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的长枪短炮都对准了她,有的记者还与保镖发生肢体冲突。但莫妮卡丝毫没有慌乱,也不因悲伤而在镜头面前失态,冷静地对记者们说:“我感到非常非常悲痛,我敬爱的父亲离开了人间,这是我自妈妈去世以后,人生中最悲伤的一天!在父亲被查出患有癌症的两年间,我们一直严格保密,希望不要影响公司的运营。天空集团是我的祖父高过先生创立的,我的父亲一直对天空集团充满感情,即便面临如今的风雨飘摇,我们也有信心力挽狂澜。但父亲的突然离世,确实是对公司的沉重打击,我将接受父亲的遗嘱,也接受董事会的重托,继承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的职务,领导公司数十万员工走出困境,实现祖父与父亲多年来的愿望,成为真正的世界第一号的企业!”
我呆坐在莫妮卡宫殿的沙发上,为她的出色表现而赞叹,面对全世界媒体说得如此之好。平常人遇到这样沉重的打击,早连说话勇气都没了,她却临危不惧侃侃而谈,化悲痛为力量,给了那些期待天空集团倒台的人们一记耳光。这个原本刁蛮骄横的大小姐,想必在最近的一年里,经受了许多锻炼和磨难,智慧与精神都已趋成熟,也将成为一个不可征服的人。
CNN的新闻画面已转回特约评论员——
“我们已看到天空集团新任全球董事长兼CEO莫妮卡·高的讲话,确实令人非常惊叹,这位临危受命的华裔女孩年仅24岁,前年刚从哈佛大学毕业,却已成为世界500强企业最年轻的掌门人。作为高思国的独生女,她将继承父亲100%的遗产,接管天空集团所有产业。高思国先生或许对她有过特别培养,但在他身患癌症的两年间,就能让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成为掌握数万亿财富的企业家吗?天空集团的数十万员工,整个美国的财经媒体,甚至全世界都拭目以待!”
天空集团的新闻终于结束,画面切换到中东问题。我长叹一声关掉电视,走到窗边看着天空,雨丝像冰点砸在玻璃上,便是莫妮卡此刻的心情吧。
寒冷的纽约让人瑟瑟发抖,想起昨晚看到的流星,如此灿烂却短暂地飞逝而过,难道那一颗就是高思国?
秋风秋雨愁煞人。
三天。
高思国突然离开人间以后,我连续三天没有见到莫妮卡,打她手机要么忙音要么关机,给她的秘书打电话也没回音,只收到过一条长长的短信——
“亲爱的,我已经两晚没有睡觉,通宵达旦处理父亲的后事。还有大量的法律事务,关于父亲的遗产继承,公司的股权交接。财务总监给了我全部帐目,必须尽快处理几千亿美元的债务,每天签署几百个文件,会见全球各分公司的老大……千斤重担压在肩头,我的精神快要崩溃了。神啊,救救我吧!处理完这些就来见你,吻你!”
莫妮卡现在的境遇,我可以充分理解,所以也尽量不去打扰。她非但不因悲痛而沉沦,反而勇敢承担起巨大压力。
三天三夜,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是莫妮卡的宫殿,而是五十米外另一栋豪宅。每天上午有佣人来打扫,有厨师来为我做正宗的中餐,需要什么都有人送到——简直是寄生虫的生活!曾经如此羡慕那些有钱人,向往躺在豪宅的水床上,吩咐手下佣人做这做那,但真的尝到这种滋味,却丝毫感受不到快乐,甚至越发厌恶自己。
也许,我天生就适合过穷光蛋的日子?
也许,无论多么奢侈惬意的生活,都比不上孤独对心灵的煎熬。莫妮卡不在的几天里,我的脑中反复播放那首歌——《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
三天后,高思国在纽约长岛下葬。
天空集团派了专车来接我,我将以高思国家属的身份参加葬礼,特地请人订做了一套黑色西装。
墓地坐落在大西洋海滨,周围种植着大片松树林,阴冷的风带着咸味,从东方狂暴地吹来。墓园门口停了几十辆车,许多媒体扛着摄像机,被大群保镖阻拦在外面。但记者们不放过每个参加葬礼的人——据说许多大人物都来了,包括那位以风流闻名的前总统,并携带如今身居高位的夫人。
外面的喧嚣破坏了此地幽静,随着大家走到墓地最深处,数十米下就是波涛汹涌的大西洋。大海的颜色与所有人的衣服相同,灰暗的浪打出白色泡沫,消逝在崎岖的乱石之上。有人面色凝重步履艰难,有人走着走着老泪纵横,有人却窃窃私语谈笑风生,而我——想起了法国诗人保尔·瓦雷里的《海滨墓园》。
终于来到葬礼之地,四周是成百上千座墓碑,惟独这里被隔成一个独立空间,大约有半个篮球场大小。旁边有钢筋混凝土的暗墙,确保墓地不受海风侵蚀。
我看到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像,粗看竟像中国古代的武将,披着南北朝时代的明光铠,脸上却是一张狰狞恐怖的面具!
兰陵王!
我揉着眼睛几乎跌倒,这就是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的墓碑?一座中国兰陵王的大理石雕像?
绝大多数人更看不懂,前总统夫妇二人也啧啧称奇,还是高思国生前的秘书——不是陷害我的那个子虚乌有的吴秘书,而是一位中年黑人女士,轻声向大家介绍雕像由来——这是高思国先生的祖先,一千多年前的中国王子,因为相貌极度俊美而被敌人轻视,故而戴上魔鬼般的面具上阵杀敌,在整个东亚世界都是一位传奇人物。
这墓碑不是三天内建成的,想必高思国在查出癌症之时,便提前准备自己的后事,买下这块大西洋畔的风水宝地,建造兰陵王雕像作为自己的墓碑——虽然出生在美国的,他却从未忘记家族的根源,要天空集团的继承人永远牢记,拥有兰陵王高氏家族的神圣血脉。
墓碑东侧用隶书汉字镌刻——
“兰陵王第48代孙高思国之墓,女高梦泣立。”
显然最近才刻上去的。
墓碑西侧是一行英文,与通常的欧美墓碑文无异,记录着墓主的姓名与生卒年,底下还有天空集团的标致。
汉字向东,英文向西,也代表了高思国夹在东西文化之间的无奈吧。
上午,十点。
葬礼仪式正式开始,没有牧师也没有十字架,更没有和尚或道士,这是一个没有宗教背景的葬礼。
所有人站在墓碑下,围绕着长方形墓穴。莫妮卡站在最前面,穿着一身黑色套装,脸上没有化任何妆,栗色长发挽在脑后。作为冒牌的高能,高思国唯一的侄儿,兰陵王高氏最后的男性,我被指定站在莫妮卡身后,因为死者家属仅有我们两人。
我的身后是天空集团的高管,全球各分公司的老总,甚至有中国分公司的老总——我还记得他的脸,当初是他签字同意将我裁员,他却已完全认不出我了。再往后是世界各大财团的代表,美国政府和国会的代表,以及前总统与前国务卿。
一年多前,高思国秘密飞来中国,带着一群黑衣人来到殡仪馆,参加我的父亲也是他的哥哥的葬礼。
一年多后,当我知道自己是个冒牌货,却以高思国侄子的身份,穿着黑色西装来到墓地,参加了他的万众瞩目的葬礼。
葬礼仪式出人意料的简单,在全体三鞠躬之后,装殓着高思国遗体的棺材,被缓缓送入深深的墓穴。随后由每位参加葬礼者,为他象征性地掊上一捧黄土,最后由墓地工作人员,将坟墓彻底平整完毕——怎么突然想起了掘墓人?
现在,眼前只剩海边的泥土,以及那高高的墓碑,兰陵王戴着传奇面具,俯瞰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遥望浩瀚阴沉的大西洋,辗转反侧地念起诗句——
“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
天边的气流翻开又合上了我的书,
波涛敢于从巉岩口溅沫飞迸!
飞去吧,令人眼花缭乱的书页!
进裂吧,波浪!用漫天狂澜来打裂。
这片有白帆啄食的平静的房顶。”
葬礼结束。
依然没和莫妮卡说上一句话,她由大群保镖陪同走出墓地,避开那些疯狂的记者,坐上加长版林肯扬长而去,就连前总统夫妇也被她甩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