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每天休息天,红军叫礼拜日。那天有人就同背哥起,翻山去汉中带逛集,那地方东西多。背哥不是手艺人,做的是靠力气吃饭帮人背东西的卖苦力营生。就是背货的,当地叫“背哥”。红军来了后,也把他们拢到了起,管他们叫运输队。专门运输货什。他们常常翻山越岭,到汉中带把盐呀药品呀什么的红军紧俏的东西运回来。
当然,他们得以货易货,他们把各工厂里的上等好货运出去和生意人交换。有人就跟了他们去陕西逛天回来,开心得什么似的。尤其是他们的那些徒弟,都是半大的娃儿。
他们说队伍里的日子真好。
厂长依然眯了小眼睛笑笑问:“你们知道为什么好吗?”
他们想了想,没想明白。说就是感觉着好,但日头还是那日头,月亮还是那月亮。
厂长说:“这还不简单?红军来了嘛,恶霸什么的有了克星,穷人有了福星。”
红军来了是来了,可有些人的生活还老样,山里那些农人还老样哩,只是日子过得舒服了,头上没人压了,气忿忧什么的少了些。他们说。
厂长说:你们和农民不样,首先你们是手艺人,还有你们现在过着军事化的集体生活。平常你们是滴水,最多也只是碗水嘛。现在你们不样了,你们是汪水。
哦哦。那些手艺人还是似懂非懂,他们想不明白。以往的那种生活和集体化的生活有什么不样?滴水碗水和汪水,不都是水吗?有什么不样?只是他们的那些徒弟突然好像明白了。是呀是呀,他们背了自己的师傅说。滴水掉在泥里就没了,碗水也差不多,但汪水能流出好。若是更大的汪像倾盆大雨那么大的汪,就成河了,大浪淘沙、摧枯拉朽那多痛快淋漓,那多过瘾。徒弟们和他们的师傅想的不样,他们觉得聚在起的好处多得没法说,他们比师傅们得到的好处还要多。
先是队伍上不让打人骂人了。师傅打骂徒弟天经地义,但红军里官兵平等不让随意打骂,师傅就更不能随便骂人打人了。
师傅说:严师才能出高徒。
队伍上的人说:红军讲平等,官兵平等,师徒更平等。
师傅说:娃儿家总得管教呀。
队伍上的人说:学文识字呀,各厂都要办识字班,不管师傅徒弟都要识字学文化。苦操坝今后也是苦读坝。以后不仅要做手艺人,更要做有文化的人做文明人。
后来,他们看见厂子里确实办了识字班,下了工,他们不许打牌喝酒串门子摆龙门阵①他们被要求定时定点坐在“教室”里学文识字。
娃儿们开心这事,没到队伍上时,徒弟得听师傅的。铺子大早开门,得扫地抹桌做开工准备吧,晚上关门,得收拾吧。这些活当然归徒弟去做,你不做谁做?有时候活多,闲暇时候师傅还会摊点细碎的活让你做。
师傅过去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媳妇熬成婆,做徒弟的你就要熬,熬成师傅了你就可以不做。
但队伍上不样了,队伍上人人平等。做活按钟点,小时工作制,收入计件付酬。闲暇时候还会有些娱乐,比如打球,比如唱歌,有时候蓝衫剧社的人来还能看上戏。他们还跟了剧社的人学歌,那些歌子好听好记也好学。有时候,对面列宁小学的娃儿们也到各个厂子里慰问,他们唱的歌是老师编的,有首歌是这么唱的:
鹰龙山,红旗悬,白匪望心胆寒;心胆寒,消灭白匪千千万。王坪寨,红旗升,保旗得力赤卫军;赤卫军,列宁学校好学生。万家沟,那条线,不准敌人攻上来;他上坎,大量使用手榴弹。道拐,第湾,不准敌人往上翻;他要翻,滚木擂石起掀。铧顶,陡而险,严防敌人来偷关;他偷关,伏兵埋在树林湾娃儿们唱得很投入,把那些师徒心里的点什么煽动起来了。尤其是徒弟们,他们听得心花怒放,歌里唱他上坎,大量使用手榴弹他们就想象川军蚁群样密密麻麻从坡下往上冲时手榴弹雨点样落入敌阵的样子;他要翻,滚木擂石起掀滚木擂石从山顶滚到山下,那是怎么个情形,敌人人仰马翻鬼哭狼嚎;他偷关,伏兵埋在树林湾敌人偷偷摸摸过来,可哪知道有伏兵早埋伏在险要地方,打他个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那是汤浇蚁穴火烧蜂巢多痛快的事多过瘾的事!
①摆龙门阵:川地区方言,聊天的意思。
他们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想去前线痛快场。
然后是睡觉。师傅和徒弟住的屋子不样,徒弟们住屋,群娃儿就是群鸟儿,成天快活得跟什么似的。他们说自己的感受,常常带感叹词,啊啊哦哦的,亢奋异常。
多好的处地方!很多人夸赞队伍上的生活。
被服厂厂长对漆史元说:“首长特意安排的,首长说得请你们来。首长说别看是个瘫娃儿,手艺点也不比别人差”
漆史元不说话。
“都看过了吧,你们什么时候过来都行,被服厂欢迎你们”
漆史元还是不说话。
“留下来吧,你们留下来。”那男人说,他觉得这切顺理成章,他以为这事对于那对师徒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他没想到漆史元会头,谁都奇怪漆史元头。
漆裁缝着头。
他明白了师傅的良苦用心最终,他们没成被服厂的。
男人又叫人把那独轮车推了来。漆史元还是头,男人说:“入队伍是自,你不情我们不会强求,我们还是朋友嘛送你们回苦草坝呀。”
漆裁缝说:“我驮他回吧。”
漆史元背着徒弟谢模理往街子上走去,他们沉默了好长时间,谢模理直想说话,但忍了,走过浮桥时,谢模理终于忍不住了。
“我看没有什么坏处,师傅你咋不答应人家。”谢模理在师傅的背上说着话。
“我不能坑了你哟。”漆裁缝说。
“我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好的,我没觉得”
“你没看见那些机器?他们说才从田颂尧那儿缴获来的”
“我看见了,我第次看见还有制衣的机器,机器没什么呀,机器不是很好吗?做起活来比别人手快多了”
“好是好”
“你看你自己不是也说好”
“要用脚踩哩,手脚并用”
谢模理突然明白过来,师傅是为他想。手脚并用,自己残缺了条腿,是用不成机器的,用不成机器,靠手比不过人家的哟。
他明白了师傅的良苦用心。
但他还是向往那地方,那儿的切都很新鲜,是种全新的生活。在那里短短的天,他觉得身上时时沸腾了种什么,觉得快乐缕缕地绕了自己跳着飞。现在,谢模理从没这么沮丧,他蔫蔫的,像霜打了的草。
他觉得心里灰灰的,大堆东西挤压了,从眼眶里涌出来。
师傅漆史元觉得脊背地方湿湿的。
“你哭了吗?模理?”漆史元问徒弟,他觉得很诧异,谢模理从不哭的,以往遇有难事委屈事,但这个徒弟从没在自己面前哭过。
“我没哭。”
“你哭了,我背上湿湿”
“我没哭!是天下雨了”
“好好的天就下雨了?”
“你往河里看?你看就是天下雨了。”
漆史元往河里看去,河里似乎有些动静,但他分不清那是雨点形成的,还是水里拱涌出的细泡。
“人老了,背个人都出汗了喔。”
“师傅没老是雨”
“雨光往我背上落的吗?”
“谁知道呢?”
“老了是老了”
谢模理止住了泪,他想跟师傅说会儿话。
“他说我终有天能自己走路”
“谁说的?”
“那个男人,他们说他是红军里的大官骑了匹白马那天他亲口对我说的。”
漆史元说:“他哄你高兴哟,他哄你的”
“我信他的话,他没哄我”
“没哄没哄”
说着话他们就走到铺子跟前了,漆史元把徒弟放了下来。“你要真能走路,师傅当然高兴可是,认命哟”漆史元跟他的徒弟说。
谢模理没听到师傅这句话,他还想着水石的事,他往那个方向看,那里片模糊,天真的下起雨来,雨不大不小,下里烟雨朦胧。
光头便于包扎
万小坎和师傅胡泊万也是手艺人,可他们没能像大家那样搞生产,师徒两个依然是形影不离,依然是到处游走。剃头匠能像别的匠人样拢起吗?没听说过。总不能把要剃头的人都叫到个地方去吧?总不能大家都赶了去为剃个头跑里里的甚至更的路吧?哦,乡邻的老少男人都拥往剃头铺剃头?那事情有过,那是赶集的日子,那是人家来集上,顺便剃个头把蓬乱发收拾了。
这些日子“蝴师傅剃头铺”徒有其名,总是关门闭户。剃头匠师徒忙得难归屋。
个月来,两个人不断被给“任务”。
他们被派去给队伍上的士兵剃头,队伍驻扎山里。山还是平常那山,山高林密,但走走,就看见林子里那些士兵了。个个精壮的后生,眉开眼笑地迎接老少两个剃头匠。
“胡师傅,听说你两只手像蝴蝶,你鼻子也像蝴蝶吗?”有士兵跟师傅笑笑着说。
师徒俩愕然,不知道这话怎么讲。
胡泊万笑笑着:“兄弟,鼻子能有像蝴蝶的?没听说过哟。”
“有酒有肉你们就来了嘛,你们闻到肉香了”
“深山老林,谁会知道这里有酒有肉?”
“就是就是,只有蝴蝶和鸟能飞到这地方所以说胡师傅你鼻子也像蝴蝶”
“嗬嗬。”
胡泊万眨了小眼睛笑笑。
士兵跟他说:“听说你剃头手艺方百里最好?”
胡泊万说:“我徒弟万小坎娃儿剃得也不错。”
“比比?比比?”有人说,他的提议似乎得到响应,响起些掌声。
师徒俩觉得没什么好比的。光头好剃,除非是伤兵,你想就是,剃刀只要贴了发根游走就是。师傅闭了眼睛也能把个头颅弄得丝不剩。万小坎很想自己试回,他咬了牙闭了眼,样子怪怪的。凭了手感就将那头乱发收拾了。
他想刮毛太容易了,难的是剪上的功夫。头上那些毛发,该长的长该短的短,城里流行的那种中分不都是那么弄的。最简单的就是削光头。
“为什么都要削光头?”有天万小坎问师傅。
“要开仗了喔。”
“要开仗就要削光头?”
“那是。”
“哦?为什么呢?”
胡师傅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后来他们知道了由,道理其实很简单,炮子不长眼睛,蝗虫样飞,万飞到你头上来了呢?死了不说了,没死呢?要救治的吧。得上药,得包扎,这时候头发就碍事,光头便于包扎,就这么简单。
剃头是门手艺
红军里好是好,就是剃头的手艺无法施展。
开初,万小坎根本不知道这可能是这些士兵人生最后次剃头。每有大仗恶仗要打,万小坎和师傅总要被招了去那个地方。他们给士兵剃头,剃的是和尚那样的光头。出征在即,队伍上特意弄了些酒肉,会大锅煮肉大碗喝酒地给士兵来顿痛快吃喝。战场上兵刃相向,生死难定。若死,这酒喝的就是临行酒,气壮山河,视死如归;若生,这酒喝的就是壮胆酒了,奋勇当先,赴汤蹈火。战场上枪子不长眼睛,谁知道生还是死,管他的,脑壳掉了碗大个疤嘛,年后又是条好汉!这些人思想单纯,个劲想着新生活新世界。上头说,红军是工农的队伍,他们信了。他们怎么能不信?眼见为实的呀,这队伍来,就打土豪分浮财和田地,世世代代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的穷汉苦民,不是真就分了田分了地分了屋和马牛?那些土豪,那些财主过去不可世,红军来了不都成了秋后的柿子?何止是柿子,简直是臭狗屎,文不值,遗臭万年。
他们听红军首长演说,那男人说到生死。红军没来的时候,穷苦人头上座山,活是歹活了,谁说好死不如歹活?你活了如猪狗,活了成天受受气受苦受难饥寒交迫当牛做马那是活吗?入队伍,入红军,红军是穷人自己的队伍。举了红旗去打天下,死了,做人也威武了场;不死,红军定能得天下,得了天下就是穷苦人的天下红军里有很多能说会道的人物,男的女的,每回都说得人心血沸腾,那话语像火星把心里堆干柴点燃,堆堆的大火烧起来。
万小坎知道这切,他很认真地给士兵们剃头。他剃得比什么时候都认真,慢工细活。有人就不耐烦了:“就刮毛也这么慢的?利索点哟。”
万小坎还是细致入微地干自己的活。
“绣花吧,你看你那么”有人说。
万小坎不管他们,他想手艺人就是要做到极致,像自己的师傅胡泊万样。他想做世界上最好的剃头匠,他想让他经手的每个头颅都绣上花,他任他们说,但他还是丝不苟“你真绣上花了利娃子老树蔸样张丑脸,你把他头发收拾成花也没女人要他”个麻脸男人说。
叫利娃子的士兵扭过头,那张脸确实长得不怎么样,但稚嫩:“我娘说过了中秋就给我和满秀完婚的”
“哦。”麻脸哦了声,走过来很重地拍了拍利娃子的肩,些碎发被拍落下来,在风里飘了会儿落在草丛里。麻脸对万小坎说,“你就在他脑壳上真绣上几朵花哟,他是新郎了。”
“我绣不了花。”万小坎憨笑着说。
只有胡泊万听懂了麻脸的话,他说:“他叫你把剃刀在那脑壳上多过几下。”
很久以后万小坎才明白,山里做匪盗的侠客有那种说法,颗脑壳过刀的次数就那么几回。剃刀也是刀哟,剃刀过了,大刀就不会挨身了。麻脸就那么个意思。麻脸的话语充满了善意,但万小坎当时不理解,他不喜欢那张脸,可他依然在利娃子脑壳上将剃刀虚晃了好几遭。他想,人不管怎么样,还是活了好。他当然希望大家都平安无事,人长得有美有丑,但怎么也是鲜活的条命呀。
他和师傅忙乎了跟士兵们剃头,他觉得剃光头太不能显示自己的剃头手艺了,他摸索着那些头颅,然后剃刀在那些头皮上游走,这太简单了些,有时候,他会注意到剃刀下的那张脸,万小坎只手举了剃刀,悬在半空。
“怎么了?”那个小个士兵很疑惑,侧着脸看着小剃头匠。
“你这头发要留了多好,我给你修剪下,保你比新郎官还标致。”
那士兵笑了:“还想做新郎的事?这是命令,军令如山倒。”
“我只是说可惜了,我只是觉得可惜”
士兵还是笑,士兵说:“你剃哟你剃吧,头发又没长在你头上,你可惜个什么?”士兵想,这个剃头的娃儿,都什么时候了?队伍整装待发,箭在弦上,明天身在枪林弹雨里生死难测,还想着整齐标致?
万小坎很细致地剃着毛发,那士兵倒有些不耐烦了:“不就是剃毛剃发,跟除草样,你弄干净就成了。”
万小坎不乐意了:“你看你说除草,剃头是门手艺,有除草那么简单?”他忿忿地说。
“你快点哟!”
万小坎说:“我得好生了做,我是手艺人,我得对得起良心不?”
“你看你!”
“什么?”
“我不在乎你却管那么多!”
“你不在乎你不在乎,可我在乎。要是别人问起,你看你个头剃成什么了哟,那说的是我。”
那士兵唉了声:“谁知道哩?”
“什么谁知道,看了的人就知道,他们不会说你什么,头发没剃好,说的是我们做剃头营生的人。”
那士兵说:“我没说这个,我说明天在战场上谁知道会有什么事哩?”
“你看你不该想不吉利的事。”万小坎说。
“你呸口!”他又说。
对方觉得这事有点那个,没动静。
万小坎自己呸着,他呸了口。“呸呸呸!”他把口水吐出老。
“谁知道呢?”那士兵又说了这么句。
“你看你咋个这么说?”
“我说的是实诚话,上了战场,切都不知道了,谁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了回来?”
万小坎沉默了。他不知道战场上的事,也想象不出那种情形,他当然知道打仗要死人,但他不相信他正剃着头的这个鲜活的后生明天会遇到什么不测。他想他应该平安无事,他想他们都是些豁达的人、英武的人,好汉硬汉终会有菩萨保佑。
但很快他知道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也是个年轻士兵,头油黑浓密的头发。万小坎握剃刀的手又悬在那儿了,他犹豫着。
“头好发。”万小坎漫不经心地说。
他没想到那个年轻的士兵会哭起来,他呜呜地哭着,哭声惊动了连长。
“你看你还哭哟,昨天不是说不哭的吗?新来的都这样,想想,心里就怕了,你少想,你只当去赶场其实没什么怕的,人家上得战场你上不得?”
“我不是为那事”
“那为什么?”
“我的头发哟”
“你说你为头发,哈,你看你说你为头发?”
“嗯,我就想留了我这头发。”
连长说:“看你这话,当兵打仗,头发有留了的?剃光了清爽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