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夜雨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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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风雨寄情(1)

生命因爱而忧伤

题记:前些日子母亲因突发脑梗塞住院,晚上陪护时,看到母亲痛苦的神情,真真心如刀割,恨不得替母亲承受而报养育之恩于万一。谨以此文记之。

妈妈曾经在背后给别人说我是一个忧伤的人。突然之间我就想起这句话来,毫无来由。

天下的父母没有一个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生活在忧伤之中,而我的母亲之所以这样说,那一定是有其深刻的原因。于是在这样的夜晚,守护着躺在病床上的亲爱母亲,检索自己已然经历过的生命,我越加不能否认这一点:

我的忧伤从我生命诞生的时候就已经先我而存在。我是降生在忧伤的产床上。迎接我生命的是忧伤的双手。忧伤是挂在我脖子上的长命锁,我被注定终生不能摘掉它。

我想我应该诞生在黎明。那时太阳刚刚从山顶上冒出来,只是一线红晕,然后是一条半弧,再然后才是一个大红的火球,照红了整个天地。我就在这霞光里被母亲痛苦地分娩,我的第一声哭泣也和太阳一尺一尺升高一样,一阵比一阵高昂。我的声音在四面结满蛛网的墙壁上往来冲突,一些陈年的灰尘被震落下来,也有一些声音挤出关不严的门窗缝隙,在一个简陋小院里像一条突然窜出来的蛇。或者如谁家的门吱呀一声,一盆脏水被迎门泼出。对我出生的时刻我没有深刻清晰的记忆,因为那时我无暇顾及其他。在生命最初通向人间世界的甬道里,和生命孕育之初的激烈竞争一样,稍微的东张西望或者犹豫迟疑,前者导致被母亲孕育的可能就是你的姊妹兄弟,而不是你;后者导致生命的窒息,两者对生命的个体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我也没有问过母亲。但我想应该是在这样的清晨。我唯一能够清楚记得的是,我健康强壮的声音,对母亲来说是挡不住的朝阳。母亲被痛苦折磨和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在我声嘶力竭的哭泣照耀下,微笑着,透出一些红晕。奶水还没有来,母亲揉了揉丰满的乳房,看了看站在地下的她的丈夫——我的父亲,父亲更加茫然的不知所措,于是我哭的更加肆无忌惮。妈妈说,你的哭声把房顶上的灰尘也震落下来了。爸爸说,你的哭声真的震耳欲聋,让人心烦,恨不得一把把你扔出去,就像倒掉一盆水。

妈妈把我抱在怀里,用乳头堵住我哭泣的声音,爸爸在厨房用炒面制作了一奶瓶乳汁一样的东西,吮吸了几口,我才安静地睡着了。临睡之前,我走马观花地看了看我的家,除了一面可以说是很宽敞的土炕外,地下就是一个油漆斑驳的两斗柜桌,和一条马鞍架的凳子,那木头的颜色白得刺眼,从粗糙趔趄的程度来看,那一定是父亲仓促间的手艺。

尽管那时贫穷的生活颇令父母忧伤,但好在,我止住哭声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太阳把四周的山照的相当明亮。这是在秋季,阳光中有一些枯草的味道淡淡飘来,还有一些农人翻耕土地时吆喝牲口的声音,夹杂在这充满草香味道的阳光中,很像标点符号。这阳光被高低不同的山梁遮挡之后投射下来,更像是一些长长短短的诗句。父亲拿起锄头,哼着秦腔向田野走去。

“刘彦昌哭的两泪汪,怀抱着娇儿小沉香。”我想一定是因为我的诞生,父亲这天格外高兴,脚下的土地好像是一把板胡,他就在这琴弦上走着,粗犷的声音在沟沟峁峁间捉迷藏一样,很有抑扬顿挫的感觉。也有些苦音慢板的余声,在他已经爬上一段陡坡之后,还在彼此相通的几个沟谷中往来重复地回响着,如劳累不堪的农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太阳下的山坡上,而那些声音就是自他口中吐出又徘徊在眼前的旱烟。是的,我出生第一次听到的歌声就是忧伤的秦腔苦音慢板。一直到现在,就在我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还在心里埋怨父亲,高兴的时候唱什么不好,比如那时候最流行的枟东方红枠、枟大海航行靠舵手枠等等等等,或许在生命之初听到这样的歌声也能够让我的命运冉冉升起,即使不能成为人民的大救星,至少也能成为什么小救星。但随便唱什么,总比唱一段忧伤的秦腔苦音慢板要好,结果让这种忧伤成了我的宿命。长大以后,我看过不同剧种不同版本的枟劈山救母枠,但都没有能够如秦腔一样淋漓尽致地表达那种辽阔、悠长、令人悲怆的忧伤。秦腔在这一唱段中,是忧伤的那么苍凉优美,忧伤的那么悲壮凄惶,忧伤的那么令人心碎,忧伤的程度远远超过我语言所能表达的能力。一直到现在,每当回忆起这段唱词和旋律,就觉得天地正在融化,四周万物不复存在,只有这种忧伤不断地成倍膨胀着,挤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如果仅仅是这些,那么也不足以让我乃至到今天,还是这么忧伤。我想要说的是,父亲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尚未满月,就又匆匆赶回部队,扔下我们母子在越来越冷的土炕上。转眼冬季来临,大雪飘飘北风怒号的夜晚,母亲拖着羸弱的身体,以给别人缝补衣裳积攒的几元钱,买回来一担填炕(烧土炕用的燃料,不过就是草根落叶等物),结果当天晚上就被小偷偷走了。

已经一两个月大的我依然很不懂事,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懒得起来,甚至懒得哼哼几声,动不动就尿在炕上。土炕被尿湿,不是一两天就能自然晾干的,特别在冬天,寒风从炕眼里往里吹,没有炉火的屋子里面和外面的温度差不了多少,于是,被我尿湿的炕上就结着一块一块的冰。每当晚上,母亲就躺在这冰块上,而把我放在她身上睡。

很多年了,这种忧伤从我感受到它的那一刻起就融进我的血脉里,让我忧伤到今天,让我的心灵和语言为母亲沉默到今天。前些日子母亲因为脑梗塞突然发作住院,看着躺在病床上柔弱无力脸色苍白的母亲,她艰难地蠕动着嘴说着话,而我在做了四十余年她的儿子、听了她四十余年教诲后,决然想不到竟然有一天我会听不懂妈妈说的话,我不禁悲从中来。揉揉酸涩的眼睛,突然之间看见母亲老了,还有父亲,我说不出话来。母亲指指床,意思是想要翻个身,我赶紧一步跨过去,帮母亲侧过身子。然后,我垂手站在母亲的床边,和妈妈对视着,四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泪眼中我看到母亲抱着我在明明淡淡的月光下走过窄窄细细的田埂,去拾地里收割不干净的庄稼;看到母亲把我放在她身上,而用自己的身体融化结在炕上的冰;看到母亲因为我的不成器和日子的难过而深深地叹气。我忽然觉得胸部有硬硬的一种感觉在急剧膨胀,挤得我喘不过气来。这除了我与生俱来的忧伤以外,还能是什么?

母亲,你给别人说我是忧伤的,我想那是因为你用你的生命在爱着我,你能够洞穿过我的语言或者表面行为觉察到我的忧伤,只能证明你的爱是可以穿透我的生命而深达我灵魂的。但我忍不住还要说,我心里还有一把锁,牢牢地锁着寄宿在我生命深处的更加令人惧怕的忧伤。

这把我即就穷其生命也不能解开的忧伤锁是,母亲和父亲正在老去,这才是蛰伏在我心里的一只景阳岗上的大虫,它时时刻刻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守望者

每一次回归故乡,总有或多或少的隔世之感。并不是因为在城市中居住得太久,以至对童年生活过的村庄的破败落后有了嫌弃,也不是因为自己如今衣新鞋亮而对粗衣布衫的父老乡亲产生了隔阂,更不是因为自己略有所学便对乡亲们的封建愚昧嗤之以鼻。不是的,不是这些可感可知的物事能够左右我现在的心境。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隔世之感,我也不甚清楚。

人生在世,总也避免不了一次次和故乡的离别,而每一次长久的离别,又忍不住对故乡产生一阵深过一阵的向往。

此刻,再一次驱车行驶在大西北逶迤蜿蜒的山间公路上,季节是中秋已过。就如同在这里可以司空见惯的绝大多数山梁一样,秋色中泛碱的故乡山峦一片苍凉和荒芜,好像谢了顶的老人毫无遮拦地显现出一种沧桑的疲惫,焦黄的沟沟峁茆恰似这老人脸上密布的皱纹,不仅没有生气,甚至是一种令人不堪卒读的遗容。偶尔在弯弯的山沟或者并不危险的崖坎上,间或有几眼已经坍塌了的窑洞,就如这老人遗容上的老年斑,平添了几分凄凉和痛楚。

是的,这是在仲秋季节,映入眼睛的树木枝叶凋零为一片肃杀之态。公路两侧的衰草枯黄而瑟瑟发抖,但它们仍然顽强站地在看不见的风中发出低沉的呻吟。这风来路不明,去向不清,人一旦站在这样的风中,就像站在飞舞着的乱刀之中。而童年的我就是在这样的季节穿着褴褛的衣衫往来奔波于每个日升月落的清晨黄昏,那时却并不觉得多么难捱。或者,这种隔世之感因此而起?我不知道。

前些天一场过早的霜降,洋芋蔓已经耷拉下身躯。原本翠绿的叶儿一夜之间就焦黄如烘干了的旱烟叶子,轻轻一柔,就成了手里的粉末,在风中扬去,就如扬开了一把黄土,几乎看不到它们的身影。而根茎下的洋芋在土地的裂口中半裸出来,青绿的表皮,像饥寒交迫的年代被继父后母赶出家门后冻馁交加的儿童。

无声回归故里,来不及左邻右舍地去看望问候,便带上母亲备好的纸钱,裹一柱草香,提一瓶水酒,沏一杯新茶,匆匆赶往爷爷奶奶的坟头。与其说是祭奠先人,莫若说是去抚慰自己愧欠与内疚的心情;与其说是给逝者一些祈祷和祝福,莫若说是给生者讨一些健康和平安。父亲兄弟三人,我们手足两个,五个身影开始在蜿蜒崎岖的羊肠山路上轻声细语的回忆着爷爷奶奶的音容笑貌,然后就只能是长吁短叹的沉重行走。不知何时,五个人眼中早已流下十行凄惶的泪水,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流,点点滴滴,全部溶进脚下生养我们供养我们并且驱赶我们的生命已经苍老必定苍老的土地。

爷爷坟地的草已经相当茂盛,几可及膝,坟地周围有二叔从远方移栽过来的三五株柏树隐藏在荒草之间。坟前有三块土坯围起来的专门用来焚化纸钱的祭台,土坯后面是一尺见方的可以摆放祭物的平台,上面还有一个二叔前几天来看望爷爷时供奉的苹果。我们在坟前虔诚地跪着,父亲烧香燃裱后便把一叠一叠的纸钱分给我们,一边念念叨叨,一边让我们分开投入火中。我们几人的眼泪不时滴入熊熊的火焰中,那声响无疑是在把自己的肉放在火中炽烧一样,疼痛钻心刻骨的清晰起来。而我们没有谁号啕恸哭,只有不断线的眼泪汹涌着。在泪光中,我模模糊糊看到爷爷善良温和的眼神,听到轻声叮嘱我的话语,感受到疼爱我的目光,体会到给予过我的温暖,那一刻,我真的好想大叫一声。

而我没有叫,于是,在那一刻我深刻感到与我有隔阂的并不是故乡,而是我自己。我不再是爷爷单纯天真的孙子,四十余岁的我,学会了掩盖自己真实的感情,我为自己感到悲哀;我不再是口无遮拦心无杂念的乡村儿童,我为自己感到难过;我不会再在晚上最后一缕阳光中亲吻爷爷满脸尘土的面庞,我为自己感到痛苦;我也不会在清晨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钻到满身汗味守着火盆喝罐罐茶的爷爷怀里,我为自己感到耻辱。

而爷爷却即就是拼却性命也想要用他从牙缝里省下的口粮供养我上学,希望我能够有一天挣脱土地的束缚,走到城里人的行列里面去的。

是的,现在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城里人了,你看我身上穿的,你看我家里用的,你看我出门坐的,丝毫也不比那些与我一样的普通公务人员逊色多少。或者,我已经实现了爷爷的愿望,可为什么一到爷爷坟前,我怎么就这么心里发虚、脸上发烫、腿上发软呢?三叔在旁边捣了我一下,回过神来时纸钱已经烧完,我默默地拧开茶杯,将泡的又浓又酽的一杯龙井茶颤颤巍巍祭奠在坟前。

我的爷爷一辈子辛勤耕作于故乡贫瘠的土地,除含辛茹苦养育了父亲兄弟姊妹四个外,又拉扯大了我们兄妹三个。更加不易的是,在他的弟弟——我的二爷不幸过早离世后,又把二爷孤儿一样的唯一一个孙子抚养成人。现在的时代,谁家多养活一个人并不多么艰难,而在三十余年前,在一天辛苦劳作只值二三分钱的年代,抚养一个孩子,无疑是给本来饥寒交迫的困难生活雪上加霜的举措。

我爷爷平生无甚不良嗜好,唯喜喝罐罐茶,抽旱烟。其实罐罐茶和旱烟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茶叶是几乎成为末状的茶叶与更多尘土的混合物,倘若不煮着来喝,那少许的一撮茶叶就不够沏就一杯茶水,何况茶叶末子不会沉入水中,漂在水面,一口必将饮之殆尽。旱烟是在自家自留地的一角种植的非常劣质的烟草,叶片窄小厚重而叶梗甚多,需在土炕上炕干后先用铡刀铡碎,而后用剪子再铰,抽的时候还要在手掌中使劲揉搓后才可装进烟锅里面,味道辛辣而呛人。倘若那时有我如今随时可喝的龙井、铁观音、竹叶青、碧螺春等等,谁愿意去喝那苦涩的难以下咽的土茶?倘若那时有我如今日常所抽红塔山、三五烟等等,谁又愿意抽那辛辣的足可呛疼人的五脏六腑的旱烟?只是我小的时候,常常围在爷爷的火盆前,给他熬茶装烟,或者我今天喝茶抽烟的习惯与之不无关联?亦未可知。

磕头后,我点燃两支烟,插在爷爷的坟前,然后就坐在一侧静静地看着那两支烟渐渐燃烧,两股青烟相互缠绕着顺着坟头袅袅升起,溶为一体后便消散在空气中或者被风卷去。我忽然觉得,这燃烧着的两支烟,不正是我和爷爷相互守望后的述说吗?虽然阴阳两界分开,但人生命中的某些东西是先天而存在的,是超验的。

傍晚,开车到山顶上的时候,我停住车,走下来,对着爷爷坟茔的方向狠狠地张望了一会。因为我知道,不论我和故乡的这种隔阂多么日久愈深,其罪在我。爷爷穷其一生把我推进了他梦寐以求的城市,如今的他已经和这养育过我的土地融为一体,而身在城市的我却成了一棵无根的飘萍,我被注定要流浪在守望我的根和寻找我的梦之间。

面对故乡,我的根之所在,我却只能这么心疼的终生守望么? 雪夜月色

冬夜的月,像是一柄远古壮士的匕首,闪着森森的寒光。

冬夜的月君临北方古老的山峦,山峦上有未融的皑皑积雪,雪的颜色是惨白的,泛着青青的光。寒风掠过雪地,扬起如尘的雪沫,仿佛讲述着久远而悲怆的传说。

坐在温暖的家里仰看冬天的月色,感觉是一幅善良温和而婉致的旧仕女画。而此刻,一个人行走于山脊之上,看不到城市的一星半点灯火,延伸的小路上只有一串不间断的脚印,如一串无间隔的音符顺着山梁次第开去。如果有风鸣响于树梢,你会觉得那响彻云天的乐曲是你弹奏的。脚步踩破积雪的嚓嚓声是这乐曲的鼓点。

此刻,我就孑然于这荒凉而又苍茫的山脊上。月亮在我的头顶,已如一个饱经沧桑而淡泊自甘的耄耋老人,那么随和静谧;只是他的光芒虽然散淡了许多,却依然冷冷地刺人胸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