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浮生六记(增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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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中山记历(3)

国人率恭谨,有所受,必高举为礼;有所敬,则俯身搓手而后膜拜。劝尊者酒,酌而置杯于指尖以为敬,平等则置手心。

此邦屋俱不高,以避飓也。地板必去地三尺,以避湿也。屋脊四出,如八角亭,四面接修,更无重构复室,以省材也。屋无门户,上限刻双沟,设方格,糊以纸,左右推移,更不设暗闩,利省便,恃无盗也。临街则设矣。神龛置青石于炉,实以沙,祀祖神也。国以石为神,无传真也。瓦上瓦狮,《隋书》所谓兽头骨角也。壁无粉墁,示朴也。贵家间有糊砑粉花笺,习华风,渐奢也。

龟山有峰独出,与众山绝,前附小峰,离约二丈许。邦人驾石为洞,连二山,高十丈余,结布幔于洞东。小憩,拾级而登,行洞上又十余级,乃陟巅。巅恰容一楼,楼无名,四面轩豁,无户牖。副使谓余曰:

“兹楼俯中山之全势,不可无名。”因名之曰“蜀楼”,并为之跋曰:“蜀者何?独也。楼何以蜀名?以其踞独山也。不曰独而曰蜀者,以副使为蜀人,楼构已百年,而副使乃名之,若有待也。”楼左瞰青畴,右扶苍石,后临大海,前揖中山,坐其中以望,若建瓴焉。余又请于副使曰:

“额不可无联。”副使因书前四语付之。归路循海而西,厓洞溪壑皆奇峭,是又一胜游矣。

越南山,度丝满村,人家皆面海,奇石林立。遵海而西,有山,翠色攒空,石骨穿海,曰沙岳。时午潮初退,白石邻邻,群马争驰,飞溅如雨。再西,度大岭村,丛棘为篱,鱼网数百晒其上。村外水田漠漠,泥淖陷马。有牛放于冈,汪录谓马耕无牛,今不尽然也。

本岛能中山语者,给黄帽为酋长,岁遣亲云上,监抚之,名奉行官,主其赋讼。各赋其土之宜,以贡于王。间切者,外府之谓。首里、泊、久来、那霸四府为王畿,故不设,此外皆设。职在亲民,察其村之利弊,而报于“亲云上”。间切,略如中国知府。中山属府十四,间切十,山南省属府十二,山北省属府九,间切如其府数。

国俗自八月初十至十五日,并蒸米,拌赤小豆为饭相饷,以祭月,风同中国。是夜,正副使邀从客露饮,月光澄水,天色拖蓝,风寂动息,潮声杂丝竹声自远而至,恍置身三山,听子晋吹笙,麻姑度曲,万缘俱静矣。宇宙之大,同此一月。回忆昔日萧爽楼中,良宵美景,轻轻放过,今则天各一方,能无对月而兴怀乎?

世传八月十八日为潮生辰,国俗,于是夜候潮坡上。子刻,偕寄尘至坡上,草如碧毯,沾露愈滑,扶仆行,凭垣倚石而坐。丑刻,潮始至,若去峰万叠,卷海飞来。须臾,腥气大盛,水怪抟风,金蛇掣电,天柱欲折,地轴暗摇,雪浪溅衣,直高百尺,未敢遽窥鲛宫,已若有推而起之者,迷离惝恍,千态万状。观此,乃知枚乘《七发》,犹形容未尽也。潮既退,始闻噌吰之声出礁石间,徐步至护国寺,尚似有雷霆震耳,潮至此,观止矣。

元旦至六日,贺节。初五日,迎灶。二月,祭麦神。十二日,浚井,汲新水,俗谓之洗百病。三月三日,作艾糕。五月五日,竞渡。

六月六日,国中作六月节,家家蒸糯米,为饭相饷。十二月八日,作糯米糕,层裹棕叶,蒸以相饷,名曰鬼饼。二十四日,送灶。正三五九为吉月,妇女率游海畔,拜水神祈福。逢朔日,群汲新水献神,此其略也。余独疑国俗敬佛,而不知四月八日为佛诞辰,腊八鬼饼如角黍,而不知七宝粥。

国王送菊二十余盆,花叶并茂,根际皆以竹签标名,内三种尤异类:一名“金锦”,朵兼红黄白三色,小而繁,灿如列星;一名“重宝”,瓣如莲而小,色淡红;一名“素球”,瓣宽,不类菊,重叠千层,白如雪,皆所未见者。媵之以诗,诗云:

陶篱韩圃多秋色,未必当年有此花。

似汝幽姿真可惜,移根无路到中华。

见狮子舞,布为身,皮为头,丝为尾,剪彩如毛饰其外,头尾口眼皆活,镀睛贴齿,两人居其中,俯仰跳跃,相驯狎欢腾状。余曰:

“此近古乐矣。”按《旧唐书·音乐志》,后周武帝时选太平乐,亦谓之五方狮子舞。白乐天《西凉妓》云:

假面夷人弄狮子,刻木为头丝作尾。

金镀眼睛银贴齿,奋迅毛衣罢双耳。

即此舞也。

此邦有所谓“踏柁戏”者,横木以为梁,高四尺余,复置板而横之,长丈有二尺,虚其两端,均力焉。夷女二,结束衣彩,赤双足,各手一巾,对立相视而歌。歌未竟,跃立两端,稍作低昂,势若水碓之起伏,渐起渐高。东者陡落而激之,则西飞起三丈余,翩翩若轻燕之舞于空也;西者落而陡激之,则东者复起,又如鸷鸟之直上青云也。叠相起伏,愈激愈疾,几若山鸡舞镜,不复辨其孰为影,孰为形焉。俄焉势渐衰,机渐缓,板末乃安,齐跃而下,整衣而立。终戏,无虚蹈方寸者,技至此绝矣。

接送宾客颇真率,无揖让之烦。客至不迎,随意坐,主人即具烟架火炉,竹筒木匣各一,横烟管其上,匣以烟,筒以弃灰也。遇所敬客,乃烹茶,以细末粉少许,杂茶末,入沸水半瓯,搅以小竹帚,以沫满瓯面为度。客去,亦不送。贵官劝客,常以箸蘸浆少许,纳客唇以为敬。烧酒着黄糖则名福,着白糖则名寿,亦劝客之一贵品也。

重阳具龙舟竞渡于龙潭,琉球亦于五月竞渡。重阳之戏,专为宴天使而设。因成三诗以志之,诗云:

故园辜负菊花黄,万里迢迢在异乡。

舟泛龙潭看竞渡,重阳错认作端阳。

去年秋在洞庭湾,亲摘黄花插翠鬟。

今日登高来海外,累伊独上望夫山。

待将风信泛归槎,犹及初冬好到家。

已误霜前开菊宴,还期雪里访梅花。

闻程顺则曾于津门购得宋朱文公墨迹十四字,今其后裔犹宝之。

借观不得,因至其家。开卷见笔势森严,如奇峰怪石,有岩岩不可犯之色,想见当日道学气象。字径八寸以上,文曰:

香飞翰苑围川野,春报南桥叠翠新。

后有名款,无岁月。文公墨迹,流传世间者,莫不宝而藏之,盖其所就者大,笔墨乃其余事,而能自成一家言如此,知古人学力,无所不至也。

又游蔡清派家祠,祠内供蔡君谟画像,并出君谟墨迹见示,知为君谟的派,由明初至琉球,为三十六姓之一。清派能汉语,人亦倜傥。

由祠至其家,花木俱有清致,池圆如月,为额其室曰“月波大屋”。

大抵球人工剪剔树木,叠砌假山,故士大夫家,率有丘壑以供游览。庭中树长竿,上置小木舟,长二尺,桅舵帆橹皆备。首尾风轮五叶,挂色旗以候风。渡海之家,率预计归期,南风至,则合家欢喜,谓行人当归,归则撤之,即古五两旗遗意。

国王有墨长五寸,宽二寸。有老坑端砚,长一尺,宽六寸,有“永乐四年”字,砚背有“七年四月东坡居士留赠潘邠老”字,问知为前明受赐物。国中有东坡诗集,知王不但宝其砚矣。

棉纸、清纸,皆以谷皮为之,恶不中书者。有护书纸,大者佳,高可三尺许,阔二尺,白如玉。小者减其半。亦有印花诗笺,可作札。

别有围屏纸,则糊壁用矣。徐葆光《球纸诗》云:

冷金入手白于练,侧理海涛凝一片。

昆刀截截径尺方,叠雪千层无幂面。

形容殆尽。

南炮台间有碑二,一正书剥蚀甚微,“奉书造”三字;一其国学书,前朝嘉靖二十一年建,惟不能尽识,其笔力正自遒劲飞舞。

有木曰“山米”,又名“野麻姑”,叶可染,子如女贞,味酸,士人榨以为醋。球醋纯白,不甚酸,供者以为米醋,味不类,或即此果所榨欤?

席地坐,以东为上,设毡。食皆小盘,方盈尺,着两板为脚,高八寸许。肴凡四进,各盘贮而不相共,三进皆附以饭,至四肴乃进酒二,不过三巡。每进肴止一盘,必撤前肴而后进其次肴。饭用油煎面果,次肴饭用炒米花,三肴用饭。每供肴酒,主人必亲手高举置客前,俯身搓手而退。终席,主人不陪,以为至敬。此球人宴会尊客之礼。

平等乃对饮。大要球俗席皆坐地,无椅桌之用,食具如古俎豆,肴尽干制,无所用勺。虽贵官家食,不过一肴、一饭、一箸,箸多削新柳为之。即妻子不同食,犹有古人之遗风焉。

使院“敷命堂”后,旧有二榜。一书前明册使姓名:洪武五年,封中山王察度,使行人汤载;永乐二年,封武宁,使行人时中;洪熙元年,封巴志,使中官柴山;正统七年,封尚忠,使给事中俞忭、行人刘逊;十三年,封尚思达,使给事中陈传、行人万祥;景泰二年,封尚景福,使给事中乔毅、行人童守宏;六年,封尚泰久,使给事中严诚、行人刘俭;天顺六年,封尚德,使吏科给事中潘荣、行人蔡哲;成化六年,封尚圆,使兵科给事中官荣、行人韩文;十三年,封尚真,使兵科给事中董旻、行人司司副张祥;嘉靖七年,封尚清,使吏科给事中陈侃、行人高澄;四十一年,封尚元,使吏科左给事中郭汝霖、行人李际春;万历四年,封尚永,使户科左给事中肖崇业、行人谢杰;二十九年,封尚宁,使兵科右给事中夏子阳、行人王士正;崇祯元年,封尚丰,使户科左给事中杜三策、行人司司正杨伦。凡十五次,二十七人,柴山以前,无副也。一书本朝册使姓名:康熙二年,封尚质,使兵科副理官张学礼、行人王垓;二十一年,封尚贞,使翰林院检讨汪楫、内阁中书舍人林麟焻;五十八年,封尚敬,使翰林院检讨海宝、翰林院编修徐葆光;乾隆二十一年,封尚穆,使翰林院侍讲全魁、翰林院编修周煌。凡四次,共八人。

清明后,南风为常,霜降后,南北风为常,反是飓将作。正二三月多飓,五六七八月多,飓骤发而倏止,渐作而多日。九月北风或连月,俗称九降风,间有起,亦骤如飓。遇飓犹可,遇难当。十月后多北风,飓无定期,舟人视风隙以来往。凡飓将至,天色有黑点,急收帆严舵以待,迟则不及,或至倾覆。将至,天边断虹若片帆,曰“破帆”,稍及半天如鲎尾,曰“屈鲎”,若见北方,尤虐。又海面骤变,多秽如米糠,及海蛇浮游,或红蜻蜓飞绕,皆飓风征。

自来球阳,忽已半年,东风不来,欲归无计。十月二十五日,乃始扬帆返国。至二十九日,见温州南杞山,少顷,见北杞山,有船数十只泊焉,舟人皆喜,以为此必迎护船也。守备登后艄以望,惊报曰:

“泊者贼船也!”又报:“贼船皆扬帆矣!”未几,贼船十六只吆喝而来,我船从舵门放子母炮,立毙四人,击喝者坠海,贼退;枪并发,又毙六人;复以炮击之,毙五人;稍进,又击之,复毙四人。乃退去。其时贼船已占上风,暗移子母炮至舵右舷边,连毙贼十二人,焚其头篷,皆转舵而退。中有二船较大,复鼓噪由上风飞至。大炮准对贼船即施放,一发中其贼首,烟迷里许,既散,则贼船已尽退。是役也,枪炮俱无虚发,幸免于危。

不一时,北风又至,浪飞过船。梦中闻舟人哗曰:

“到官塘矣。”

惊起。从客皆一夜不眠,语余曰:“险至此,汝尚能睡耶?”余问其状,曰:

“每侧则篷皆卧水,一浪盖船,则船身入水,惟闻瀑布声垂流不息,其不覆者,幸耶!”余笑应之曰:

“设覆,君等能免乎?余入黑甜乡,未曾目击其险,岂非幸乎!”盥后,登战台视之,前后十余灶皆没,船面无一物,爨火断矣。舟人指曰:

“前即定海,可无虑矣。”

申刻乃得泊,船户登岸购米薪,乃得食。是夜修家书,以慰芸之悬系,而归心益切。犹忆昔年芸尝谓余:

“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此番航海,虽奇而险,濒危幸免,始有味乎芸之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