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为什么这么猛烈和汹涌?
阿让的办公室。
千寻颓然的坐在阿让的对面,身上的油彩比昨天的颜色还要更丰富些了。牛仔背带裤的一边背带扣松懈了些,顺着斜肩滑了下来。宽大的T恤衫领口也滑开了去,若隐若现着迷人的雪白。千寻很瘦,瘦到她的锁骨异于常人的突出,她自己还给锁骨起了个有趣的名字:马里亚纳海沟。半年前她曾以此为名,为自己画了一幅裸体的人体画,阿让激动得不能所以,以为这幅画可以买上个好价钱。可是,却被千寻一个不‘小心’烧毁了。
这一年以来,不能说千寻没有画出过非凡的作品,只不过,全部都不明原因的损毁或消失了。阿让为此不知道大发雷霆过多少次了。可是,千寻本无意被他资助,在她这种无所谓的心态之下,阿让反而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不再资助吧,前期花了很多钱了;接着资助吧,这千寻究竟什么时候才真心实意地愿意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跟别人交流呢?难道,她就准备这样画一辈子画,却不给别人看一眼吗?
此刻,带着一幅金边小眼睛的阿让默不作声,发呆的望着眼前沐浴在窗边阳光下独自绽放着如罂粟般致命诱惑力的千寻。她美吗?不。她性感吗?不。可是,她安静时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气息的诡异气质,常常会使凝视着她的阿让心笙激荡,恍惚不已。难道,这就是他一直资助千寻的原因吗?
阿让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商人,他最大的喜好就是搜集中国敦煌的各种壁画、雕像等艺术品。这一次卢浮宫的“敦煌艺术藏品展”着实令他激动了很久,提前半个月就到了诺昂千寻的住处帮她收拾了行囊。因为,他很了解,如果不去帮她收拾的话,千寻很可能连钥匙都忘了带就出门了。
“千寻。”阿让咳嗽了一声,收敛了自己对千寻凝视的有些超出正常范围的眼神,正色道:“那个……”奇怪!他在电话里可以对着千寻唠叨几个小时。可眼下,千寻就坐在他的面前,他尽可以说出对她的各种要求:要求她抓紧时间创作啦,要求她这一次临摹壁画时认真些啦,等等等等。然而,他却唯唯诺诺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我知道。下午去卢浮宫,我会认真临摹的。”千寻抬起浓密的睫毛,眯着眼看向阿让,替他说出了想要说的话。
“嗯,这很好。”有些拘谨的抬起手瞄了一眼手表,询问道:“该吃午饭了,一起去吃红酒鹅肝大餐吧?”
红酒鹅肝大餐?很有诱惑力呀!千寻诧异的望着突然大方起来的阿让,浓密的眉毛俏皮的向上挑了挑。
“不了。”直截了当的拒绝之后,千寻站起身,拉上滑落的背带:“下午两点,我会准时到展厅的。”
说完,一个转身,消失在阿让的眼中。
凝视着千寻背影的阿让,目光中透射出一股神秘的光芒。
卢浮宫。
站在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设计的金字塔形玻璃建筑前,千寻努力的想要寻找《达芬奇密码》中所描述的圣杯踪影。玛丽亚,真的就藏身于这里吗?
身后,一队队的参观人群簇拥着,等待着进入其中参观‘敦煌艺术藏品展’。里面看得见最多的居然是日本人。看来,日本人对敦煌艺术的痴狂与崇拜当真要远远大于中国人的。
两点了,千寻从簇拥的人群中挤了进去,身后羡慕的目光一直追随了很远。
的确是该被人羡慕一下的,千寻手里拿的可是阿让费尽心思定购的贵宾券。由于敦煌的壁画年代均已久远,所以每次展览对人数是有严格限制的。以免大量人群的出现造成空气中湿度、酸度对珍贵展品的侵蚀。
走进一号展厅,千寻很快发现了驻足于名为《引路菩萨图》的唐代画作前的阿让。这幅画发现于敦煌藏经洞,现藏于不列颠博物馆。画作描绘了菩萨为亡灵引路升天国的场面,紫云霓雾中,具有女性美的男性引路菩萨衣饰繁缛华贵,右手执香炉,左手持莲花,脚踩莲朵,飘然而前行。
望着聚精凝神的阿让,千寻没有想要打招呼的意思。独自在这冷凝、肃穆的展厅中穿梭、欣赏着。
展厅里,一幅幅远古遗存的画作,一尊尊年代久远的石雕佛像,诉说着敦煌千百年的衰变。是啊!一代代敦煌人,一朝朝的光影变迁,敦煌就这样傲然独立在沙漠之中,诉说着千古不变的幽情。她曾经辉煌显赫,也曾经落寞萧条,终于,被一个无知、浅薄的王道士发现了她绝美的身影,终于,没能阻止她零落四方的苦楚!
卢浮宫庄严的展厅里,到处都折射着冷冷的光影。然而,已经过千年历变的敦煌艺术品丝毫不逊色,在千年光阴的积淀中绽射着鎏金的神性光芒!
鎏金,那是一种中国传统的镀金方法,把溶解在水银里的金子涂刷在银胎或铜胎器物上。同时,也是建造佛寺和修建佛像时常用的上色方法。
千寻被深深的震撼了,这些远古的艺术此刻在她心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应!使得她的心,不明原因的快速跳动着。
“大家请跟我来,前面三号展厅里面,展出了非常著名的千色佛陀的雕像。他是大唐盛世西域一位伟大的佛陀,传说他死后,留下的佛指舍利一直庇佑着战乱不断的西域丝绸之路上的人民!”身后,一名身材高挑的法国女导游正在热心的为她所带领的参观团讲解着每一个藏品的故事。
千寻的心突然颤了颤!一股活了二十三年从来没有感受到的剧烈心痛袭了上来,心脏急速的跳动着,汹涌不已。脚下,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参观团走进了仿佛对她有致命魔力的三号展厅。
像个幽灵一般朝向在人群中孑然高耸的佛陀走去,心跳的速度没有减弱,反而愈加剧烈了起来。“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催促着她迟疑、害怕的脚步。耳畔,女导游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起来——
“由于一百多年前搬运技术落后的原因,千色佛陀的面容已经严重损毁了,尽管我们看不到他的容貌,但是……”
为什么?为什么听不清楚?
千寻拼命的竖起耳朵,想要听清楚她说的话。可是,除了越跳越烈的心跳声,却什么也听不到。仰面望着千色佛陀模糊的面容,一股热泪缓缓流下,在她尖翘的下巴上汇聚成为一个晶莹的水珠,凄然滴落在冰冷的花岗岩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
千色佛陀空洞的眼眸中仿佛飞射过一道光芒,将千寻准确的吸附了进去!
千寻眼前一片无望的黑暗!
寻觅着,寻觅着,终于,一道光影闪现眼前,她的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对正在痴缠的人儿。那身影、那面容,看得都不是很清楚!只见他们仿佛相隔了千百年才相遇、重逢一般,纠缠的唇尖抵死的缠绵着,相互吸附着彼此呐喊、索求的灵魂!
亲吻,彼此隔着轻薄的棉裟点燃了最最深沉的欲念;爱抚,双手的温存恰如魔幻的符咒;喘息,羞红了投射而来的光线;黑发,缠绕着光裸圣洁的身体;滚动,惊扰了沉寂的灰尘,它们扬扬洒洒的弥散在空气中,无所遁形;结合,深入而密合,仿佛两人只是为了对方而存在于世!
令人轻颤的暧昧寂静中,男人如远古般的呢喃传了过来:“马里亚纳海沟!这里,是只属于我的马里亚纳海沟!”
什么?黑暗中窥视的千寻听到这句话,顿时煞白了小脸。
马里亚纳海沟?他们究竟是谁?为什么那个男人会喊着千寻的马里亚纳海沟?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女人为自己的锁骨起名叫马里亚纳海沟吗?
千寻的心跳蓦然停顿了一下,紧接着眼前一黑,向后栽了过去!
“小姐,小姐?”一阵温柔的男声呼唤着千寻,将她带回了依旧冰冷、肃穆的卢浮宫内!“你没事吧?”
一个黑发、黑眼、白皮肤的意大利男人从身后拥住了摇晃中的千寻,关切地询问着。
千寻终于睁开了盈满激动泪水的双目,紧紧盯着眼前的这个意大利男人!只见她的唇剧烈的颤动着,双手突然拉下了意大利男子的头,踮起脚尖,对准他性感的唇狠狠地吻了过去。
同样是抵死的缠绵,同样是心痛的辗转,千寻沉醉着,为这突如其来的吻的欲望沉醉着!那男子只惊异了一瞬间,很快,血液中意大利人的浪漫天性使他全情的投入在这销魂一吻上。
依旧孑然伫立的千色佛陀仍是模糊着面容,冷眼望着这一切!
“千寻!”阿让的惊呼声唤醒了沉迷的两人。千寻终于收回了自己嫣红、肿胀的嘴唇,擦干了眼角的泪珠。
“阿让,替我准备,我,要去敦煌!”千寻再次仰视着神秘的千色佛陀,坚定地对阿让说着。她,要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今天会发生她所臆想的一切!而这一切,是不是跟敦煌有关!是不是跟她自己有关!那个同样有着马里亚纳海沟的女人究竟是谁?千色佛陀又是谁?
“什么?”阿让吃惊的扶着滑落的眼镜,显然还没有消化这样的事实。
“我,要,去,敦,煌。”一字一句地说完之后,千寻转过身飞速的离开了这个掌控她心跳的地方。
身后,千色佛陀的唇畔仿佛溢出了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微笑。
戴高乐机场。
背负了一个画夹和一个旅行背包的千寻孤寂的站在熙攘的来往人群中,抬眼望着电子屏幕上的字:巴黎飞往北京,十点五十起飞,法航。
真的要回去吗?回中国?那已经阔别了十多年、印象全无的祖国?
千寻心里此刻正在剧烈的争斗着!一个声音不停的说:回诺昂,回诺昂,回去,回去!抬起犹疑的脚步,想要逃出机场。脑海立刻又浮响起了那个男人魅惑的声音:“马里亚纳海沟?这只属于我的马里亚纳海沟!”顿住脚步,抚了抚嶙峋的锁骨,猛地跺一下脚,向检票口冲了过去。
管它的!回国嘛!总不至于是下地狱吧!
甘肃,敦煌。
现代人真是无所不能!几十个小时以前,千寻还站在戴高乐机场犹豫着是否应该回来的问题。此刻,却已身在大漠之中,身在敦煌机场。
一身风尘仆仆的千寻刚下飞机,便激动的左顾右盼着。
眼前,完全不若巴黎的繁华似锦,被风卷起的沙砾沿着破损的牛仔裤裤脚飘飞着,打着欢迎的旋。太阳的灼烤下,地面漂浮着惑人的水汽,来往的人们和车辆都变了形。外面的世界已经摇曳变迁、飞速发展,这里,却仿佛时光停滞了五十年!
忽然一阵驼铃响过,一个低耸着头的无精打采的骆驼出现在眼前,骆驼的主人——一个黝黑、苍老的老者笑着问道:“小姐要不要去莫高窟呀?”
千寻看向老者,点头道:“要去,你能带我去吗?”
“当然!”说罢,伸出手用力一抽,将千寻拱上了驼背。
千寻第一次坐骆驼呢!心情免不了一阵紧张和兴奋,开始了踏向莫高窟的旅程。
随着时间的推移,千寻有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这骆驼晃晃悠悠的走了这么久也没有到莫高窟,从地图上看,好像还很远的样子!天,早知道她就坐汽车了,只怪她从来不曾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地图,还是阿让硬要她带上的,否则,她现在根本就不会知道莫高窟的确切位置。
“老先生,”千寻用那不是很地道的普通话问着。这么多年,她的中文没有全部丢掉就很不错了,只不过现在的千寻只会说不会写,更加不认识汉字了。所以,飞机场标明的旅客须知她没有看,也看不懂,眼下只有这张法文的敦煌地图可以帮忙了!只见她焦急的问着:“这样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莫高窟呀?”
“快了,快了!”老者不急不躁的说着,现代人快节奏的生活方式对于敦煌的原住民来说是陌生的。他们世代居住在这个名声显赫的城镇上,丝毫没有沾染过外面世界的急进与浮躁。对于千色的焦急,他们是不懂的,也不觉得牵着骆驼走到莫高窟是多么的浪费时间!
就这样,到达莫高窟的时候,这里已经关闭了!
不会吧!就这样骑着骆驼消磨了一天的时光?千色抬眼望着黄昏中的莫高窟,心底里分明的感受到了强烈的吸引。她,真想就这样冲进去,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在牵引着她的心跳!
无计可施的垂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在黄昏的侧影中徘徊着、向往着。
“姑娘,你来了。”一双黝黑的布鞋映入低垂的眼帘,向上望去,鞋的主人——身穿藏蓝色中山装老学究模样的男人正紧紧地盯着千寻,仿佛等了很久的样子。
你来了?好像是对一个约定好在这见面的人说的话。千寻奇异的望着学者,居然着魔般的点了点头说道:“嗯,我来了。”
“跟我来。”老者带着千寻,走进了已经关闭的莫高窟。
“啪哒。”随着侧门的门拴扣紧,千寻进入了喧嚣世界的另一面:佛的净土!
走进莫高窟,顺着昏暗的台阶缓缓前行,不停的拐弯、折返之后,学者在一个幽深的洞穴门口停下了脚步。
“姑娘进去吧。”学者尊敬的望着千寻,手指引着洞穴深处——那里,没有丝毫的光亮,充斥着神秘的气息。
千寻却没有迟疑,抬起脚,迈进了黑暗的未知世界。
洞穴之中,满室的壁画在手电的照射下清晰地呈现在了千寻的眼前。走着走着,千寻好像发现了什么,停下脚步,仔细的端详着。
壁画之上,清晰地浮现着一个正在画画的女子。由于年代的久远,面容已经大部分剥落了。但是,那双白皙的耳朵!跟千寻一模一样的精灵般的耳朵!却清晰的显现于画面之上!千寻惊奇的向后退着,不停的退着。此刻,她才终于感觉到害怕、恐惧,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在逼视着自己!
洞穴为什么变得这么长?千寻一边快速的向后退着,一边抚着剧烈的心跳。不对呀,这洞穴方才明明没有这么深的?怎么走了大半天了还走不出去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个忽明忽暗的亮点出现在了眼前。
走出去,一切都不再相同了。
千寻的身边,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擦身而过,口中喃喃的念着令千寻感到陌生的话语。这是一个没有剃度的女性信徒,盘着高耸入云的唐代发髻,身穿华贵的唐代服饰,走过之处,一股浓郁的沉香扑面而来。
千寻捂着鼻子,赶忙紧走几步,眼前,已不再是黄昏。凶狠的沙漠阳光烘烤着这个佛之圣地。脚踩的高地下方,随处可见的穿着西域、大唐等各族服装的佛教信徒来往穿梭,好不热闹!
猛然回头。身后,黄土一片,哪还有什么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