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浮生六记(增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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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坎坷记愁白话版(2)

恩公为什么在这里逗留呢?”原来,我在泰州担任幕僚一职时,有一姓曹的人家,本来家世地位卑贱低微,有一个女儿长得有点姿色,已许配人家,可是一个有权势的人用放高利贷的手段想图谋她家女儿,致使诉讼公堂打起了一场官司。我从中调解周旋,仍然使曹家的女儿判为原本许配的人家。曹翁就投身到衙门当了差役,向我磕头以表感谢,所以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告诉他,我要投奔亲戚却遇到了大雪天气。曹翁说:

“明天气候晴朗,我自当顺路护送你。”于是老人出了买酒钱,两人相处非常亲切融洽。

二十日,晨钟刚刚敲响,就听见江口呼唤过河渡船的吆喝声。我被惊醒,喊曹翁一起渡河。曹翁说:

“不用着急,应该先吃饱饭再登船。”于是他替我付了房钱和饭钱,拉我出去饮酒。由于我连日逗留在这里,急着想赶着渡河,什么都吃不下,勉强吃了两个麻饼。等到登了船,江风如箭般刺骨,四肢冻得发抖。曹翁说:

“听说江阴有个人在靖江自杀死了,他的妻子雇了这条船前往那里,必须等雇主来了才会开船。”

我空着肚子,忍着寒冷,一直等到中午才开始行船。到达靖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曹翁说:

“靖江一共有两处盐政衙门,你要拜访的是城内的还是城外呢?”我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对他说:

“实在不知道是在城内还是在城外。”曹翁说:

“既然这样就先休息一下,明天再去拜访吧!”进了一家客栈,鞋子和袜子已经被淤泥浸湿了,跟店家要了炉火烘干。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疲惫不堪地酣睡了起来。早上起来,袜子被烧了半截。曹老大爷又为我付了房钱和饭钱。

寻访到城中,惠来还没有起床,听说我到了,便披上衣服出来,他看到我这般的颓败,惊讶地说:

“郎舅怎么狼狈到这种地步了?”

我说:

“先别多问,借我二两银子,先还给送我来的这个老大爷。”

惠来拿两个银洋给了我,我送给曹翁。曹翁极力拒绝不要,无奈接受了一个,然后离去了。于是我才讲述我一路上所遭遇的事儿,并说明了这次前来的用意。惠来说:

“郎舅是最亲的人,就算没有从前欠下的钱,我也会竭尽微薄之力帮助你。只可惜航海盐船最近被盗,现在正在盘点清账,不能够挪用太多的钱赠给你,勉强筹措二十圆银洋,来偿还旧债,你意下如何呢?”我原本就没抱太多希望,便答应了。

留在那里住了两天,天气已经转晴为暖了。我随即就为回家做打算。

二十五日才回到华家。芸问:

“你有没有遇到大雪?”我便告诉她一路上所受的苦难。芸于是伤心地说:

“下雪的时候,我以为你已经到达了靖江,没想到你还逗留在江口呢。幸好遇到曹老大爷,绝处逢生,也可说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过了几天,我们收到了青君写来的信,得知逢森已经被夏揖山荐引进了店。王荩臣也请示了我的父亲,选了正月二十四日将青君接过去。儿女的事情就这样大体上做了了结,但像这样四散分离,终究令人觉得凄惨悲伤啊!

二月初,风和日丽,我拿出前往靖江的那些款项,准备了行装,拜访老朋友胡肯堂,来到了扬州盐属。由税务衙门各位管事共同推举我入局做事,帮着写些公文,身心这才稍微安定下来。

到第二年壬戌年(公元1802年)八月,我收到芸的信,说:

“我的病已经都康复了。只是觉得住在非亲非故的人家里白吃白喝,始终都不是长久之计,希望也能到扬州,一睹平山堂的胜境。”于是我在扬州先春门外,租了临河的两间房子,亲自来到华家接芸一起回来。

华夫人把一个小丫鬟赠给我们,名叫阿双,帮助做些饭菜,并且约定来年继续和芸做邻居。

当时已是十月,平山堂正是凄清寒冷的天气,只能期待来年的春日之游。满心希望可以散心调理,慢慢筹划全家团圆的事情。不到一个月,管理税务的衙门突然要裁掉十五个员工,我是朋友的朋友推荐的,当然就在裁剪人员的名单里。芸开始还千方百计地出主意,替我出谋划策,强忍着悲伤,露出欢颜来安慰我,从来没有一点的抱怨。

到癸亥年(公元1803年)的仲春,芸吐血的毛病又大加发作了。

我打算再去一次靖江求姐夫帮助。芸说:

“求亲戚帮忙反倒不如求朋友。”我说:

“这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是我的朋友虽然关心我,但现在他们都在家里无所事事,连自己都顾不得呢!”芸说:“幸好天气已经暖和了,路上不用为大雪的阻隔担心了。那你要快去啊,不要牵挂我的病情。如果你的身体不好,那我的罪孽就更加深重了。”

当时薪水已经不发放了,我便假装雇了骡子出行,让她安心,实际上我是口袋里装着大饼,边走边吃的。向东南方向走,渡了两次小河,大约走了八九十里路,四下观望没有村落。到一更的时候,看见的只是漫漫的黄沙,闪闪的明星,我找到一间土地庙,高度为五尺左右,四周短墙环绕,寺庙的前面有两棵柏树。我向土地神磕了几个头,祈祷说:

“苏州沈某投奔亲戚迷失了方向,才走到了这里,想借神庙暂住一个晚上,希望土地爷可怜可怜我,保佑我。”我于是移动小石香炉,放在一边,用身子试探了一下,只能容下半个身体。我就反戴着风帽遮住脸,半个身子坐在神庙里,膝盖露在外面,闭上眼睛静静听着,只听见萧萧的微风。两脚劳累,精神困倦,昏昏然地睡着了。

等睡醒的时候,东方已经发白,忽然听见短墙外有走路和说话的声音。我急忙出去看看,原来是当地人赶集经过这里。我问他们路的方向,他们告诉我说:

“向南行走十里就到泰兴县了,再穿过县城往东南方向行走,每十里就有一个土墩,过了八个土墩就到了靖江,一路都是康庄大道。”于是我返身回来,移动香炉恢复原位,磕头表示感谢,然后上路。过了泰兴,就有可以乘坐的小车了。

下午三五点钟就到了靖江,我递名帖求见。很长时间过去了,守门人说:“范老爷因公到常州去了。”我观察他说话时的神态,好像在故意推脱找借口。我追问他:“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他回答说:“我不知道。”我说:

“就算他去一年,我也要在这里等他回来。”守门人明白了我的意思,私底下问我:“你与范老爷是嫡亲郎舅的关系吗?”

我说:

“如果不是嫡亲的,我就不会等着他回来了。”守门人说:

“先暂时在这里等着。”过了三天,他才告诉我姐夫范惠已经回到靖江了,这次一共给了我二十五两银子。

我雇了头骡子就赶快回到家中,芸的形态容颜变得凄惨苍凉,哭泣着嘘嘘喘气。见我回来,突然说:

“你知道昨天下午阿双卷东西逃跑的事情吗?我请人四处打听下落,到现在也没找到呢。丢失东西是小事,可阿双的母亲临走时再三托付我,如果现在逃回家,路中会有大江阻隔,已经够让人担心了。要是她父母故意把她藏起来力图敲诈,那应该怎么办才好呢?况且我还有什么颜面见我结义的姐姐啊?”我说:

“不要着急,你忧虑的太多了。藏起孩子来敲诈,也该敲诈那些富人,我们家徒四壁,穷得只有两只肩膀担着一张嘴了。况且带她来这里有半年了,给她穿的吃的,未曾有一丝的打骂,邻居街坊都知道这些。这实在是小奴才丧尽天良,乘人之危偷东西逃走。华家结盟的姐姐送给我们的是一个土匪,她才应该无脸见你呢,你怎们反而说无颜见她呢?如今要做的是禀告县衙立案,以绝后患就行了。”芸听了我的话,似乎心里有点放宽了。然而在这以后她在梦中经常说些胡话,有时喊“阿双逃跑了!”有时喊“憨园为什么辜负我!”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

我想找医生为她治病,芸阻止说:

“起初我的病是因为弟弟离家出走,母亲去世,而引起悲痛过度所造成的,继而是因为感情,后来又由于愤激。而我平时又忧虑的太多,满心希望努力做一个好媳妇,却怎么也做不成,才导致头晕心悸,多种症状都有,所谓病入膏肓,再好的医生也束手无策,就别再浪费钱财了。想起我跟随你已有二十三年,承蒙夫君的错爱,百般体恤,你不因为我的顽劣而抛弃我,此生能有像你这样的知己,能嫁给夫君,我这辈子都死而无憾了!像我们从前那样穿得暖,吃得饱,一家人其乐融融,无忧无虑地游玩在泉石之间,如沧浪亭、萧爽楼那样的绝妙佳境,真成了识人间香火的神仙了!神仙要几世才能修成,我辈是什么人,竟敢奢望像神仙那样吗?

强行求取,只会触犯上天的禁忌,就有了情魔的困扰。总之都是由于夫君太过多情,贱妾生来薄命啊!”接着又呜咽着说:

“人生百年,终有死去的一天。如今与你半路分离,忽然就要作生死永别,无法终身服侍陪在你身边了,也看不到逢森娶妻生子,心里实在不能放下。”

说完,泪落如豆。

我尽力安慰她说:

“你病了八年,很多次都恹恹欲绝,不都挺过来了,怎们今天忽然说这些肝肠寸断的话呢?”芸说:“我连续几天梦见父母乘船来接我,闭上眼睛就觉得飘飘然,似乎在云雾中游荡,也许是灵魂离开只留下身体躯壳了吧!”我说:

“这是精神涣散不集中,吃点滋补的药,安心调养,就能痊愈啊。”芸又唏嘘着说:

“我若是还有一线生机,必然不敢惊吓你,让你听到这些啊。但是如今黄泉已近,要是再不说,恐怕没机会和你说了。夫君得不到父母的欢心,饱受颠沛流离之苦,都是我的缘故。我死了,你自然可以挽回父母的爱心,也能免去牵挂。父母岁数大了,我死后,你应该早点回家。如果不能带着我的骨灰一起返回,不妨先暂时浅埋在这里,等你以后回来再带走。愿你再取德才兼备的好女子,来孝敬父母,赡养我的孩子,我死也瞑目了!”说到这里,痛肠欲裂,不禁惨然悲痛地大哭起来。我说:

“如果你真的半路离我而去,我绝没有再娶妻的理由。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于是芸拉着我的手,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断断续续地重复‘来世’

二字,突然大口喘气,不能说话了,两眼瞪着紧紧看着我,千呼万唤,可惜再也唤不回她的声音。她的眼角涔涔地流出两行悲痛的泪水,继而喘息渐渐微弱,眼泪慢慢流干,一缕香魂飘渺离去,居然与世长辞了。时间是嘉庆癸亥年(公元1803年)三月三十日。当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裂。这绵绵无期的伤恸惆怅,何时才是个尽头啊!幸亏我的朋友胡肯堂送十两银子帮助我,我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变卖一空,亲自给芸穿衣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