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坚固的堡垒被摧毁的时候,缘由往往也是最简单的。
不论怎样,频伽安全的离开了。
千寻如化石般伫立在王帐内的身影在渐渐消弭的呼喊声中颓然消融,跌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双手,紧攥成拳,里面竟已汗湿成片。
尺带珠丹走进来望了她一眼,阴霾着离去了。
接下来的时光变得漫长难挨。王帐成了华丽的牢笼,千寻又一次陷入了无边的等待和惘然。然而她很明白,尺带珠丹远比唐玄宗难以对付。他的野心决不仅仅是带走自己这么简单。
王帐的守卫这些天愈加紧密,使得她连走出王帐的机会都没有。每时每刻,她都能听到王帐外面命令军队集结的号令。将领们高喊着吐蕃话,她一点也听不懂,只知道前方的战事定然越加紧张。每次吐蕃大军出营的时候都会比上一次轰鸣的马蹄声时间持续得长一些。这说明吐蕃的军力一直在加强,那么,两国的战争已经进入白热化了吗?
可我却什么也不能做!
千寻从王帐的窗望出去:天,蓝蓝的,纯净无云。偶有雁群列队飞过。
南雁北飞?
忽而一阵清新的风吹过,千寻贪婪的呼吸着,眼角一个黑影闪过,是很多天都没有见到的尺带珠带。
他来做什么?
千寻下意识抓紧了衣襟,浑身僵硬充满敌意的望着他。
尺带珠丹的眼中闪烁着夺目的光芒,欺身到她面前:“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带你回吐蕃了。”
回吐蕃?用不了多久?什么意思?
她紧走几步,拦住尺带珠丹转走的身影:“把话说清楚!”
“决战马上就要开始了。”尺带珠丹满脸的兴奋,嗜血的因子在体内翻腾。
千寻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一身炫黑的冰冷盔甲,挑眉道:“既然还没有开始,凭什么笃定能够带我走?”
尺带珠丹一幅胜券在握的表情,双臂环抱:“频伽心已乱。”
心已乱三字一出,千寻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似的,空洞洞的停顿。是啊,心已乱,心已乱。
绝望的笑出声来:“那么,你顶多带回去我的尸体。”轻笑完,满意地望见头盔里浓密的眉毛纠结在一起,转身回到了窗边。
纠结的眉毛很快舒展,冲着窗边飘缈的人影说道:“千寻,你会心甘情愿的跟我回吐蕃的。相信我,你一定会的!”
‘咣当’!一盏茶杯碎裂在尺带珠丹脚下,那是千寻手边的茶杯,此刻已经粉身碎骨。
尺带珠丹淡淡微笑,道:“不论怎样,你对我都不是无动于衷的。”说完转身离开了王帐。
千寻只觉得浑身冰冷,这个男人自我的可怕!
王帐外面清晰的传来了他的声音:吐蕃的勇士们!今天是我们与回纥一决生死的时刻,你们当中定是有人永远也不能见到自己的妻子、亲人!但也有人会因此成为将军,成为英雄!怕死的,现在就站出来。我尺带珠丹决不会挽留。有吗?他的声音震天彻地,震慑四方。
“没有!”众将士异口同声地大喊:“誓死追随赞普!”
“好!传令击鼓!出发!”远处的哨楼上扬起庄严肃穆的声音。每响一声,几乎都要把人的心脏迫出来一样。
整齐有序的步伐依着固有的节奏慢慢消逝在耳旁。可是,地面上的震动仍然清晰的传来,久久不去。
雁儿的鸣叫从天空传来。千寻从窗前眼望过去,虚无缥缈一片。
入夜。天空久久沉醉在妖娆的红艳中,弥弥漫漫到地球背面。
那,不是晚霞,不是浪漫的酡颜,不是壮丽的自然景观。
那是火烧连天的战争!
红艳的中心正是尔泰城的方向。那是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坐在寂静的几乎要令人窒息的王帐中,千寻伸出双手拼命的捂在自己的耳侧。那里,竟分明的听到哀嚎、怒吼、杀戮与痛苦。她仿佛看到一张张惊恐的面容在自己的眼前摇晃。仿佛看到一句句残破的尸体散落在地面上。大地,被染成了红色。尔泰城的河流也变成了红色,它凄然向东流去,直到把鄂尔浑河也染成了血红。
那里面,有回纥的血,也有吐蕃的血。
三天三夜!三天三夜!
这片土地的上空红艳了三个夜晚,终于在第四个夜晚重新陷入无边黑暗中。
在寂静了整整三天后,终于有了真切的声响在千寻耳旁响动。那是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很熟悉很熟悉!她永远也忘不了。只有频伽骑马时才会有这样的声音,是的,是频伽!
她赤着脚跳下床榻,发疯般的奔出去。门口,依然是吐蕃的士兵守卫着,阻拦她的仍是那冰冷的枪戟。透过缝隙,她看到了,看到了飞奔而来的频伽。
他瘦了!
这是从缝隙中得来的第一感觉。千寻的心都揪了起来,迫切的想要伸出手抚上他的面颊,抚去那上面的浮尘风沙。
他终于来到她的面前,目光与她紧紧纠葛,缠绕的心痛欲裂。
他走过来,吐蕃士兵顺从的撤去了兵器,各自退开。他越走越近,脚步却沉重得仿佛灌了世上最沉重的铅。
“频伽。”千寻滑出晶莹的泪滴,猛扑入他的怀中。那里,淡淡的阿末香气不再,萦绕在鼻息间的全部是浓重的血腥气。退开几步,仔细地凝望他,这才发现总是一身白衣的频伽身上几乎全是血迹,硬生生的将白衣染成了血衣。
再向上望去,他的面颊黑发甚至是湛蓝色的眼眸都呈现出绝望的红色,那可怕的液体竟是没有放过他一丝一毫一寸!
“频伽!”再次扑入怀中,千寻手足无措的抚着他的长发,他的胸膛,他的唇齿。那里,冰冷的不像话。她的频伽,什么时候冰凉至此?千寻颤抖着,轻吻上冰冷的唇,想要输送丁点儿的温暖。
他终于松动了几分,喉咙里沉闷的嘶后一声掠夺过去,啃咬起来。咸湿的泪滑落唇齿间与血腥味儿混在一起,搅乱了彼此的心跳。
不知纠缠了多久,频伽突然一把将她推开,毫不温柔的狠狠推开!
千寻抚着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跳,怅然望着频伽,仿佛在问:怎么了?
频伽如木偶人一般走了过来,单膝跪在千寻面前执起了她的右手。一阵微凉传来,那个被她藏在雕花木盒中的旧银镯子顺着纤瘦的手指滑道了手腕间。手腕的皮肤白的几乎透明,跳动的血管一张一弛。
千寻不大的眼睛睁得滚圆,不敢置信的望着频伽,她的频伽。“这,这是什么意思?”
“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个手镯是他送你的!”频伽死盯着那镌刻着隐秘花纹的银镯,冰冷的说道。
“那是因为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他是吐蕃的国王啊!”千寻握住那银镯,拼命的想要捋掉。
“不,不要摘掉。”频伽按住她的双手,竟是用恳求的语气说道。
“你,你究竟怎么了?”千寻快要窒息了,她抖动着嘴唇质问:“你究竟怎么了?这是什么意思?嗯?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的意思,千寻。月光宝石,你以后都不再需要了。从今天开始,你是这竺密银镯的主人。你明白吗?明白吗?”频伽的眼神中弥漫着危险的癫狂,寒彻可怕。
竺密银镯?什么意思?他不是来了嘛!他能活着来这里不就证明他胜了吗?为什么,为什么要说出这样一番话!为什么要给自己戴上这个银镯!
“千寻,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完好无损的活下去。尺带珠丹会给你世间最好的!你要,”他哽咽着,奋力将这些话说完:“你要好好活下去。因为,我不要你了!不要了!”
“不对!频伽,你究竟怎么了?你说啊!为什么,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这么绝情!这不是你,不是我认识的频伽!不是!”
“你以为你认识的频伽是什么样子的?”频伽惨然一笑,松开了千寻的手。他转过身,离开她,离开她的生命:“频伽,应该是什么样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癫狂着离开,竟没有回过一次头。
“不!”千寻缓过神来,拼命的追出去。却仍是被吐蕃士兵用枪戟拦在门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频伽胜了,他一定会带自己离开。如果他失败了,又怎么能随意出入尺带珠丹的王帐?可是眼前的一切都令她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无边的黑暗里,血衣红的绝望。那修长的身影僵硬的直挺着,忽然间顿住,转回。血腥气很快又包裹住千寻,他伏在千寻耳边,唇温柔的掠过。
“啊。”千寻痛的惊喊。原是频伽狠咬了一口。他舔过溢出的红色血珠,呢喃:“我宁愿从没有遇见你。”而后头颅远离,深邃的蓝色眸光闪烁破碎:“以后要经常锻炼身体,不要在大清早出门吹冷风,不要因为画画忘了吃饭,不要兴之所至就去结交陌生的人,不要……”他忽然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从牙齿中挤出:“不要想我。我只允许你想我今天一晚,过了今晚,决不许你再想我!不许!知道吗?”
不再想他?是吗?真心话吗?那为什么满眼的不舍?为什么蓝色瞳孔碎裂成一片片?为什么紧攥住她的双手几乎要将她揉碎?为什么在他身上寻不见一丝生气?为什么要让她好好的活下去?没有他,千寻又怎能好好的活下去?
“发生了什么?”千寻追问着。
“千寻,记住我对你最后的要求:活下去!尽你所能好好活下去!”频伽转身飞快离开,这一次,真的一直到身影消失也没有再驻足。
草原上夜晚的春风很温柔,并不苛厉。可是千寻的心却轻易的被吹成一片片,散落在广袤的荒凉大地上,寻觅不见。
频伽竭尽全力挺直着脊梁走到千寻望不见的黑暗之地。浑身紧绷的弦骤然断裂,踉跄了几步。
“说清了?”尺带珠丹从黑暗中踱出,炫黑的眼眸闪着沉思的光芒。
“带上无因,千寻的病情他最了解。”频伽瞬间恢复压倒的气势,以命令的语气说道。
“好。”
“我现在就回王城,二十万人十天内会全部撤离。”频伽面无表情的说完,真的,真的永远离开了这里。
劝说千寻好好活着,以此交换回纥二十万人的性命!这,就是战败的频伽为了肩上承载的责任与尺带珠丹做的交易。
是的,回纥战败了。尺带珠丹竟然从巴颖珊的手中骗到了尔泰城的地下水域图。他的突袭兵从地下水系潜入尔泰城内,给了频伽重重一击。最坚固的堡垒被摧毁的时候,缘由往往也是最简单的。
尺带珠丹说过他会有办法让千寻甘愿活下去。他真的做到了,他,是一个懂得计算一切的人,包括情感。
二十万回纥人的性命换千寻一条,值!
他望着频伽远去的背影,眸光里闪烁着一丝敬意。最后关头,频伽选择了牺牲自己的幸福保住回纥子民生命。这,是一个君主应该做到的。可是,也是很难做到的!
或许,留下这些人的性命并不是一个好君主应该作出的选择。但是他要一个活生生的千寻。他为了做一个合格的君主付出了半生,现在,他要这个女人,要这个或许是一生中再不可能相遇的女子。那个曲江池边的身影在他心中永难磨灭,既然无法相忘,那么就得到它!这,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么!
是不是应该看看她呢?
迟疑着望了望一片黑暗的王帐,他心底竟生出陌生的胆怯。那冰冷盔甲下包裹着的也不过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他远没有自己想象的强大。
算了。回到吐蕃后,有的是时间守着她、望着她。
想起未来的长相厮守,邪魅到令人屏息的面容憨憨一笑。这笑容,竟如孩童般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