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父王就教导我,天地是无限大的,人是无限小的。
下雪了。
千寻睁开双眼,望着窗外朦朦胧胧的雪白世界。心,空洞的仿佛不存在。怔忡了好久,被一阵脚步声惊醒。原来,是伺候洗漱的宫娥手捧着清水、香露什么的鱼贯而入。空荡的佑仪宫内,顿时显露了些生气。
如同木偶一般被摆弄好以后,一个年轻的公公走了进来:“贵妃娘娘懿旨,请星月夫人到寝宫一叙。”
原来,银装素裹的小花园看起来也别有一番韵致。
杨贵妃身上裹着一件紫霜裘,雪片飘落却不近身,很快就幻化成雨滴晶莹而去。她就那样静静的坐着,如同一株魅惑的洛神树。
绿桐走过来,低声说道:“星月夫人来了。”
“请。”
一身鹅黄宫衫的千寻轻轻走来,没有行宫礼,径直坐在汉白玉圆桌旁。
“怎么如此单薄?奴才们都是怎么伺候的?”杨贵妃看到仅着宫衫的千寻,心痛不已。“绿桐。把我的雪貂裘拿来给星月夫人穿上。再问问今天是谁伺候星月夫人的,每人廷杖二十!”
“是。”
千寻拿起桌上沏好的洛神茶,出神的望着那殷红波动的液体,幽幽说道:“我不冷。”
“千寻,”杨贵妃叹了口气,问:“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您是贵妃娘娘。”
“你还记得频伽吗?”
“频伽?”千寻一阵慌乱,“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所有的人都要问我这个叫频伽的人?我想不起来,我真的想不起来。我只要努力去想,头就会很疼很疼!”
“是,是,以后不问了,都不问了,好吗?你不用去想,现在很好,一切都很好。”杨贵妃握住她冰冷的手说道。
果然与我十年前的遭遇一模一样!她暗自想道:又是高力士!今天早上,哥哥惊慌失措的跑过来说是安禄山反了,打着‘清君侧’的名义造反了。还说什么群臣都认为这‘侧’指的就是杨氏一门!是吗?我是妖孽吗?十年前,还不是同样被高力士用卑鄙的方法留在了陛下身边。甚至,怕我生出小妖孽来,还要多伺候一道汤药!‘清君侧’?来吧,安禄山,我的好儿子!
绿桐拿了雪貂裘过来,小心翼翼的围在了千寻的身上。千寻眉头一皱,直觉着想要解下,却在低头望见那白的刺眼的温暖丛毛后变了念头。伸出手轻柔的抚摸着:“奇怪,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雪地里,远远走来几个身穿猩红色长袍的太监。
“高力士见过贵妃娘娘,星月夫人。”高力士下俯的身子落的极慢,似乎在等着那句‘免礼’。然终是没有等到,结结实实的跪在了地上。头,埋的低低的;眼神,闪烁莫名。
“高公公啊,怎么,陛下难得勤勉,你不在勤政殿伺候,却跑到这儿来打搅两个女人说话?”
“禀娘娘,朝堂上事务繁忙,陛下自永乐宫主大婚一事后精神一直不好。现在内忧外患,自是更加烦乱了,所以特命奴才将星月夫人带上,说是有她在,心里踏实些。”
“那就有劳公公多费心了。”杨贵妃不再看他,喝了一口洛神茶,闭上双目。那神色,清楚地写了一个‘滚’字。
“老奴告退。”说完,示意宫娥们搀扶着千寻,一同走出了贵妃寝宫。
勤政殿。
千寻此刻换上了青色的女官服饰,就站在离天子龙椅不远的地方。
唐玄宗此刻烦躁的要命,朝堂下面,宰相一党与武将一党正在争论不休,吵的是不亦乐乎——
“宰相大人,那按照你这样说来,根本不需要调回我朝在西域的驻军回援,那安禄山自己成不了什么气候是吗?”
“郭大人!西域丝绸之路的控制权是我大唐掌握西域各国经济命脉的保证。一旦我西域主军回援,会显得我煌煌大唐不过因为一个粟特狗贼的狂吠就变得心惊胆寒!依我看,只要把灵武、九原、云中、太原等地的兵力集结在一起,由封常清将军率领,定能在一个月内平定叛乱!”杨国忠素与安禄山不合,今日,终于可以在这朝堂之上大骂宿敌,真是爽哉啊!只不过,看起来这杨国忠挺为玄宗皇帝倚重的,却不知为何,他一生想要扳倒的两人:李亨和安禄山。个个倒比他活的时间长些。
“哼!”郭子仪给了他一记白痴眼神,讥讽道:“国舅大人天天在后宫里溜达,哪里知道我军现在的实际状况!”他正色朝玄宗道:“皇上!我朝太平盛世已久,驻守在关内的将士们早已失去了作战的斗志与雄心!他们的剑,荒置生锈;他们的心,懦弱善感;他们的胆,畏惧死亡;他们的气节……唉,不说也罢!陛下!臣以为,关外的守军长期作战,他们杀敌勇猛,不畏牺牲。对于叛乱,如若在第一时间痛击逆贼,必定会使其军心大失。至于西域丝绸之路的控制权等内乱平定后,臣等定当再夺回来!眼下若是内乱不除,不远的将来,必有外患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亨双拳紧握,显然内心已经激动到了极致。这是他的江山啊!是他隐忍了一辈子,眼看就要得到的壮美江山啊!可是他却不能站出来说什么!郭大人的话说出了他的心声,他也不能力挺!他只能像是一个没有任何想法的傀儡,每天跟在父皇的身后做一件高贵的摆设。
“郭大人把这粟特小人也未免抬的太高了吧!陛下!我朝国力强盛,威震四海!对付一个不过手握十五万军队的安禄山根本不在话下。请陛下定夺!”
“陛下!您想过没有?安禄山虽然‘不过’只有十五万人马!可是那些都是什么人啊!都是已下必死之心的亡命之徒!他们选择了造反,自然把自己的后路都断了,会拼死作战!而我方关内将士多年安逸,家中无不是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两相比较,胜劣自断啊!皇上!”
“皇上,不必因此失去整条丝绸之路啊!”
“皇上!关外之地,失去了,我们再去抢夺便是!可是,国之境内,大好河山!那里生活着的可都是我朝的百姓啊!一旦战乱不能立刻平复,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坏掉的,可是我们自身的皮肉啊!那种痛,与暂时失去几年丝绸之路的控制权相比,孰轻孰重,请陛下定夺!”
“请陛下定夺!”郭子仪身后,黑压压的一群武将全部跪下!
“皇上!若是依郭大人所言,不仅仅是西域,还有北方、南方诸国都会以为我朝陷入内乱,到时候趁机领兵来犯。我大唐岂不是陷入内忧外困之境地了!请陛下定夺!”
“请陛下定夺!”杨国忠身后,红灿灿的一众文臣全部跪下!
“你们!”玄宗按着太阳穴,疲惫的望着眼前跪倒的一片。心中烦乱不堪!他不是不知道此刻需要自己做出一个决断,不论支持哪一方,决断都是越快越好。可是,他真得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他都已经很多年没有上过朝了,偶尔上一次,众臣无不说四海皆安,无事可奏!时间长了,他就更不愿意过问国事了。
他微迷的眼睛望着李亨,暗自想着:难道我该传位给亨儿了吗?
高力士见玄宗烦乱不堪,忙端过一杯茶水交给千寻,示意她送过去。
我?千寻诧异的张开口型询问着。在得到肯定答复后,有些紧张的端了过去。
“陛下,请用茶。”千寻俯身说道。
“我不……是你啊,千寻。”玄宗刚想推开,待看清了来人赶忙接过了茶杯,喝了两口。热茶的雾气缭绕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姑母站在他的面前斥责道:隆基,你要做帝王,就一定要果断。你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质疑。因为,你是受到上天庇佑的。
是吗?果断?果断?
放下茶杯,他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拟旨!”书记官赶忙埋头提笔。
“任命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领灵武、九原、云中三地守军出战,剿灭判贼!郭子仪升任朔方节度使,羽林大将军王承业为太原尹,原朔方节度使安思顺为吏部尚书。平叛大军三日后出发,延误军情者,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圣断已下,不论是否符合自己的建议,做臣子的也只得是高呼万岁老实做事。
“杨国忠。”
“臣在。”
“封常清什么时候到?”
“回陛下!今天日落之前定能赶到。”
“好!等他到了,立刻进宫见朕。”说完又想起了什么,接着吩咐:“把近一年来,军部所有的奏折都呈上来,朕要好好看看这关内的驻军是不是真如郭子仪说得那样不堪!”
“遵旨。”
“退朝。”
众人又是高呼万岁什么的,玄宗皇帝在宫娥太监簇拥下,离开了勤政殿。
李嗣业望着远去人群中的那抹纤瘦的青色身影,心头升起一阵疑惑。
经过一个上午的雪花飘落,大明宫已经到处都披上了圣洁的雪白。这片集中了整个大唐最高权势的土地上,再也寻不见杀戮与阴谋,单纯的洁净。
一行人随着玄宗怅然的脚步在宫内走着,渐渐,高力士摒退了其他人,就只有自己远远的跟在了玄宗和千寻的身后。
行至一片池塘,玄宗停下了脚步,定定的望着平静无波的池水。在那里,萦绕而下的雪花飘进了池水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踪影。
“千寻丫头,朕是不是真的老了?”
“不!陛下在千寻的心目中永远也不老。”双目混沌的千寻轻声说道。
“是吗?”玄宗哑然失笑,转过头疑问道:“千寻丫头,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间转变这么大?我记得原先你对朕可是不屑于顾的。”
“怎么可能?千寻爱您,绝不会惹您生气的。”
“你……”这丫头的确不对劲!玄宗此刻已不再是昨晚的那个恍惚悲伤的老人,而是一个刚刚重温开元之治时期勤勉图治的帝王。那敏锐的洞察力告诉他眼前的千寻决不是原来的千寻。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难道,是力士?
他转过头,望了一眼遥远枯柳下站立的高力士,心中一片明了。是他,是他带回了千寻,又想办法让千寻对自己千依百顺。是力士!是力士啊!
玄宗心中一片莫名的滋味。这个奴才,真是为自己生为自己死啊!
再看向满脸迷茫的千寻,那张熟悉的小脸,总能让自己忘掉所有的忧虑。他,不想再放她走了。即便是千寻此刻神志不清,他也希望时时刻刻总能看得到她。自己,毕竟是一个强大国家的帝王,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相让的道理。
咸安,就让你的好儿媳留下来陪陪我这老头子吧,我大概也不可能万岁万岁万万岁了。等到我百年之后,千寻自然还是你的好儿媳。放心吧,我不会再把她当作姑母的替身了。我只是想要一个能够让我安心的人陪在身边罢了。
他望着千寻脖子里戴着的鱼牙梳子,在心底暗暗下了决定。
“千寻啊!”
“嗯?”
“你猜这池水里的鱼现在还吃食吗?”
“不知道。”
“那你就看好了!”说完,拿起一把池塘边上盛在石碗中的饵料朝池塘中央洒去。
不一会儿,一条红色的锦鲤浮了上来,然后是黄色的、黑色的、白色的、金色的、花的各种颜色的锦鲤纷纷浮上水面。在周围银白一片的包围中显得色彩纷呈、生趣盎然。
千寻迷茫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笑意。
“千寻丫头,你抓一把,去喂喂看!它们会围着你的身影不停的打转的。”
“真的?”她在石碗中抓了满满一把饵料,沿着池塘周围走着,边走,边挥洒着饵料。果然,一池子五颜六色的精灵们都跟着她青色的身影追逐嬉闹,场面,好不温馨!
朝堂之上的所有压力此刻都在那青色身影的移动中消弭殆尽。玄宗皇帝笑了,追随着千寻而去。
远远的,高力士也笑了,那笑容竟比玄宗皇帝的还要幸福百倍。
与此同时,关外,阴山脚下。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涯。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动见牛羊。
这是北朝一首描写阴山的诗,其中的‘苍苍,茫茫’可真是衬托了此刻频伽的心境了。对他而言,眼前如穹庐般的天空也装不下他满腔的思念!如圣女般的雪白银山也无法荡去他满心的阴霾!
车厢里,千寻行囊中的所有物品已经被他摩挲了无数遍。他没有放过每一件衣裳上的气味儿,每晚,他都要把那些泛着松节油味道的衣衫放在枕边以渡过难挨的漫漫长夜!当他偶然在其中发现了一根长长的卷发时,更是狂喜的放入随身携带的香囊中。从此,每天对着香囊喃喃自语,就成为了令人最不忍看到的风景。
“千寻!”他仰望着面前巍峨无比的阴山,摇头说道:“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爱你!可是却不知道有多深!如今与你分别了不过七天,我才知道这爱,这爱已经到了我无法去形容的地步!从小,父王就教导我,天地是无限大的,人是无限小的。可是现在,我只有一个感觉:你是无限大的,频伽是无限小的。我不论走到哪里,都生活在你的气息里!所以,你要为了我好好活着,无论发生什么,我只要你好好活着!等我!等我!”
那个‘我’字激荡在高耸的山峰间,来来回回飘荡着,在苍穹与大地之间深情回响!
“王子殿下!飞鸽传书送到。”
“什么?昆奴有消息了!快拿过来!”
接过信件的手颤抖着,终于打开了卷在一起的纸条:人在皇宫,现平安无恙。正在策划营救中。
“真的是唐玄宗干的!”他将信件紧紧地握在手中,命人拿来自己的弓箭。
对准长安的方向,拉弓!死命的拉弓!放箭!
离弦的箭如光速般窜出,直抵云层,穿透苍穹,逼近那个不可饶恕的人!
怎么了?快乐奔跑的千寻突然间一阵心悸,痛得她停下脚步,浑身缩成一团!
“好痛!好痛!心,为什么这么痛?”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那个紧张奔向自己的明黄色身影消失在满眼的炫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