼睛盯着他,还是和刚才一样低声说:

“听我说,别废话了。您要我揭您的老底,是吗?您叫冉阿让,对吧?您进来时,我一看见 您心里就有些疑惑。我巳派人到市政厅问过了。这是那里的回话一您识字吗?”

说着,他把那张纸一从旅舍到市政厅,又从市政厅转回旅舍的那张纸,递给那客人看。客人在 纸上瞟了一眼。旅舍主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

“不管是谁,我一向都是客客气气的,您还是离开这儿吧。”

那人低下头来,抄起他那只放在地上的布袋,走了。

外来人好像是受到了侮辱。他满腔委屈,沿着那条大街,紧靠着墙,走着。他的头一次也没 有回过。假使他回头的话,他就会看到,柯耳巴十字架旅舍的主人正在门口站着,而旅舍里的旅 客和路上的行人正围着他,在那里比比画画,议论纷纷;从人们的惊疑的目光里,他还可以猜想 到,不久就会由于他的出现搞得满城风雨了。

由于没有回头,这些他统统没有看到。也难怪,情绪沮丧的人是不会回头的,因为他总觉 得,厄运紧跟其后,是甩也甩不掉的。

他径直朝前走着,大步穿过许多他从未见过的街道。此时,他忘记了自身的疲乏。人在颓丧 时常常如此。这样走了一阵子之后,忽然,他感到饥饿难忍了。天要黑了。他向四周张望,希望 看到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

在那家华丽的旅馆里吃了闭门羹,那么,找一家简陋的酒店,找一所穷苦的破屋是否能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