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很多人不理解战争!
穿衣的时候,千寻手腕上的旧银镯子引起了频伽的注意:“这镯子,以前怎么没见过?”
“哦,这个呀。”千寻抬了抬手腕,不知为什么,脱口说道:“这是我在西市买的。你知道的,我最喜欢古董,越旧的越好。”
“是吗?”频伽若有所思的望着上面的隐秘花纹,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说谎的千寻有些不安,丢下一句:“我困了,先回房了。”而后快速的离开了浴室。
我为什么要说谎?千寻的脸庞红的惊人,回到房间后迅速把自己藏在丝被中。这一晚,她辗转反侧,睡得很不安稳。
那晚之后,频伽一直很忙碌。千寻几乎没有在白天看到过他,只不过每晚的用药时间他总会准时出现在千寻的面前,想尽办法让她喝下去。所以,每个美好的夜晚,你都可以在花萼相辉楼听到两人从不改变的戏码:一个逃避,一个追逐。
但是今天,频伽没有离开。他正懒洋洋的倚在床上斜睨着正在梳妆的千寻。
此刻,他的小女妖似乎正在跟自己的卷发过不去,不停的拉扯着。频伽原本欣赏的心态渐渐远去,他蹙着眉,紧紧地盯着千寻脚下飘落的根根断发。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得不情愿的从床上跳下来,朝千寻走去。
“别再扯了,你今天是怎么了?好好的头发,又没有得罪你,为什么扯来扯去的?”
“我想编头发啊!编那种很简单的麻花辫。”可是,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扎过这样的发型,此刻的突发奇想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千寻好像除了绘画之外,再没有一项心灵手巧的手艺。
“麻花辫?怎么编?”频伽问道。
“就是这样的啊……”她挥舞着纤细的五指,比划着说道。
是这样啊!频伽望着她凌乱的卷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让我试试吧。”
“你?”
于是,圆形铜镜里,高挑王子开始尝试着此生第一次的为女人束发。他那握起武器来灵巧无比的双手此刻笨拙的要命。因为辛苦磨练技艺而积攒的老茧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他必须全神贯注于梳发的过程,稍不留神就会扼杀更多的女妖的头发。
不晓得过了多久,窗外的琉璃风铃反复作响,袭扰的秋风卷走了牡丹花丛的脆弱,那一地的枯黄花瓣静静诉说着秋日绝无仅有的凄美。花萼相辉楼的三楼房间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端坐铜镜前的千寻望着为自己紧张忙碌的频伽,目光有些痴了。她无法言语,不能动弹,只能痴望着他,奉献自己的一切情感与向往。
“好了。”天!终于好了,原来女人梳头是一件如此麻烦的事情!频伽望着镜中纯洁的近乎令人想要膜拜的千寻,湛蓝色眼眸里充满了无限迷恋——
由于卷发的蓬松,麻花辫编的很随意,有些地方甚至可以明显地看到不够均衡的发缕。两条长长的辫子垂落在小巧的胸前,随着呼吸的起起伏伏,那上面不时调皮钻出的卷曲发梢便一颤一颤的,尽显妩媚诱人之态。额际,由于他的笨拙与对头发的无限珍惜而放过的几缕不甚很长的头发随意的垂落着,被窜进房间的秋风偶尔吹起,飞扬起来,流连在千寻微微发红的面颊上。
频伽凝望着镜中人,镜中人凝望着他。目光纠缠着,如同纠缠在一起的麻花辫。
“唉。”频伽长长的叹了口气,横抱起千寻,朝宽大舒适的床榻走去。
“喂,喂,你要干什么?我们不是要到麟德殿参加宴会的吗?两国不是要比试舞蹈的吗?哪里有这样的兴致啊!你,你这样一闹,头发就全乱了,还要重新梳!”千寻的手臂无措的揽在他的颈间,害羞的叫嚷道。
“嘘。不要吵。”频伽轻轻把她放在柔软床榻上,又轻轻地挑开她的衣襟。“我已经学会给你束发了,等一会儿,一定比这次快!”说完,朝那噘起的红唇覆了过去……
大明宫。麟德殿。
一袭麻质罩衫的千寻百无聊赖的盘坐在矮桌前,注视着不停与人客套寒暄的频伽。今天,她的衣衫没有什么特别的颜色,就是纯朴的亚麻的原色:淡淡的枯黄。她还突发奇想,命心灵手巧的宫娥在上面随意缝制了几片立体的花瓣。那花瓣并不是明媚的娇艳,反而是凋零的凄美。麻花辫上,散落的别着一粒粒润泽的珍珠。
就是这样不经意的装束,简简单单,却分分明明的穿出了秋的韵味。她与随后隆重登场的杨贵妃截然不同:一个代表了强大王朝极致的雍容华贵,另一个代表了强大文化极致的自怜自艾。两种美竟是谁也夺不去谁的光彩,各自掠夺着属于自己的眼球。
频伽一边与唐朝的各路官员们闲聊着,一边斜睨着对面的吐蕃王储。他犀利的目光在赤松德赞身后一众侍卫的脸上来回刺探,想要找到尺带朱丹的下落。他的秘密邀会已经让茶壶盖送出,至今没有回应。想来,他们还在为能不能暴露国王的行踪而犹豫。刺探之后,他有些失望,看起来尺带朱丹今天并没有来。这个人,真的是一个不能小觑的人物呢!
庄严的鼓乐响起。玄宗皇帝驾到。
唐玄宗一幅胸有成竹的安稳表情,对今天这场比赛,他有必胜的把握。
大唐辉煌盛世,尤其在唐玄宗统治的后期,奢靡之气成风,不论是坊间还是宫廷里都不乏出神入化的舞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玄宗皇帝的妃子们个个都是善舞广袖的好手。尤其是杨贵妃,玄宗皇帝甚至特意创作了一首《霓裳羽衣曲》。
兴起的时候,他常常命李龟年率领梨园弟子按谱奏乐,玄宗皇帝自己则赤膊上阵亲自击鼓,杨玉环花冠白绣袍舞姿翩翩。只见乐声起处,旌旗徐徐移开,玄宗打着鼓,贵妃俯仰承合,看她腰肢细软,盘旋跌宕,乐声越起越高,鼓点越来越密,那舞姿也越舞越急,只见鞋尖点点,分不出人影钗光,宛若细风回雪,恍如飞燕游龙。乐声歇处,旌旗复合,捧出一个脸泛桃红、微润香汗的绝色美人,喜的玄宗皇帝眉开眼笑。吩咐备下温汤,搂着贵妃向华清池沐浴而去。
不知今天,唐朝的哪位舞林高手前来献艺呢?
“诸位。”玄宗皇帝手执酒樽,起身向高台下的众人说道。所有人站立整齐,安静聆听他的话。
战争!很多人不理解战争!不明白为什么打仗!这究竟有什么好处?其实,战争的好处就在此刻微妙的一瞬:如果没有唐朝强大的军事征服,高台下的回纥王子、吐蕃王储有什么理由服服顺顺的聆听一个糟老头子的讲话?
不仅仅是皇帝一个人享受着军事强国的乐趣,战争庞大的财政支出和人员伤亡同时也给这个国家的所有子民带来了尊严!带来了安居乐业的可能。
安史之乱发生后,所有人包括现在的史学家都耿耿于怀的疑问:这样一个强大的国家,怎么会因为一个节度使的叛乱崩溃到如此地步?或许,这一切都要归结于玄宗皇帝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沾沾自诩的空想家、艺术家。经历了开元盛世的励精图治,他太久的沉迷于自我的满足中。他凭借着一个艺术家的美好心灵统治着这个国家;凭借着一个空想家的奇思妙想启用着文臣武将。他完全忘却了年轻时的自己是一个对政治如此敏锐的人。当他面对阻碍自己的姑母时,虽然心痛得快要窒息,却仍是把她推向了死亡。
“两位王子与众卿家入座。”众人快速的,悄无声息的坐下。
“朕今天很高兴!回纥与吐蕃是我大唐最重要的盟友,虽然时常发生摩擦。但我们却像是长在同一张嘴里的唇齿一样……”玄宗皇帝大发着他属于艺术家的言辞。千寻听着,头一掉一掉的,快要睡着了。
她无聊的朝四周望去,每一个人莫不是神色肃穆的听着皇帝的讲话。不,也不尽然。有一对浅黄的眼眸安静的朝自己望过来,笑意盈然。再偷偷的看向身后,李嗣业也来了,目光悄然锁定在她的身上。李嗣业刚刚升迁,好像是什么左护卫大将军。好神气呀!连盔甲的颜色也与原先略有不同了,从纯黑变做了泛有金光的黑金色。
千寻恶作剧的一笑,刚想对他们两个作个手势,却感觉腰间一紧。原来是频伽不满意他的左顾右盼,在桌下揽住了她纤瘦的腰。
刚好,玄宗皇帝的长篇大论讲完了,呼,等了大半天,终于可以看美女跳舞了。
“啪,啪,啪”玄宗击掌三声,正准备宣布比赛开始,却被杨贵妃一记目光叫停了。
“陛下。”杨贵妃站起身,娇媚的恳求道:“臣妾与千寻姑娘甚是投缘,能不能请陛下赐座让她陪臣妾观舞?”
“当然!来人,赐座!”说完,远远的朝千寻忘过去。天,这千寻丫头,身上当真有姑母年轻时蔑视一切的派头。她坐在贵妃的身边,自己岂不是也能多窥视两眼了。
这边的千寻不太情愿。一是离开频伽她不愿意,二是自从洛神茶事件后她一直对杨玉环有一种恐惧感。
“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会儿宴会结束以后我们一起回去,嗯?”频伽鼓励道。这样的场合,唐朝皇帝这样的要求,他也不便开口拒绝。不过是陪着贵妃娘娘观舞,倒也没什么。
“哦。”千寻站起身,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缓缓走到贵妃席。
“好!朕宣布,比试开始。”他话音刚落,上百人组成的宫廷乐队乐声奏响。在大气、高雅的乐声中,远远的,一众素衣罗衫的舞娘走了上来。她们个个身姿娇媚,如春风中的拂柳,如流水中的落英。
只见为首的舞娘款款而上,冲着玄宗皇帝倒头拜跪,樱口轻启:“父王!请允许永乐带领大唐最优秀的舞姬为您争得胜利的荣耀!”这声音娇美无比,在偌大的麟德殿静静回响,而后迅速引起了人们的窃窃私语。
“永乐?是你?”玄宗皇帝惊讶的向前探着身子,不可置信的说道:“胡闹!你堂堂一个大唐的公主,怎么能在这么多身份尊贵的宾客面前失了身份?快下去,听见没有?”
“不,我不下去。”永乐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着玄宗皇帝。今天的一切,是她不眠不休费尽心思安排的。为的就是让频伽王子注意到她!知道她的美不逊于那个叫景千寻的女人!为了这一瞬之间的闪亮,她付出了磨破足尖的代价。拼尽全力就为了能够得到心上人的青睐。怎么可能放弃?“父皇,您本身就是一位杰出的音乐家。您创作的《霓裳羽衣曲》是大唐最美妙的仙乐。您的爱妃是一位杰出的舞蹈家,她的舞姿会领皎月羞红、江山失色。女儿在您的熏陶下,早已在心中许下心愿,希望能够成为像您一样,不,有您一半艺术才赋就好了。现在,您就想着女儿这样做任性刁蛮,有失礼数。难道,您就不想看看女儿精心准备了大半个月,究竟能给您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吗?”永乐眸光发亮,侃侃而谈。不容拒绝的强烈意念在她瘦小的身体内充盈着。
“是啊,陛下。”杨贵妃笑意盈盈的开口说道:“想当初,臣妾不也是在忠臣面前为您献舞的吗?身为一个慈爱的父亲,您应该答应永乐的要求才对!”
玄宗皇帝笑了,朗声道:“好!近日我大唐公主亲自献艺,定不负父皇对你的期望!永乐!好好跳!”
“永乐遵旨。”她转过头神情热切的望着频伽:“儿臣今天带来的是从天竺传来的舞蹈,名叫《迦陵频伽》。”而后,她朝乐队微微颔首,身姿开始摇动起来。
永乐怎么了?玄宗皇帝犹疑的望着频伽,回想永乐看向他频伽的热切目光,又骤闻舞蹈的名称:迦陵频伽。难道?永乐在用舞蹈暗示着什么?难道?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
是啊!永乐看起来是不太一样了。原来总是枯光干燥的皮肤显得光滑多了,脸上常有的尖刻表情此刻也被柔情取代。她整个人都在无声的宣告:我恋爱了。
对频伽这孩子,玄宗皇帝是很欣赏的。可是频伽的心里只有千寻啊!这怎么办?
原本悠闲的心情被搅乱了,玄宗凝神望着挥舞衣袖的永乐,心里默默地想着帮助女儿达成心愿的方法。
“看来你有情敌出现了。”杨玉环望着舞池中央的消瘦身影对千寻说道。
“哦。”千寻不太在意的回答道。
“不要以为她构不成任何威胁!千寻,永乐是皇帝的女儿,而且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他们自以为可以控制一切!包括人的感情。”她压低着声音,愤恨说道。
“我不会在意她的。”千寻淡淡一笑,夹起一片最爱吃的水芹。
“千寻,我要你画他!”杨玉环脸上仍带着雍容的笑,对千寻说道。
‘啪’青翠的几斤透明的水芹片掉落在矮桌上。千寻低下了头,心里再一次涌起对洛神茶事件的后怕。
“我要告诉你颜色的故事!”她脸上神情自若,不时对着舞池中的曼妙身影指指点点。外人看起来,她们两个好像在有说有笑的谈论着优美的舞姿。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此刻杨玉环口中吐露的故事,是多么的惊悚,多么的可怕。这席话,若是被旁的人听到了,还不知又要有多少人葬身西市口的铡刀之下!
“他是一个很有天分的美容师。”不管千寻愿不愿意,杨玉环仍是在诉说着那个叫颜色的胭脂铺老板的故事:“十年前,我的脸上布满了斑点和红疹,所有的御医都束手无策。那时候,我害怕极了,哥哥也害怕极了。变成那副样子,在这宫里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意味着悲惨!全族人的悲惨!我当时寻死的心都有了,皇上嘴里劝着我,让我宽心。可是我知道,那段时间他常常到梅妃的寝宫去。女人,没有了美貌,就失去了一切!”她看了看玄宗,又接着说道:“终于,哥哥为我找来了他。那时我第一次见到他,心里就莫名奇妙的高兴。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娘娘。”颜色手提一个暗色的箱子,跪拜在蒙着面纱的杨玉环面前。
他面色如玉,长着饱满宽阔的额头,挺立秀气的鼻子,脸上的表情最是引人,永远是一幅幸福的表情。仿佛在他的眼中一切都是美好的。他伸出藏在玄青色袖子中的手,那是一双仿佛从颜色一出生就被牛奶滋润着的手。光滑的不见一丝褶皱。
那双完美的不可思议的手捏住了杨玉环的面纱,轻轻缓缓的掀开了去。
奇怪!在这之前,所有的御医想要看看她的脸,她都会发疯的拒绝。可是,这个小小的胭脂铺老板居然令她毫不惊惧!心安地把自己的丑陋呈现在他的面前。
玉环被丑颜惊扰了很多天的委屈此刻一涌而上,圆滚的晶莹泪珠一颗颗的滴落下来,全部被那双完美的手接了去。
只见他小心翼翼的捧着一汪泪珠,倒向了一个水晶做的小盒子里。而后浅浅的笑着:“不哭了,您马上就会变得更加美丽!所有的人都会臣服于您举世无双的容颜。包括我在内!”
“那段治疗的时光真是最幸福的时光!我终于感受到了被人如视珍宝,发自内心疼爱的感觉!不是李隆基父子争抢的玩物!一个真真正正被爱着的女人!可那幸福的时光却如此短暂。高力士发现了这一切,他却没有告诉人任何人。只是禀告皇上我的病全好了,建议他带我去华清宫散心。皇上同意了,他见我比原先更美上数倍,心中的惊喜自然很大。从此也再不去梅妃姐姐那里了。我总觉得,在夜半时分,只要你凝神闭气,就可以听得到她哀怨的哭泣。后来,后来……”杨玉环突然艰难的说道:“等我回到皇宫,高力士捧着一个坛子,轻轻地告诉我,颜色就在里面!天,他们找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居然还诛了他的九族。阿色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我却连为他保留血脉的能力都没有!这件事,恐怕也是我的哥哥与高力士最不计前嫌的一次政治合作……”杨玉环藏在袖子下的手剧烈的颤抖着,暴露着她此刻濒临疯狂的心境。
千寻沉默着,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好,我画他!”
此时,乐声消退,永乐飞旋的舞姿渐渐停缓。整个麟德殿如死寂般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