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相见——震撼来自平凡
大脚板的“媳妇王”
1928年9月24日。
黎明的霞光,温柔均匀地撒落下来,为江西省遂川县的大地罩上一层绯红色的薄绸细纱,那缓缓飘浮的乳雾,也染成了粉红浅润的颜色。村庄里,升腾起袅袅曼曼的炊烟;树林中,传出婉转悦耳的鸟啼。
铺满绚丽霞光的小路上,走着一支八九十人的队伍。他们身穿普通农民的衣服,黑的白的蓝的,有新有旧,颜色不一,肩上都背着枪。他们显得很疲倦,沉重的步伐,憔悴的面容,说明他们已经多日没有休息好了。特别是队列里的7个女的,更有点精疲力竭的样子,身子摇晃,步履维艰。只有其中的一个姑娘,迈动没有缠裹过的双脚,走得很有力。她快步闪出队列,站到路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抬起右手抹下额头的汗水,使劲甩落到地面上。她叫康桂秀,就是后来改名为康克清的人。
霞光射来,为她剪下一幅小影:高高的个头,健壮的身躯,红润的脸庞嵌着一双有神的大眼睛,如同一泓清澈的碧水;乌油油的短发,在清晨的微风中不停飘动,有几缕贴在汗湿的前额和鬓边。她伸手向后拢了拢头发,目光望着弯弯曲曲的来路。
“好险哪!”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支万安游击队来到遂川城6天了,昨天晚上才接到跟随红军上井冈山的通知,并且发给了每人一支枪。人们好高兴哟!久久地议论着,说村里的事情,谈以后的生活,领队的同志几次催促早些睡觉,第2天好有力气赶路,也不起作用,直到他严厉地说“以后我们就是红军战士了,要遵守纪律”。大家才勉强躺下。
她和曾华英、张良、罗恒秀、张庾秀、刘桂秀、朱挺兰等6个女伴睡在一起。这几个女伴都是她动员出来的。
“睡不着呀!”朱挺兰翻了个身说。
“是呀,睡不着。”其他人也说。
她虽然理解女伴们的心情,还是说:“睡不着也得睡。不然明天怎么赶路?”
屋内静了下来。
此时,她的心里也特别兴奋,但她还是强迫自己睡觉。可怎么也睡不着。她半睡半醒地躺着。有几次,她的手一碰到枪,心跳就不由得加快起来:这比梭镖强多了!从当儿童团时起,她就扛着梭镖站岗、放哨、查路条,看到有人拿枪就眼馋得慌,心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一枝真正的枪,那才叫威风呢!现在真的有了枪,她又仿佛觉得是在梦中,抓得紧紧的。惟恐还会失掉似的。
深夜,远处传来了枪声,她迅速坐起身来。黑暗中。一个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快!到城外的山上集合!”
等他们赶到城外的山上时,枪声更紧更密了。漆黑的夜幕,被子弹划出一道道闪光,雪亮的弧线,在空中交叉穿行,如飞舞的银蛇,发出嗖嗖的声音。集中到山坡上的万安游击队的队员们,听着嗒嗒嗒的机枪声,看着子弹在身边、脚下进溅起的石块和泥土,心里不免有点儿发慌。
“好厉害呀!连着响!”有人议论。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机枪射击哩。
“不要慌!”她低沉的声音,平静了人们的议论。
子弹越来越密集,机枪的响声更近了。怎么办?蹲在这里等着吗?她皱皱眉头,眨一眨眼睛,提议道:
“从这里去井冈山,黄坳是必经之地,应该朝那里走。”
领队接受了她的建议,说:“我们下山去,向黄坳方向走,到那里等着红军!”
别看她只有16岁,可人们都听她的。谁不知道,她曾当过区妇女协会的秘书和宣传委员,带领妇女夺过白军的枪,是万安暴动中的积极分子。所以一听到她的建议,人们就互相拉扯着搀扶着,磕磕绊绊地往山下跑,沿着通往黄坳的路,来到了这个地方。
“康桂秀,你在看什么呀!”张庾秀停住脚大声问。
康克清从刚才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和女伴们走在一起,脚步踏在山石上,发出噔噔的响声。
张庾秀比康克清的年龄大一些,大姐姐似地问道:“康克清,是不是想家了?”
“没有。”康克清使劲摇摇头。
她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猛地一动。这一次真的离开家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看到它。说真的,她对那个家还是有感情的,那里毕竟是她生活了16年的地方啊,尽管是个“望郎媳”。
16年前,她生在万安县罗塘乡塘下村一个善良贫苦农民的家里。父亲康定辉是个靠租一条渔船在赣江“惶恐滩”下游水上流浪的渔民,因生活不定,当女儿出生才40天时就送给大禾场村罗奇圭家做“望郎媳”。“望郎媳”即是童养媳。当地的风俗,先找个媳妇,以便这媳妇能望来个儿子。可是这个“望郎媳”没有望来“郎”,罗家也就把她当成了养女。不过,外人还是把她看成童养媳。在附近的童养媳中,她是最聪明能干的,人们就夸她是“媳妇王”。
罗奇圭家里也很穷,靠租种地主的田糊口。农闲时,他就到邻村去唱采茶戏,弄几个钱养家。桂秀长得俊俏伶俐,三四岁能爬树摘松子,十二三岁时会做饭、洗衣、推磨、车水、种田,还能做一手好针线活,所以罗家很喜欢她,看成亲生女儿一般。
给康桂秀印象最深的还是养母,一次养父被团丁抓走,养母就到财主家做零工,换回一点米维持全家的生活。养母还顶住了奶奶的压力,支持她不裹脚。那天她从外面劳动归来,奶奶递过准备好的布,强迫她裹脚。她不肯。说:
“不裹。我好好的一双脚,裹了还怎么走路?”
奶奶看着说不服,就大哭大嚷:“养个大脚妹子,将来怎么嫁出去!”
养母同情桂秀,笑着对自己的婆婆说:
“嫁不出去,我养她一辈子。”
奶奶还是不依。桂秀心中暗自思忖。硬顶是不行的,得想个主意。你让我裹脚,看我怎么对付你。
第2天,桂秀不去打柴,也不去挑水。见到缸里没了水,奶奶着急了:
“桂秀,你怎么不去挑水?”
“你不是要我裹脚吗?”桂秀理直气壮地说,“我裹了脚就挑不了水,你看怎么办吧?!”
奶奶从此不再提裹脚的事,她也就有了一双大脚板。
此刻,她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迈动的双脚,从心里感激养母的支持,庆幸自己想了个反抗裹脚的好办法。如果不是这样,现在怎么走这崎岖不平的路呢?
太阳出来了。红艳艳的光芒照在刚刚收割过的稻田里。康克清走在队列中,明亮的目光,一会儿远眺前方朦朦胧胧的山影,猜想那里是不是井冈山;一会儿看着近处,秋风吹来,有些树的叶子开始变黄飘落,而一棵棵青松,一蓬蓬翠竹,却依旧傲然挺立,绿色如故,显示着凛然不屈的勃勃生机。
他们到达一个村庄前。打听后知道这里叫堆子前。几户星散的人家。掩映在树丛的阴影里。
“看!后面来了红军!”一个队员大声说。
“在哪里?”
随着这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问话,80多双目光同时向来路看去。
康克清看了一会儿,大声说:“是红军!是红军!”
康克清第一次见到朱德
是的,那的确是一支红军队伍,红四军第二十八团。走在最前面的,是军长朱德。
朱德的脸上罩着一层喜悦之色。战斗胜利了,共歼敌3个营,击溃两个营,生俘敌营长、连长各1名,士兵200多人,缴枪250多枝。这是回师井冈山后的第一个大胜仗。
对于这次胜利,朱德是早有所料的。10多天前,他率领在湘南遭到失败的红二十八、二十九两个团,在毛泽东的迎接下到达黄坳。刚刚住下,赣南的敌军刘士毅部就尾追而来。占领了遂川县城。他和毛泽东一起召开红四军干部会议,分析敌情,做出了将计就计、诱敌包围、分兵合击、出其不意攻打遂川县城的部署。会后,他率红二十八团和遂川赤卫队第一中队为前卫,毛泽东率三十一团第三营和遂川赤卫队第二中队为后卫,先后出发。
战斗是9月23日上午开始的。l0时左右,他率领的第二十八团在草林圩附近遇上了前来引诱的小股敌人。战斗一打响,敌兵就一边还击。一边向县城方向退却。朱德佯装没有识破敌计,指挥红军战士和赤卫队员步步进逼。到了城西关子地一带时,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引诱之敌发起冲击,一口气追杀20多里。红军后勤、炊事人员也挑着锅碗瓢勺跟进。敌人以为红军已进了他们的包围圈,便向县城移动,企图围歼红军。正在这时,毛泽东率领的红军和赤卫队分成两路向县城压去,左路占领城东的石桥,截断了敌军退路;右路越过遂川江上游的阳关桥,猛攻敌人后方。在左右夹攻之下,敌军腹背受敌,惊恐万状,最后被歼灭。刘士毅挨了打不甘心。又和李文彬部一起前来合击遂川,红军及时撤了出来。
如果仔细看去,朱德的喜悦里也夹杂着缕缕不易察觉的痛心。这一次的胜利,是不能弥补上一次的损失的。两个多月前,敌纠集湘赣两省11个团向井冈山根据地进行第二次“会剿”。为了阻击湘赣敌军会合,他和毛泽东决定留下三十二团守井冈山。其余兵力分成两路:一路由毛泽东率三十一团于永新牵制赣敌。袭扰疲惫敌人;一路由他事二十八、二十九团进取酃县、茶陵,以便在运动中歼灭湘敌,然后再寻机打破赣敌。可是当攻克酃县后,由宜章农民编成的二十九团却不愿回永新,要到湘南去。朱德反对向湘南冒进,军委却决定二十九团回湘南。结果,在郴州与范石生部接触,先胜后败,二十九团随即自由行动。跑向宜章家乡,军参谋长兼二十八团团长王尔琢前往劝说,被逃兵开枪打死……对此,朱德的心里一直很沉痛,眼前的胜利,也不能使他完全忘却那次的失败和损失。对一个真正的将领来说,失败比胜利的印象更深刻难忘。
有人走到朱德的身边说:“军长,前边就是堆子前了,要不要让部队停下?”
“哦。”朱德答应一声,随后说:“不!继续向黄坳前进!”
说完之后,他抬眼看看四周。多熟悉的地方!那田野,那村庄,那树林,都如此亲切。昨天,他在这里宿营过。面对集合站立的战士,他这样动员道:同志们,刘士毅这个敌人是又凶狠又狡猾的。他在县城附近设了一个伏击圈,等着我们去上他的钩。他的胃口不小呢,想一口吞掉我们。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先做出钻进伏击圈的样子,然后再出其不意的反过来包围他,消灭他,打个漂亮的歼灭战!……如今。他的动员发生了作用,他和毛泽东的将计就计也取得了效果。他想着,看一眼走在身旁的妻子伍若兰,脸上又荡起了一丝笑容。
伍若兰似乎理解丈夫此时此刻的心境,报以嫣然一笑。
朱德率领的红军队伍,来到了堆子前。
看到红军队伍过来,康克清和游击队员们自动地闪开一条路,让军队先过,他们则站在两边,目不转睛地看着。
啊!到底不愧是红军的队伍!多么整齐,多么雄壮,多么有力!他们虽然经过战斗,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休整,穿的又是破旧的灰布军衣和自编的草鞋,甚至有的人还穿着其他颜色的衣服,武器也是各种各样,有的甚至背着梭镖长矛,但是一个个精神饱满。斗志旺盛。唰唰唰唰的脚步声,从这山路上响起,向四面荡开去。
“看,那是朱军长!”一个人指着走在前边的朱德说。
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朱德的身上,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和敬慕。在此之前,他们都还没有见到过他哩!
康克清也是第一次看到朱德,她挤在人群中,踮起脚尖,仔细地打量着。朱德穿的也是一身灰布军装,虽然非常破旧,但是很整洁干净,领口敞开着,脚上穿的是粗麻编织的草鞋,斜背着的一顶斗笠。紧紧贴在后背上。腰间的驳壳枪,随着身子的向前而轻轻晃动。枪带和斗笠带,在胸前交叉成一个不规则的十字,然后一齐压在腰问的一根宽皮带下面。他个头不高,身材魁伟,椭圆形的脸膛,因风吹日晒呈现黑红黑红的颜色;浓重的眉毛下,闪动一双忠厚而又机敏的眼睛;胡子长得很长。几乎和鬓角连到了一起。见两旁的人在看他,他就挥挥右手,笑嘻嘻地打着招呼。
他就是军长?康克清心里一动,不就是传说的朱毛中的一位吗?她睁大惊奇的眼睛看着。开始听人说到朱毛,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以为是一个人,后来虽然知道是红军的两位领袖。但没有见到过。人们说得那么神,原来竟是这个样子,要不是亲眼看到,她真的不会相信。尽管当时她还不能确切地说出军长是个什么职务,但她知道军长是个很大的官,应该有威风凛凛的派头,或者骑着高头大马,或者坐着八抬大轿,有很多人前呼后拥。吆喝开路。就说家乡挨户团的杂牌团长吧,还是一走地皮颤,前前后后好几个护兵和保镖呢!可眼前的朱军长,却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平凡得像个农民,像个马夫,像个伙癉,丝毫不引人注意。只有那打得高高的绑腿,走路时的挺胸昂首,才隐隐透出军人特有的威武气概。
“走在朱军长旁边的女红军是谁呀?”人们议论起来。
“就是女红军呗!”
“听说是朱军长的妻子。”
“不,是太太。”
“太太就是妻子,她叫伍若兰。”
康克清看到,伍若兰中等个头,一副大脚板,头发挽在脑后,压于军帽下。皮肤黑黑的,长得虽然不十分漂亮,但穿着合体的军装,显得很标致,特别是那一双大眼睛,闪着智慧与果断的光芒。
这就是女兵呀!早就想当个女兵的康克清心里这样想。
朱德率领的红军队伍走过去了,康克清和游击队员们才跟在后边,继续朝黄坳方向行进。
14岁的女农军
好难走的路哟!
在黄坳住了一夜。从那里再往前走,群山连绵,沟壑纵横,竹树繁茂。一条坎坎坷坷的小路,盘绕在峰谷和竹树之间,向着山顶延伸,如同一根细细的游丝,被风吹得晃晃悠悠、飘飘摇摇。打了一个又一个弯。每个拐弯的地方,都有机枪手把守着。康克清和万安游击队的队员们,沿着这条路朝井冈山上攀登。一边是看不到顶的峭壁,一边是见不到底的幽谷。
胆子本来就大的康克清,心中不但没有害怕,反而更加喜悦,像一只飞出了笼子的鸟儿,充盈着解放了的自由的快慰。到底走上了渴望已久的道路,种种约束都摆脱了。她看天空,如此明丽高远;她望大山,如此巍峨挺拔;低头俯视深谷,流水唱着好听的歌儿。一切都这么美好,这么亲切,这么可爱。
是的,怎么能不这样呢?为此,她曾进行过多少不屈不挠的努力和奋斗啊!
她还记得1925年那个春天。在花红树绿、鸟语蝶飞的季节里,罗奇圭家出入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有罗天宇、陈正人、陈世熙等。罗天宇在北京大学读书期间接受了马列主义,回乡后与陈正人、张世熙等进步知识青年一起,以教书作掩护,秘密组织了“万安青年学会”,创办《青年》杂志,在罗塘湾的至善小学演出《车夫的婚事》等文明戏,创建农民协会。罗奇圭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他的家里成为党的秘密活动点。康克清看过文明戏,也听过罗天宇等人的谈话。当时,人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个13岁的农家姑娘,但这个农家姑娘却记住了那似懂非懂的话语:“人家苏联那边打倒了地主、资本家,事事由工农当家做主,再不受压迫剥削,我们也要发动农民起来反封建,求自由,像他们那样做。”
受压迫受剥削的苦痛,使少年康克清极容易地接受了这些道理,并认定了只有这样做才能救中国救穷人。所以当万安县委秘密成立后,宣传男女平等、剪掉辫子、反对裹脚时,她都是走在前面的积极分子。后来村里成立农协会和妇女会,她又带头参加,很快成了一名共青团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