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薄暮时分，巴拿恰广场上又响起“萨朗”极富感染力的乐曲声，低音炮轰得人胸口怦怦直跳。我们情不自禁地加快脚步，走向跳坝坝舞的广场。一圈又一圈，身穿民族盛装的羌族儿女，将四周的看客们自然而然地带进了欢乐的海洋。
这是延续了数千年的羌族歌舞，蝉西给我解释过，那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生产、狩猎技能的肢体语言，澎湃着不可遏止的生命激情。
面对歌舞的人们，想起能歌善舞的兰辉，不禁嗓子眼儿发紧。
临别时，林涛对我说：我经常梦见兰叔，我觉得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
4．美丽，善良，仁爱
2012年的最后一天，一对新人在北川举办了婚礼。
新郎是“5·12”大地震的幸存者。新娘是“地震孤女”，身穿大红的羌族盛装，在揭开盖头那一瞬间，低着头羞涩而甜蜜的一笑，真美！
兰辉立即给“北川新娘”的照片加上一段文字：祝福所有的幸存者！让我们放下苦难，拥抱幸福吧！还通过微信将照片发给了欣怡，让女儿分享。
细读兰辉和欣怡的微信，内容真是丰富多彩。
爸爸：姑娘最近可好？
女儿埋怨爸爸：你能发三个字的短信来，我都谢天谢地了！
爸爸在冒“孩子气”：你都不关心我嘞。
女儿点破题：（在我心中）你和我妈地位平等，不要吃醋哦！
在灾后重生的北川大地，兰辉看到了美丽的风景，总要与女儿和朋友们分享。
山间夜行，他用诗句描绘眼中的景象：
山区夜晚，在山坳里，满天星光和挖掘机、装载机的灯光辉映，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山花烂漫的季节，片口乡松柏村的村民盖好了新房……302省道要通车了，他迫不及待地报喜：冷清了几年的小寨子沟五龙寨的农家乐又将火爆起来……新县城公交车试行，他坐在车上，看到北川中学的高三学生匆匆走过，感叹道：阳光，依然那么明亮……经历过苦难后的微笑如此美丽，兰辉拍不够，写不完。
他还有一个小本本，密密麻麻记满了群众的困难。
兰辉将灾后新增加的七千多名残疾人当作服务对象，视为工作的重中之重。
“可乐男孩”杨彬自豪地说：我有一个副县长朋友兰叔叔。
“5·12”特大地震时，杨彬刚满十八岁，在北川职业中学上高三。他被埋在废墟里，直到5月15日才被第二炮兵部队的战士救了出来。由于双腿被压的时间太长，肌肉几乎全部坏死，不得不高位截肢。下手术台时，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听到有人问：彬彬，你现在最想干啥？他迷迷糊糊地说，我想喝可乐。周围的人全乐了。从此，杨彬被称为“北川可乐男孩”。
杨彬开了个汽车美容馆，还经营着一家“北川特产”
店。从创业到发展，都得到了兰辉的支持。兰辉的点子，使他不断取得成功，业务不断扩大。2013年春节期间，他想邀请兰叔叔聚一聚，表示感谢。兰辉在电话里婉言谢绝了：彬彬，你把事业干好了，把生活过好了，就是对兰叔叔最好的感谢了。你要把事业做大做强，给北川残疾人创业带个好头呀。
龚天秀，与兰辉还有亲缘关系。这位“5·12”大地震中最坚强的女人，硬是喝自己的血解渴充饥，扛过了七十二小时，最后砸碎右腿骨，用剪子剪断了筋和皮肉，丢下一条腿，从死神紧握的巨爪中挣脱出来。
龚天秀对笔者说：你要写兰辉的话，不要把兰辉写得那么作古正经、高不可攀哈。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最善解人意的人。
他太懂心理学了，每次跟我见面就开玩笑。那一回，我是去找瞿县长办事，稍微收拾打扮了一下。虽说右腿安的是假肢，走路仍然挺起胸口快步走，自己给自己鼓劲嘛，挺自信的样子。
我远远就看到他，喊了声：兰县长——！
他走过来说：我远远一看，是哪个嘛，穿得那么漂亮？
觉得像你，又不敢认，怕认错了人。
我说：兰县嘴巴硬是甜呢。我们这些残疾人到县上来办点事，不振作一点，装个鬼都不用化妆了。
我们相对大笑，摆起了龙门阵。他竟不假思索地问：
嗨，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啊……我反问：啥子事情嘛？该不是那个事情——？
他推推眼镜：实话实说，你是名人了，好多人在电视上看到你，印象好得很哦。县上接到不少电话，问你考虑不考虑“个人问题”。
我问：你想介绍哪一个嘛？说具体点。
他被我一逼，只好拍拍脑袋：我耳边听到好几个人在说，把谁谁谁介绍给龚天秀……咋个一时想不起了呢？
我说：我们老王托梦给我，打了招呼，不要随便耍男朋友……兰辉哈哈笑起来：我晓得了，你是“比到箍箍买鸭蛋”，要找一个跟王怀俊一模一样的如意郎君。好，我帮你找！
龚天秀说：兰辉心很好，善解人意。最高明的是，他不会让你感觉到自己是残疾人！
兰辉分管残联工作仅仅一年半时间，就通过企业集中安置、扶贫基地带动、自主创业扶持等方式，帮助全县二千一百八十名残疾人就业创业，实现了生活自立。他因公殉职前四天，还强忍痔疮术后的剧痛，陪同瞿县长到县残联康复中心调研，慰问残疾人。
也有人对他“过分强调照顾残疾人”有不同看法。
2013年3月，马桃路修到桃龙乡大鹏村一组王诗山家门附近。王诗山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双下肢残疾，只能望路兴叹。
兰辉得知这一情况后，立即召集施工单位、监理单位现场办公。他说，如果这里有一条残疾人通道，就能解决老王出行难的问题了。我们麻烦一点点，人家方便几十年，改吧！
最终，新铺设的公路专门设了一条残疾人通道，这就是后来被记者们誉为“兰辉小道”的通道。
也有人认为这是行使“公权力”，照顾了个别人。
兰辉说：过去，对残疾人的关照不够。这次想“矫枉过正”，以引起上上下下的重视……当前，一些发达国家对残疾人服务已经进入高水平的社区服务阶段，我国还处在以福利救济为主的初级阶段。我们必须努力、加油！
母新月曾任民政局副局长，兰辉经常把她找来，翻开小本本，给她说上一串名字：
这个陈××，是个女子，换了肾，欠了一大笔债，但药不能断，生活相当困难；这个也姓陈，有病。丈夫过去蹬三轮，现在打零工。娃娃上学有困难……还有，汛期要到了，各乡镇储备的粮油、生活用品都要检查，一旦断了路，老百姓才不至于饿饭。
母新月说：这些年，兰县每到一个乡镇，总要去敬老院，看望困难户，主动发现问题。他太富有同情心，太善良了！
5．网络留兰香
向忠诚想不到兰辉老师会成为自己的学生。
那是1993年，兰辉开始学电脑。他是高度近视，每逢打字，口中便念念有词，同时一根食指在键盘上一戳一戳，几分钟才戳出一个字来。
周志鸿笑道：你在操练“一指禅”嗦？
兰辉说：你不要打击我的积极性哈。总有一天，我会打得飞快的。
只要向忠诚回北川，兰辉就把他请来教两招。向忠诚说：要想打得快，一定要练指法。
“一指禅”不到一年就能“盲打”了。
怎么收发照片，怎么发微博，怎么在网上聊天，一个一个电话打给向忠诚。
兰辉说：我不让你白教。我也教你两招，你一个羌族小伙子，不会跳萨朗，咋个行嘛。
在去禹里的路上，兰辉一句句地教他《咂酒歌》：
清亮亮的咂酒哎，依呀勒松勒。哦，依呀勒松勒哟……兰辉说：羌族没有文字，却有独特的歌舞。仔细琢磨，歌舞中有大量的生产和生活信息，太有意思了。还有羌笛，有好多首着名的唐诗都写到“羌笛”——“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羌笛被那么多古代诗人吟诵，肯定有一种震撼灵魂的力量，很值得研究……向忠诚深深了解兰辉，他是一个非常好学，对世界充满好奇的人。
从执掌教鞭到担任文教局干事，县团委书记，通口镇镇长、书记，副县长，他学政策法规、学造林种茶、学交通管理……干一行学一行，而且学得都很到位。周志鸿夸他是“我们家的小百科全书”，他却谦虚地说：我是万金油。门门懂，样样瘟。
兰辉对向忠诚说起带他到禹里去的原因：你该好好见识见识什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瑰宝。你看祭祀大禹的活动，既有傩戏的神韵，又有巫文化的精髓，真是天下难寻的歌舞，完全的原生态，巴适得很！
兰辉送了两张羌族萨朗的光盘给向忠诚，让他好好练习：自己民族的好东西，一定要代代相传才行。
向忠诚手把手教兰辉学电脑，想让他成为“百度北川吧”的名人。在“北川吧”，兰辉隐去了真实姓名，以“四川北川兰辉”汉语拼音的缩写“scbclh”作为网名。至今，在“北川吧”上，还可以看到这样的记录：
scbclh，九级会员
吧龄：5.9年发贴：520
直到兰辉生命的最后几天，他还在“北川吧”上与网友们讨论一个共同话题：如果选职业，千万不要选医生和教师，因为这两种职业要求知识更新快。
有人认为，不光是医生和教师要求知识更新快，电脑程序员也要求知识更新快，现代企业管理者也要求知识更新快……兰辉为什么对此话题感兴趣？因为他就是一个对新知识充满渴望，永不满足、永远“贪婪”的人。
在北川吧，兰辉看到一家喧闹的、人多话多的“网上大茶馆”。
他认为这是倾听百姓意见，了解民情的最佳去处。
从安置房的各种政策，到小区的鸡毛蒜皮，大事小事，都是群众的事，都值得关注。
这时的scbclh成了一位邻座的茶客，很有礼貌地告诉网友：
县城里道路上的事，是城管局在管，你去找城管。
小区里乱摆摊的事，要找物管公司。他们要管不下来，就找街道。
…………同时，scbclh很快把各方面的问题反映到有关部门。
交通局进入“北川吧”了，随时向网民通报县境内的交通状况，给百姓的出行提供重要信息。
信访局进入“北川吧”了，百姓心中纠结的事情，迅速得到回应。
不久，“北川吧”便成了百姓的“网络信访局”。
后来，公安局、交警队、教育局、卫生局这几个单位也经常在“北川吧”亮相，发布消息，为群众排忧解难。网民们纷纷点“赞”：动一动指头，就把县上的官员请来了，好爽啊！
一些网友要想到北川旅游，在网上问路时，scbclh又成了最佳导游，从北川的人文历史说到自然风光，让问路者非常满意。
实际上，“北川吧”成了化名为scbclh的北川县副县长兰辉的“网上办公室”。
同时，“北川吧”也是scbclh发表诗作的园地。他怀念母亲与故园的诗，都是首先发表在“北川吧”上的。
scbclh写道：
漫步在新城，一人。在静谧中听鸟叫，观微漪，感受初夏的美丽。要去发现，才能感受到新县城的情怀。老县城毕竟逝去，热爱生活就从热爱新县城的一草一木开始吧！
有的干部，不但自己是“电脑盲”，还对网络深恶痛绝，动不动以太师爷的口气说东道西。
对此，兰辉只是委婉地说：现在是啥时候了？知识爆炸的时代、信息化的时代，想挡是挡不住的，要禁更是愚蠢。
你看我们中央领导同志都上网回答群众的问题。这说明，我们完全可以利用网络这个大平台为群众做好事。
“北川吧”为老百姓做的好事很快传开了。
北京市第三十五中学一位到北川支教的女教师，深入细致地了解到山区小女生的困境：由于家中经济条件有限，小女生们没有经常换洗的内裤。这位老师把此事一说出来，一位学生家长很快就捐赠了一千条，委托北川吧寻找受赠对象。
一件小得很不起眼的小事，细细想来，却令人感动！
“北川吧”吧主蔡凯，一个敦敦实实的小伙子，毕业于第三军医大。他与兰辉一见如故。经多次探讨，他们对“‘北川吧’应当做什么”达成了共识：
“北川吧”，是宣传北川的重要平台，是服务民生的窗口，是百姓娱乐的场所。
由于“北川吧”路子正、平台宽，会员越来越多，点击量飞快攀升，成为四川省人气最旺的县级吧之一。
兰辉因公殉职之后，“北川吧”设置了灵堂，scbclh的真实姓名终于公开了：他就是北川县副县长兰辉。
一时间，吧友们恍然大悟：这个兰县长，不打官腔，不说官话，深入我们百姓之中听意见、了解问题。难怪不得，有了啥子问题政府部门马上就给了答复。兰县长真是好人啊！
吧友们写道：兰县，你太累了。在天国好好休息吧！
蔡凯还写了一首诗祭奠兰辉，诗的题目是《网络留兰香》。
“北川吧”，永远留下了这个平凡而伟大的九级会员：
scbclh——四川北川兰辉。
6．老百姓太可爱了
有的干部一提到“上访”就厌烦、发怵，甚至畏惧。
群众“上访”真有那么可怕吗？为什么在部分官员心中成了令其心跳、冒汗、憎恶的词？某些地方政府，竟将上访人员的数量作为各级官员政绩考核的指标。“上访”似乎成为比“非典”还“非典”，必须阻止、堵截、围歼的“瘟疫”了。
难道老百姓不能向上反映情况、提出诉求、揭露弊端，行使公民的基本权利吗？
各级政府设立“信访办”做什么？
靠发动人民群众打江山的中国共产党，还会怕群众吗？
在中国，许多问题追根溯源，是某些干部官僚主义作风严重。如今，习总书记大力提倡“践行群众路线”，是找准了穴位；是要对症下药，让全党明白“打江山”和“坐江山”都离不开群众。
兰辉从来没有把上访群众当作“刺头儿”“炭圆儿”。
曲山镇白果村的普通农民母军贤就是因上访而认识兰辉，后来成为兰辉的朋友的。
笔者在档案馆门卫室见到了壮实、憨厚的母军贤。
门卫室有一台电脑，一台多画屏监视器。时值周日，母军贤独自一人守着静静的档案馆。笔者与他聊了起来。
母军贤的悲剧自儿子七岁那年开始。放学时，同学们一窝蜂下梯坎，把儿子生生挤下去，头撞到地上，导致颅内出血，成了植物人。他倾家荡产花钱医治，儿子有了知觉，但又患上了阵发性癫痫，如今二十四岁了还离不开人照料。
“5·12”大地震之前，母军贤在北川老县城蹬三轮车维持生计。大地震时，儿子受到惊吓病情加重，妻子刘忠英受伤盆骨骨折，女儿因一次交通事故大腿致残。
一家人非伤即残，全靠母军贤一根独木支撑。
新县城修好了，三轮车营运却被禁止了。老北川的几百名三轮车师傅一肚子怨气。生存之路在哪里？
母军贤想，不让我蹬三轮挣钱，我把它当自行车总可以吧？于是，他就骑着三轮出去找活干。偏偏遇上了交警，无论如何解释，三轮车还是被没收了。
三轮车是他从废墟中挖出来的最值钱的固定资产，也是他一家人的“饭碗”，这一没收，点燃了他一腔怒火。母军贤和几十名三轮车师傅决定上访。
那一天，上访的人真多。接待人员说，你们的问题，要等主管交通的兰县长回来才能给说法。
等到午后一点过，兰县长匆匆回来。同事问他吃过午饭没有，他说：大家久等了，先开会！
交警队和运管所的同志来了。兰辉认真听取了母军贤等人的诉求之后，和蔼可亲地说，一定会把大家的意见带回去，请四大班子综合考虑，并尽快给大家一个回复。
会议中，有电话来催兰辉，说是禹里路那边有急事，必须马上去。
众多上访者面面相觑，这个兰县长是不是在“假打”
（意为演戏、作秀）哦？
匆忙间，兰辉让母军贤记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并说“有事直接找我”。
不久，母军贤接到了兰辉的电话，约他在“羌家儿女”吃午饭。
“羌家儿女”是一家颇有特色的小饭馆，“5·12”汶川大地震后中央领导人曾在那里用过餐，排场不大名气大。
走进饭馆，兰辉已端坐在餐桌前等候。
见母军贤来了，兰辉对服务员说：服务员，请上菜，我的客人来了。被兰县长称为“我的客人”，母军贤心头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