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只做一次便足以悔恨终生!
从傩面具的空洞里望过去,绿鬓青年拥有一对像浅黄色猫眼石一样的眼眸。
千寻望着那人浅黄无害的眼眸,目光中突然绽放出一丝惊叹之色。因为,在他如明镜一般的眸色中,折射出了玄黑天空中如流星群闪耀的花火。
“放烟火了!”千寻大叫一声,收回手,转过头去仰视着绚烂的夜空。手的抽离,把长安秋夜的微凉送到了绿鬓青年的手中。那青年眉头一皱,明镜般的眼眸惊扰一片涟漪。
天,真是美!各种各样的色彩幻化成不同的点和线,放射着夺目的炫彩。她仰望着,内心止不住的惊喜,不知不觉伸出手摘去了乌木质地的傩面具。
面具脱去的一瞬,一个最明亮、最壮观的亮蓝色花火在上空绽放。飞射的线条断断续续扑向大地,陨落在不知何处的黑暗里。
明亮的花火笼罩着仰视的千寻,在白净的面颊上镀上了一层神奇的光晕。她痴迷了。不仅仅是她,所有生活在这一片美丽天空下的人都痴迷了。
“频伽,我又有幸福的感觉了。呼。”千寻长长的叹了口气,把溢满胸膛之内的幸福分一些给长安的清冷空气。缓缓的转过身,看向身后伫立的身影。这才想起来频伽不在自己身旁。
“你是谁?”她别过黝黑的眼神,在身旁来来往往的繁华人群中搜寻着频伽的下落。
那绿鬓青年白净秀气的面庞微微一笑,想要回答,却被一阵沉声抢先了去:“安世子,竟在这里碰到你。真是巧啊!”不知何时出现在千寻身后的频伽双手抱拳,微笑着颔首问询。湛蓝眼眸中却毫无偶遇的温情与惊喜。
绿鬓青年仍是淡淡一笑,神色自如的回礼:“是回纥的频伽王子吧。家父前天曾书信一封,命庆宗前去拜访。庆宗命人送去拜贴,却仍没有回复。没想到今天却在这里碰面了,这位黄衫姑娘想必就是月光宝石的主人吧?”他温柔的望着千寻,眼眸毫不掩饰赞赏之意:“果然,天底下,配的上天外来石的人,当属两位。”原来,这绿鬓青年竟是安禄山的长子:安庆宗。
频伽闻言,眸色稍显柔和了些,和言道:“最近频伽的确有很多棘手的情况要处理,您的拜贴或许是因此耽搁了。改日,频伽定当亲自下贴,邀请世子到花萼相辉楼一叙。”
“好。庆宗静候。”
“告辞。”
“告辞。”
安庆宗对着千寻礼貌的一笑,转过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们也走吧。很晚了,你要早点休息。”频伽望着仍一脸兴奋,左顾右盼的千寻说道。
“多看一会儿嘛!真得很有趣,而且我还发现了一本看起来很不错的书。你相信我,在法国,我对古董的鉴赏力可是很高的。你看……”她拉着频伽雀跃的回到旧书摊前,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了。
“小姐,小姐。”一个清亮的声音在他们身边扬起,那是一个小书童模样的人。他的手里,小心翼翼的捧着一本微黄的古书。这本书,正是刚才千寻跟安庆宗抢夺的那一本书。
“这本书,怎么在你手里?”千寻惊喜地问道。
“是我家主人买下送给小姐的,说是给您和频伽王子的见面礼。”
“你家主人?”千寻迟疑的接过书,那小书童没有回答,转过身飞快的消弭在繁华喧闹的人群中。
“不要想了,”频伽了然地说道:“是安庆宗的书童。”他接过书一看,有些迷惑:“你不是不喜欢佛教的吗?”
“是啊,怎么了?”
“你知道这本书的名字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不识字的呀!只不过凭我的经验看得出这一定是原本。”
频伽奇怪的望着千寻:“原本?这是佛教的《涅磐经》。听说原本已经失传一百多年了。大慈恩寺历代主持一直在找它。”难道,就这样轻易的让千寻在长安的街市发现了?
这书究竟是真的假的?千寻眨着漆黑的眼眸,对自己的判断开始怀疑起来。
“王子。”茶壶盖神出鬼没,站在了频伽身侧。
“怎么?”
“唐朝皇帝有圣旨送到花萼相辉楼。”
“说什么?”
“吐蕃王储赤松德赞昨天抵达长安,听闻马球比赛一事,很有兴趣。明天会参加比赛。”
“哦?他也来凑热闹?”频伽垂首看向蹙眉研究古董书的千寻,不耐烦地说:“别看这本破书了!《涅磐经》的原本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要知道传闻这本书的原本可以使人获得预知未来的力量!如此重要,又怎会流落在这不起眼的书肆?”说完,拿过那本微黄的经书,递给身边的茶壶盖。紧接着问道:“明天宫廷的马球比赛会非常热闹!连吐蕃的王储也来了,你想不想去?”
“还我!”千寻从茶壶盖的手中夺过那本经书,小心翼翼的揣在衣服里。而后摇头晃脑地说:“你追到我了,我就去!”言毕,整个人轻盈的向繁华的街市奔去。身后,频伽愣了一下,无奈的摇了摇头,紧随着那个轻灵的鹅黄色身影追逐而去。
长安的街道成为了两人追逐嬉戏的乐土。从高空望去,缥缈的白色和黄色身影在点点灯光中穿梭着。像是两只流连花丛的蝶儿。
天苑,皇家马球场。
一大早,高力士便亲自前来监督比赛的准备事宜。
“飞黄闲”、“吉良闲”、“天苑闲”等六闲的骏马全部装备完毕,整装待发。其中,“天苑闲”中的‘照白夜’更是一身闪亮的黄金盔甲。它是玄宗皇帝的御用马匹,浑身的毛发白的刺眼。它若在夜晚出现,会像流向划过星空一样将夜晚映照得如同白昼。
今天前来参加比赛的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负责外交事宜的鸿胪寺官员严阵以待,仔仔细细的做着接待回纥、吐蕃两国王子的各项礼仪准备。从饮食准备到座位的摆放,一切都按照唐朝接见使臣的最高礼节去做。
天苑的入口处,左右排列的十二队仪仗卫队威严站立。每一列仪仗卫士都披着艳丽夺目、色彩各异的大氅。而且每一列队伍都有相应的旗帜——鹦鹉、孔雀羽毛做的三角旗,或是刺着野驴和豹子、野象等象征勇敢动物的旗帜。禁卫军分作五仗,他们身穿猩红衫,头戴东北雪雉尾羽装饰的帽子。在禁卫军统领的指挥下,有序的在场地巡视着。他们忠心耿耿,誓死保护皇帝的安全。
马球场上,身披大红绸的战鼓巍立看台中央。威风凛凛的绸带随风飘舞着,静候着一场激烈比赛的开始。
高力士锐利挑剔的目光缓缓环视一周,感到很满意。这才转过身,向玄宗复命去了。
唐玄宗此刻正在他的勤政殿听太子李亨与宰相杨国忠汇报一个月来的重要国事。他闭目养神,依靠在宽大威严的龙椅中。一切在他们口中所谓的重大事件都没能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手里,一直把玩一个物件。那是一把鱼牙雕刻的梳子,看起来简单老旧,泛着历史的印记。梳子的一角已经缺失,上面的棱角看起来被人来来回回抚摸了很多遍的样子,全部变的圆滑平顺。此刻,玄宗粉白枯萎的手正在那上面抚弄着。
大殿上,杨国忠说的口沫横飞,恨不得把玄宗离开长安这么多天治理天下的功劳全部揽在自己的身上。那削瘦的身材实在令人无法想象:他怎么有这么多的废话去说。
李亨斜睨着他,脸上的憎恶与不屑不加掩饰的凸现着。好不容易等到杨国忠喘了口气,他赶忙向玄宗禀告:“父王!丞相此次在与回纥的战马交易中立下大功,最后与频伽王子谈定的价格是十匹丝绸换一匹优等战马。这样的功劳,父王可要好好赏赐才是!”
杨国忠一惊,这件事他原本准备自己亲自汇报的,怎么太子突然这么好心替自己邀功?
原本闭目养神的玄宗闻言突然睁开眼睛,懒洋洋的问道:“十匹丝绸?怎么可能?”
“回皇上,确实是十匹丝绸。两国的协议已经加盖了国玺。”
“杨国忠,我还不知道你?说,你又使了什么手段?频伽朕见过,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物。”
“这……这个嘛……”杨国忠支支吾吾的,小心斟酌说道:“臣不敢相瞒。的确使了些手段。”
李亨冷笑一声讥讽道:“若是小手段有必要动用大理寺的人马吗?我大唐精骑军出动了三百,却只是为了抓一个女人回来。而且是丞相私下命令,完全不把我这个太子监国放在眼里。这件事若是传开,岂不是要丢尽我唐朝泱泱大国、礼仪之邦的脸面了?”
“哦?”玄宗闻言坐直了身子,不悦问道:“真有此事?你抓的女人是谁?”他的手下意识的紧攥鱼牙梳子,对那个女人的身份隐隐的有些预感。果然,那杨国忠支支吾吾的答道:“是一个叫景千寻的女人。不过,臣下令抓她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她可是在夜间大行****之事,证据确凿!”
“景千寻?她不是回纥未来的王后吗?”
“这……”杨国忠一阵语塞。这件事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当初只是以为千寻不过是频伽身变得宠妾,拿她做要挟也没想到能把五十匹丝绸的价格谈到十匹。后来冷静之下,他倒也怀疑过频伽另有动作。可是手下的密探回报,长安的回纥商会行长扎木合为此公然与频伽反目,投向了回纥国师的阵营。这才算是安下心来。
“杨国忠,你做宰相的时间也长了,就这背后使坏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跟了李林甫那么多年,狠劲儿学了七八成,城府却没有一点长进。你跟随朕也有几十年了吧。朕的行事作风怎么也是没有学去分毫?”玄宗瞪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无奈的笑。
“陛,陛下。”杨国忠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陛下的意思是……臣应该即刻与回纥商会重新商谈,仍然用五十匹丝绸的价格购买战马?”
玄宗面色一僵,猛吸一口气,瞠目道:“朕的意思?朕的意思是你些快走吧!别让我看到你!”
杨国忠哭丧着脸,退出勤政殿。心慌意乱之下,没有看清脚下,一个踉跄撞在了前来复命的高力士身上。
“呦!国舅爷这是怎么了?小心着脚下啊!踩着了奴才不打紧,要是隔着了您的脚那力士可承担不起啊!朝中已经多少年没有选拔过年轻官员了,您要是有什么事,朝中大小事务可要荒芜了。”高力士扶稳杨国忠的身子,细声细气的一阵抢白。
杨国忠一见来人,竟是像看到救星一般拉着高力士的袖子说道:“力士,麻烦你一会儿去问问皇上,那回纥战马的事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我想了半天,也猜不出皇上的心思。”
“国舅爷开口了,奴才就算不看你的面子也要看贵妃娘娘的面子啊!得!力士今儿就豁出去了,等万岁爷心情好的时候给您问问。”
“那可真是多谢了!”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听见殿内李亨起身告退了。丢下一句:“不能让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转瞬消失在宫殿恢宏笔直的拐角处。
高力士见李亨从内殿走出,收起嘲喻的表情,沉声道:“高力士见过太子殿下!”
李亨面色平静,在走过高力士身边的时候以旁人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高公公果然最了解父皇!”随后,顺着台阶扬长而去。青灰色的长衫广袖随身而动,拂过汉白玉石阶的扶手。那上面,象征着凶猛祥瑞的麒麟兽目光祥和,一直追随着他远去的身影。
高力士站在原地,出身的望着自己手中出尘飘逸的拂尘,喃喃自语道:“陛下此生最鄙视对女人下手的男人!这种事,他只做过一件便后悔终生!岂能容忍与她如此相像的景小姐再遭受半分?”言毕,整了整衣衫,面目换上多年如一日的表情,抬脚迈进他再熟悉不过的勤政殿。
千寻坐在回纥风格的精致马车里,自在的吃着马奶葡萄。
窗外,景致不停变换。从兴庆宫到大明宫经过曲江池再前往天苑。一路上,大唐皇族的恢宏气质越来越盛。来往巡逻的禁卫军身材高大、目光如炬,紧盯着来往的王公贵族。
车厢摇摇晃晃的,千寻感到有些困乏,歪在靠枕上刚想睡一会儿,就听见频伽爽朗的声音:“这位就是吐蕃的赤松德赞殿下吧?”
“那您一定是频伽王子了!早有耳闻!幸会幸会!”
“今天能跟以马球技术高超著称的吐蕃国王储在赛场上一决高下,频伽不胜荣幸!”
“这何尝不是赤松德赞的荣幸呢?频伽王子,您带有女眷,请先行!”
“好!频伽就先行一步,咱们赛场上见!”说完,停下的队伍重新启动,向前行进。
好吵啊!总算说完了。千寻微闭的双眼又缓缓合上。就在闭合的一瞬,一声细微的冷哼钻进耳朵。这声音好熟悉!对了!跟那天在曲江池岸边听到的笑声一模一样!定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声音。
睁开眼,趴在窗边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众吐蕃装扮的高大勇士,盔甲之下露出的脸庞个个布满了虬髯。从容貌上看,他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哪里找得到那声音的主人?
不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频伽站在窗户旁,高声笑道:“下来吧,懒虫。”
千寻推开窗,露出睡眼惺忪的小脸,迷迷糊糊地问:“到了吗?这么快!”
频伽捏了捏她的鼻子,轻喊:“到了,快出来,我接着你。”
“好,你先帮我拿着画夹。”千寻从窗口把画夹递出去,而后打开车厢的木门,站在外面,居高临下的望着频伽。翘着小脸,张开双臂:“你可接好了!”之后轻盈一跳,被频伽准确地捕捉在怀。
今天,频伽执意不让她穿繁复的回纥服装。千寻拗不过他,终是穿了一件扎染面料的墨灰色麻质长衫。清清淡淡,婉婉约约,竟如同一幅中国的水墨画那般不染纤尘。卷发无拘无束的披落肩际,不加任何华丽的修饰。只不过因为要去的是马球场,所以她穿了一双回纥工匠手工制作的黑色的高腰靴子。飘逸与硬朗就此在她的身上完美结合,牵引着频伽眷恋的目光。
他们身后,一道灼热的目光也投注过来,锁定在千寻笑意盈盈的脸庞上。那目光潜藏在吐蕃的卫队中,稍纵即逝。频伽似有察觉,转过头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一圈,却再也找不见那道灼热了。
他朝向茶壶盖微微点了点头,茶壶盖立刻会意,伫立在一旁,护送着频伽王子的离去。随后,消失在宫廷禁卫的眼中。
唐朝的宫廷乐队开始奏乐。他们先是奏响了充满了西域风情的回纥音乐,随后又吹响了吐蕃象征胜利的号角。
走进天苑,站立等候的鸿胪寺官员恭立两侧。客套寒暄之后,将两国的贵客迎向看台。那里,李亨早已戎装恭候。
正当各国的王子、太子们相互寒暄不停之时。自远处天空传来了一声啸叫,自高空云端飞速俯冲下来一只雄壮的黑鹰。只见那只鹰准确地落在战鼓之上,强健有力的尾翅挥向鼓面。顿时,震耳的战鼓声响彻天地,摄人心魄。
众人定睛一看,赫然发现黑鹰的口中含着一个马球。它挺立在庄严的战鼓上,远远的、深切地望着玄宗皇帝驾临的方向。
远处,儒雅的玄宗皇帝和他心爱的贵妃娘娘缓缓走向看台。
比赛,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