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墙回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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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辉煌陨落:一个元帅的晚年劫难(4)

回到吴家花园,彭德怀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请求允许他到农村去。……

不知毛泽东看到我的信没有?彭德怀想着,回到怀馨堂。

刚进屋,电话铃响了。彭德怀拿起电话听筒,是毛泽东的秘书打来的:“主席约你8时半谈话。”

彭德怀说:“主席习惯晚上工作,上午休息,我晚上去吧。”

“主席叫你上午来就来吧。”对方说。

彭德怀是8点15分到颐年堂的,下车后就看见毛泽东已站在门口等他。

看到彭德怀,毛泽东迎了过来。

彭德怀急走几步,紧紧握住毛泽东的手。

毛泽东上下打量着彭德怀,看着黑瘦的面孔斑白的两鬓,口气中似有伤感地说:“几年不见,你显老了。”

彭德怀笑了笑,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咯。”

“早在等着你,还没有睡觉。昨天上午接着你的信,也高兴地睡不着。”毛泽东笑着说,“你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写个纸条来,花那么大的功夫写长信干什么?你费了力量,我也看不太懂,彼此都不满意,何苦?我们还是谈谈,吵架可以,你有话可以说,你还是政治局委员么,还是我们的同志么!”

彭德怀很感动,几年没听到这样的话了,连党的小组会都不能参加,还说什么政治局委员呢?

说着,两个人在院里边走边交谈起来。

“今天还有少奇、小平、彭真等同志,等一会儿就来。恩来因去接西哈努克,故不能来。我们一起谈吧。”毛泽东说。

“好。”彭德怀说,“我已经向彭真等同志说过我不想去三线,想去农村的原因了。”

毛泽东说:“现在要建设大三线,准备战争,按比例西南投资最多,战略后方也特别重要,你去西南区是适当的,将来还可以带点兵去打仗,以便恢复名誉。”

“搞工业是外行,完全无知,政治上也不好做工作。”彭德怀说。

“历史上,真正的同志决不是什么争论都没有,不是从始至终,不是从生到死都是一致的!有分歧有争论不要紧,要服从真理,要顾全大局,大局面前要把个人的意见放一放。”毛泽东说。

彭德怀说:“政治上我已经臭了。”

毛泽东笑着说:“不要发牢骚,不要把事情弄得一成不变,真臭了也可以香起来。对你的事,看来是批评过了,错了,等几年再说吧。但你自己不要等,要振作,把力气用到办事情上去。我没有忘了你,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的事。你也不要记账,日久见人心,我们再一起往前走吧!”

“我在庐山上就向主席做过3条保证。”彭德怀说。

“什么3条保证?”毛泽东问。

彭德怀说:“在任何情况下不做反革命,任何情况下不自杀,今后工作不好做了,劳动生产,自食其力。”

毛泽东说:“后面两条我还记得。我们革命到今天不容易,大家要团结,要齐心协力发展革命的胜利,建设好我们的国家。我们共事几十年了,不要庐山一别,分手到底。我们都是六七十岁的人,应当为后代多想事,多出力。庐山会议已经过去,是历史了,现在看来也许真理在你一边,让历史去做结论吧。”

彭德怀心里热热的,他没想到毛泽东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从来没想过一定要和毛泽东争真理在自己一边的问题,只要说他没有错,他就十分满意了。

说话间,刘少奇、邓小平、彭真等人都来了,闲谈便转入了正题。毛泽东说:“彭德怀同志去三线也许会搞出名堂来。建立党的统一领导,成立三线建设总指挥部,李井泉为主,彭为副,还有程子华。”

彭德怀说:“我去搞工业是外行,时间紧迫,恐有所负,我想去边疆搞农业。”

刘少奇说:“老彭,主席没有忘了你呀!主席说的也正是我们要说的话。主席和我们大家都希望你振作起来!”

邓小平接着说:“是啊,我们都盼着你重振雄风,为人民再建新功!”

毛泽东说:“彭德怀同志去西南区,这是党的政策,如有人不同意,要他同我来谈。我过去反对彭德怀同志是积极的,现在要支持他也是真心诚意的。”

彭德怀点头表示相信。

“对老彭的看法应当是一分为二,我自己也是这样。”毛泽东说,“在立三路线时,三军团的干部反对过赣江。彭说,要过赣江。一言为定,即过了赣江。在粉碎蒋介石的一、二、三次‘围剿’时,我们合作得很好。反革命的‘富田事变’,写出3封挑拨离间的假信,送给朱德、彭德怀和黄公略3人,彭立即派人将此信送来,三军团前委会还开了会,发表宣言反对‘富田事变’。反对张国焘分裂的斗争中,也是坚定的。解放战争在西北战场的成绩也是肯定的。那么一点军队打败国民党胡宗南等那样强大的军队,这件事使我经常想起来。在我的选集上还保留你的名字,为什么一个人犯了错误要否定一切呢?”

这些话,彭德怀好久没有听到了。从庐山会议起,他听到的都是“错误”,都是“罪过”。6年了,他终于听到了不是全盘否定自己的话,而且这话是从毛泽东的嘴里说出来的,他真的被感动了,怎么能拒绝呢?他说:“我服从党的分配,到西南区去工作。”

毛泽东对坐在身旁的刘少奇说:“请少奇、小平召集西南区有关同志开一次会,把问题讲清楚。如果有人不同意,要他来找我谈。”

5个小时过去了,毛泽东留彭德怀吃过午饭才送他出来。但在送别的时候毛泽东却又忽然问道:“你在中南海游泳池畔对我说过要斗刘少奇同志,恐怕你是参加了‘高、饶反党联盟’吧?”

这句问话,在彭德怀欢悦的心中又投下一道阴影,他想了两天两晚,也不记得有这件事情。

道是无情却有情

吴家花园里,顿时增添了许多生气。人们盼望已久的事情出现了,他们向彭德怀祝贺,也在私下里议论。有的说:“早该这样了!”有的说:“毛主席没有忘记彭总!”

彭德怀的心情则是复杂的。他钦佩毛泽东的大度,又为一些事百思不得其解,诸如“高饶联盟”的问题,诸如没有让他参加庆祝国庆节的活动。他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做着投入新的工作的准备。

听说伯伯要重新工作,而且是到西南的四川,彭梅魁抽空来到吴家花园,帮助打点行装。她看到彭德怀过冬穿的丝棉袄已经破了,就悄悄换了一件新袄面,又买了一对新枕套,代替原来那件打了补丁的旧枕套。她还记得,彭德怀就这么一对枕套,当时她就说:“伯伯,你还有没有枕套,要是没有,我给你补一补。”第二次又来时,彭德怀自己补好了。这次,她没经伯伯的允许,买来了新的。她想,伯伯不会反对的。

果然,彭德怀没有生气,只是看到棉袄和枕头后开玩笑地说:“梅魁,我是不是要出嫁了,你给我做这些干什么!”

“伯伯,我不是大手大脚的人,更不是随便向人伸手的人,幼小时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彭梅魁说,“你这些东西本来就不能用了,在这里可以凑合,这次你是到生疏的地方去做新的工作,别太抠啦,还是换新的好些。”

彭德怀点点,说:“梅魁,这些年你对我帮助很大,给我缝补、操劳,每次来了都关照我的卫生间,擦澡盆清便池,洗刷便盆,真是辛苦你了。”

“别这样说,伯伯,这些年你对我的言传身教是深刻的,我是忘不了的。”彭梅魁说。

“是啊!”彭德怀说,“你是我的亲侄女,也是患难中的同志、朋友!”

彭梅魁问:“伯伯,你什么时候走呀!”

彭德怀说:“还说不准。10月6日小平同志在怀仁堂同我谈了话,说业务上大家都是外行,政治上照主席说的,要互相相信,要我先做些准备工作。至于什么时候走,还得等中央办公厅的通知,我想,时间不会太久的。”

这时的彭德怀还不知道,就在他整装准备赴西南时,他的专案审查委员会正在抓紧工作,写出了第5稿《彭德怀反党问题审查报告》,说“彭德怀、黄克诚这些人是反革命、阶级敌人”、“审查委员会的任务不是证明谁正确,不是审查他们的翻案有无根据,而是进一步审查他们的反党罪行。”上海《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章,把海瑞罢官和庐山会议上彭德怀被罢官联系起来,说该剧是为彭德怀翻案。姚文元的文章,是由江青和张春桥直接组织撰写的。

这些,彭德怀都还不知道,也没有读到姚文元的文章,但心里也有一种隐隐的不安,那就是:毛泽东虽然让我到三线去工作了,但他并没有为我平反,而且这个任命也没有中央文件呀!

“伯伯,你工作的事,要告诉她吗?”彭梅魁问。

这个“她”,是指的浦安修,自从她提出离婚后,彭梅魁不愿再喊“伯母”,便以“她”代之。

彭德怀懂得侄女的话,说:“我还想去见浦安修一面,我们毕竟不是一般同志嘛!你给她送个信去吧?”

彭德怀给浦安修的信很短,是这样写的:“安修同志:日内即离开北京他住,本想临行看看你,恐有不便,故未成行。”

浦安修收到这封短信,心绪很乱。彭德怀想见她,她也想见彭德怀,可她害怕人们又说她划不清界限。最后还是决定见,因为她和彭德怀的夫妻关系并没有正式解除。

那天晚上分梨之后,浦安修写了一份离婚报告,送交给北京市委,北京市委又送给中共中央。杨尚昆说:“划清界限并不一定要离婚。”周恩来说:“彭德怀同意吗?离不离应由他们自己定。离也是法院的事,党组织不要管。”邓小平连看也不看,摆摆手说:“我从不管这种家务事!”……

事情就这么搁下了,彭德怀也是知道的,曾为此而难受过。但他想,出现这样的局面,是因为我而造成的,责任不在她,所以提出了要见见面。也因此,浦安修才决定见彭德怀。

浦安修是下午到达吴家花园的。彭德怀热情地迎接她,把她领进怀馨堂,说:“毛主席叫我当大三线的副总指挥,明天就要到成都去了,谢谢你能来。”

浦安修看着彭德怀。他的白发更多了,脸更消瘦了,心里一阵阵酸楚,说:“梅魁都告诉我了,我应该来为你送行。”

“现在还好吗?”彭德怀问。

怎么会好呢?虽然她和彭德怀分居了,但人们还是和她保持着距离,北师大党委改选时也没有了她。可这一切能对他说吗?浦安修敷衍地说:“还好。”

彭德怀关切地问:“你对今后的生活是怎么打算的?”

浦安修沉思了一会,说:“等你在成都的工作上了轨道,我可以转到成都去工作,和你在一起。”

“那好!”彭德怀高兴地说,“让我们在成都团聚!”

浦安修说:“希望你到那里后,和同志们搞好工作关系。”彭德怀点点头。

背后的暗箭

又开始工作了,彭德怀的情绪处于亢奋之中。他吃完早饭,就到了会客室。今天,是听取大三线建委负责人向他汇报情况。

汇报的人还没有来,彭德怀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思考着什么,面前是打开的笔记本,旁边摆着一支笔。他是昨天晚上才到达成都,住进这永兴巷7号的。当时,他就对接待他的三线建委副秘书长杨沛说:“明天就开始工作。”

杨沛说:“一路辛苦,休息几天吧。”

“我已经休息多年了。”彭德怀说。

是的,已经6年了,1000多个日夜,他胸中该积聚多少热情啊!他要让它喷发出来,像毛泽东说的那样,在三线建设中搞出名堂来。

人们陆续到来了,彭德怀和他们见面后,就开始听汇报。

像过去指挥打仗一样,彭德怀让秘书要来一张挂图,对着图边听边记录,还不时对一些问题提出了询问。他听得认真,记得仔细,问得也很详细。这让那些汇报的人感到,坐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到这里来应付的,而是真的想干些事情。他还是传说的那个彭德怀。

几个人汇报之后,彭德怀就发现,给他讲的情况不少,却没有关于军工生产建设的,他询问时,对方或者稍稍涉及,或者避而不谈。他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尽管彭德怀在和毛泽东、彭真的谈话时都说过,他不愿干与军队有关系的工作,但他的心里,对军队的建设仍是十分关心,由此也就关注军工生产。他主持军委工作期间,就跑过许多军工厂,包括这西南地区,可如今,这些人却不和他说这方面的事。

更让彭德怀不高兴的是,建委的一位副主任竟提出:“我们建议你分管煤炭和天然气生产的后勤工作。”彭德怀看了那位副主任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那位副主任大概看到了彭德怀的不悦之色,没有再说下去。

原来,在彭德怀到达成都之前,西南局就确定了一条原则,凡是关于军工生产的情况,不让彭德怀了解,会议不让他参加,工厂不让他参观。彭德怀这时虽然不知道这样的原则,但他猜到了。否则,这些人是不会这样做的。

听完汇报,彭德怀回到办公室,翻阅桌上的报纸。翻着翻着,一篇文章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就是《人民日报》转载上海《文汇报》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细细地读着,他突然把报纸摔到了桌上,愤怒地大声说:“简直是胡说八道!”

景希珍听到声音,忙走过来,问:“怎么啦?”

“你看,你看!”彭德怀猛地推过报纸说。

景希珍接过报纸,看看题目,猜想是这篇文章伤害了彭德怀,就劝慰说:“反正只是一篇文章,又不是中央文件。”

秘书綦魁英也来了,拿起报纸看了看,说:“不那么简单,我看这篇文章的背后有阴谋。”

彭德怀抽着烟,在屋里踱着步子,反而冷静了下来,说:“你们知道吗?在1959年4月的上海会议上,毛主席说海瑞这个人对皇帝骂得很凶,说嘉靖者,家家皆净也,还把这个话写进奏疏里头,后来被关进了死牢。毛主席提倡海瑞敢讲真话的精神,明史专家吴晗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写过几篇谈海瑞的文章,《海瑞罢官》也是他写的。姚文元的文章表面上评的是海瑞戏,其实是打我彭德怀的耳光!”

景希珍说:“彭总,你认识吴晗吗?”

彭德怀笑了:“怎么,你也认为人家吴晗是在给我打抱不平?这个人,我见过,可没有过交往。自古以来,宣扬忠臣良将的戏多着呢,怎么能这样疑神疑鬼?”

“真不好办,中央派你出来工作,报上又来这一套!”景希珍说。

彭德怀狠狠吐出一口气,说:“有什么法子呢?我知道我的事没完。无非是再一次批倒批臭。其实,有哪一个人是真正批臭的,只要自己不腐烂就好!”

綦魁英和景希珍看着彭德怀,心中都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如同压着石头,但在这个时候,又不好讲出来,以免增加彭德怀的思想负担。

彭德怀的心里比他们还清楚,但也不好说出来。他使劲扔掉烟蒂,昂头望一会儿门外灰蒙蒙的天空,说:“不管这些了,让那些人去折腾吧。只要毛主席不下令,我们就干我们的,他们压不垮彭德怀!过几天我们到下边去看看。”

毛泽东早就注意了《海瑞罢官》这出戏,也支持姚文元的文章,因北京的报刊没有转载而发怒,让上海印小册子。对戚本禹的《为革命而研究历史》的文章,他也很赞赏。就在彭德怀说这篇文章是“胡说八道”的几天之后,毛泽东在杭州与陈伯达、艾思奇、关锋等人谈话时说:戚本禹的文章很好,我看了三遍,缺点是没有点名。姚文元的文章也很好,点了名,对戏剧界、史学界、哲学界震动很大,但是没有打中要害。要害的问题是“罢官”。嘉靖皇帝罢了海瑞的管,1959年我们罢了彭德怀的官,彭德怀也是“海瑞”……

迎着初春的凉风,彭德怀踏上了通往攀枝花钢铁建设基地的路。去年12月,他参加三线建委在重庆召开的政治工作会议,会后到内江、自贡、威远看了天然气和煤炭厂矿,这是来到西南后的第二次出行了。

汽车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奔驰,车窗外闪过座座山峰,道道河流,闪过一片片席棚和泥土房,这是修建成昆铁路的工地。

“停车!”在一个工地旁,彭德怀对司机说。

汽车停下了,彭德怀拉开车门跳了下来,向工地走去。

在这里施工的,是铁道兵十四师的官兵,他们正挥汗开掘隧道。彭德怀走上前说:“同志们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