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夜雨夜话
6910000000006

第6章 笔墨寄语(5)

余秋雨在一篇文章中曾说中国的文化是贬官文化,古代的读书人为了博取功名,不惜“头悬梁、锥刺骨”,发愤刻苦的读书。有些人在取得功名之前已经在文学造诣上取得了相当的成就,但民间的知名度,并不能真正的“光宗耀祖”,一定要在仕途上有所成就,才能“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可这些人一旦为官,因其心中浓厚的人文思想和读书人所固有的酸腐,并不见得是一个好官。仕途险恶,他们目睹了官场的黑暗,也了解了民众的疾苦,一颗书生的胸怀就因人因事常热。于是,每一次政权的交替、朝代的演变总有一些读书人被驱逐流放。自唐朝开始驱逐出京的大多流放到江南一带,甚至广东、海南、福建等地,因为交通的不便,这一路的行程便可经年。一路上,又因为对他们的文章和诗歌所欣赏所折服的朋党大有人在,走走停停,一路走下去,便在途中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好作品。这些作品大多抒发着乡愁、失意、委屈、落寞和沮丧,怀念着离散的家园和亲人,散发着浓郁的生活生命气息。这些诗词歌赋即浓缩了人类纯朴的情感,又结晶了个人独特的智慧,有一种深刻的人文氛围。

向往南方,向往南方那美丽却饱经沧桑的田园。很想这会就变成一只鸟,停在南方的篱笆上,就那么安详地敛翅栖息,无欲无悔,守护我的南方梦境,守护南方温婉雅致的自然山水和田园文化。 卧在青山下

年初的仲春三月,曾经读过台湾作家郭枫的一篇文章,题目叫做枟坐对一山青枠。读的时候,我是坐在阳台上,面对着古秦州八景之一的南廓寺。

那会儿,夕阳将沉未沉,满山的树木被夕阳镀上一圈浓烈的红边,好像是那些树木散发出来的光芒。南廓寺就被掩映在这茂密的树木所散发出来的浓烈光芒里,经幡拂动,青烟缭绕,透出只有千年宝刹才有的巍峨和庄重。刚刚返青不久的绿草,从山顶向下漫漶开来,如一幅巨大的绿色瀑布垂在眼前。那绿色鲜翠欲滴,仿佛伸手可得,像极了一群刚刚下课的幼儿园童子,令人心顿然生出无限的爱怜与感动。

此刻已是初秋,我又一次坐在阳台上,对面依然是被那些茂密的树木所更紧地包裹着的南廓寺。有微风徐徐吹来,风中有几缕钟磬木鱼和佛号声隐约传来。眼前依然是那一挂绿色的瀑布,但因季节的变换,那绿色已由嫩绿转为墨绿。对这些纤弱的青草来说,虽然季节尚未走完一个完整的轮回,但它们的生命已经到了暮年,此刻便显现出一种大智若愚的沉稳和看似漫不经心的睿智来。风向东吹,他们便一股脑儿地向东匍去。向西吹,又整齐划一地向西倾倒。我伫立于风声更紧的五楼阳台,在秋风已然可以感知的凉意侵袭中,并不能随风而左右。我想,莫不是因为南廓寺经声佛号的熏陶,已然使得这些小草具有了超然世外的修行?而我之躯,深坠红尘,只能以与自然和环境的抗争来保持自己的立足之地?

曾记何时,我以自己这一世能够转世为人而暗自庆幸,于是也就曾毫无怜悯之心和爱意的践踏过各色小草。无论田垄地头的野兰,还是乡间小道的冰草,倘或是崖底溪畔的凉水叶片儿,无不曾经遭受过我手脚甚至火攻的荼毒。从草笏笏刚刚生出来的第一茎叶脉开始,一直到大雪覆盖下的最后一抹绿叶为止,不管是何季节,那些绿色的生命没有少承受过我歇斯底里的屠戮。现在回头来看,那时的自己以作为人的形象而目空一切,自以为可以主宰和掌握一切,万没有想到经过了几十年的锻炼和磨砺,却是越活越艰难。

而眼前这些刚刚活了才两三个季节的小草,它们与世无争的胸怀和胆略,它们在强大的压力下识时务的忍让与退避,看似它们在风中瑟瑟发抖,而它们的脚下却寸土不让。秋末冬初,它们满含着萧索苍凉和凄凄瑟瑟的委屈,随风抛洒出足以弥漫满天的枯叶,却把顽强的生命更深厚地掩藏在冷硬似铁的土地中,等到明年春风又来的时候,你去看吧,那小草的绿色,一定又比今年延伸出去不少。

只是而今,而今的我,却只能满怀着沉重和无奈来到这一片草地上。北方初秋的傍晚,秋风中的凉气已经很有些逼人,数片早谢的落叶在风中悬舞。时间已远,空间已远,乡音仍然未改,乡梦已然模糊不清,草中早已无花开,林中难闻子归啼。

而这一方绿色仍在,这绿色绿的我想把自己放倒,绿的我想卧下去吃草,绿的我想把自己的双脚深深地埋进土里,在昏暗潮湿的土地里等待。

那么,我等待的是谁呢?谁又在千里之外向我缓缓行来?我不知道,等你到了我身边的时候,我是不是已经深埋于万丈泥土之下。那时,我想你已经不再可能找得到我,而我却能感受到你的双脚踩在我身上的压力。那时,或者我不能知道你踩折了什么草,你踢碎了哪朵花,你带走了几片落叶,你驻足在哪棵树下。但我一定知道,你会站在我的头顶,为我把一杯热茶、一樽美酒倾下。

那时尽管我已被埋了许多年,但我会仍然挣扎着把自己打开,只问你:

春草年年曾仍绿,秋风岁岁可乃柔? 相当漂亮

伫立山峰,便有无数条路在脚下伸开。我说的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高速公路,而是乡间的土路。站在山巅向下鸟瞰,那些路宛如一根根粗粗细细的麻绳,捆绑着山。捆绑的相当结实,还相当漂亮。

没有登上过山巅的人,无以领略这路捆绑着山的结实和漂亮。因捆绑的结实而参差出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韵律来,那韵律平平仄仄的被山风吟哦起来,欸乃声往来冲突,却并不激烈,而是那种柔软的、缠绵的、温顺的、细碎的,断断续续的,如桨划在水中,如鸟鸣于林中。还有这因漂亮而显现出来的结实,绳索勒进了山的肌肉里,勒到了山的骨骼之上,于是,这种凄凉的壮烈之美,这种悲惨的痛苦之美,这种被束缚的残酷之美得以尽现。山饶恕了路,路却得寸进尺的蹂躏着山。

我想,山只要稍微抖动一下肩膀,就能够瞬间抖落这满身的绳索。而山兀自岿然不动。既不借风力而左右,亦不因晴雨寻托词。山就那么中规中矩地生于斯,长于斯,只以敦厚的恕道挺立或者匍匐于斯。苍阔寰宇,雄壮如斯者固然屈指难数,而敦厚善良、深谙恕道者更加寥若晨星。与此看来,那些所谓的雄壮伟岸的身影,皆是一种讹传或者牵强的附会而已。茫寰宇,谁堪与山为知音?

山因多情多负重。鸟来了,遂有群鸟觅栖地;树来了,便有林木以成荫;人也来了,傍山而居,依山势而造田,循平地乃牧畜。山因负重而多情,与鸟无数洞穴,与树多少滋润,与人亘古风情。江南的山,只有绿。绿的不是山,而是树。每当听人说江南景色绿野如洗,我便为山而委屈。那绿生在山之上,何以只见绿而不见山?但在西北,山,只有冬天的山,才是山的本来面目。食已尽,鸟投林,田已收,地荒芜,叶已落,树枯瑟。只有风,昼夕绕山而行,只有无数条绳索一样的路,捆扎着山的躯体。而冬天的山,被剥落的寸衣不留的山,令人顿生悲哀。

走在半山腰看山,我说的不是江南的山,不是八百里秦川的“塬”,而是在黄土高原的更深处,如陕北、如晋西、如陇东。对,我现在就在陇东,准确来说,是在甘肃省天水市秦安县魏店乡田山村的村口,正如你所猜想的一样,这是我的老家,是我生命之初的摇篮。我站在我生命最初诞生的地方张望曾经给予我生命得以延续的粮食的大山。此时的山,如一袒胸露乳的中年妇女,左右伸出两只白藕般丰满性感又温柔有力的胳膊。山顶凹口处一株已逾数百年的垂柳老树,正是她满头的黑发。上弯里,是她的乳沟。田山村依在她右臂的臂弯里,正好含着她的右乳。而她的左臂向左伸去,似乎是要去揽回来另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的名字叫安家湾,却调皮地躲在她的左臂之外。母亲的这一搂,显然落空了,但她并不懊恼,或者是因为孩子聪明的调皮,让她心里有些暗暗的欢喜。于是,就把手臂凝固在那里,有点得意却又很收敛的微笑着,只用盈满了爱意的目光,铺开一方温暖的河床,看着她的孩子在其中尽情沐浴。

是的,走在半山腰,就像徜徉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路不是很多,像几道金线,点缀在山的周身。山因路而伟岸,路因山而缠绵;路是山的韧带,山是路的骨骼;山因有路而走出山,路因傍山而成其路;路是山的绶带,山是路的基点,路使山亲切,山使路璀璨,山高愈显路难行,路难平添高山险。“无限风光在险峰”,不行路,何以能登高而观无限之风光。

在山下看山,又是另一番景致。一条条若隐若现的崎岖小路,仿佛是从山顶流下来的涓涓溪流,日夜兼程,永不停歇。朝霞中,路是山歃血的送别之酒,正午,路是山金色的喜悦之汁,夕阳下,路是山朦胧的相思之河,夜空里,路是山清亮的祈祷之泪。皓月当空,路是山的哈达;群星闪烁,路是山的使者;黑云密布,路是山的探子;暴雨倾盆,路是山的手足;大雪茫茫,路是山相互携手的姊妹。

在山下看山,莫若说其实是在山下看路,看哪一条路通往山顶能够更加便捷一些,平坦一些。说白了,上山的路愈要平坦,则其路程就愈长,路短一些,则陡峭许多。这一点看来很像人生,有的人一辈子平平坦坦,浑浑噩噩,无所建树;有的人坎坷一生,历经曲折,却能独领风骚。前者,如我辈芸芸众生是也。后者,亦繁如天上的群星,如司马迁、如孙膑、如杜甫、如留仙,如鲁迅、如海子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在山下看路,看上山之路,如网交织,如笔森立,如刀枪剑戟。网,围住了山。笔,质问苍天。刀枪剑戟,拒绝屈服和盲从,也向未来开通坦途和富裕。山下的路是山的裙带,路上的山是路的企盼。古人说,山因水而俊,水因山而秀。在我西北故乡的山下,却极少有水,倒是路,不管是羊肠小路还是人力车路再抑或是农用车刚刚可以驶过的农机路,替代并且超越了水与山、山与水之间的相互照应,而是路与山浑然一体,山与路唇齿相依。山无奇路,不足以彰山之阳刚,如西安华山千尺幢之危与鹞子翻身路之险。路不靠山,则难明路之柔软,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

家乡的路是土路,蜿蜒曲折,交错攀援,无丝毫之铅华,无半分之媚气。

家乡的山是土山,横岭侧峰,近丰远瘦;春种一粒籽,秋收万颗粮;春无轻佻,夏无妖艳,秋无霜菊冬无梅。家乡的路是旱路,地处高原,地势偏僻,久旱无雨,路上常常堆积着半尺厚的浮尘。这浮尘可医脚疾,可疗情伤,还可滤去在红尘俗世中心灵所遭受的欺骗和蒙蔽。家乡的山是干山,山势陡峭,坡大沟深,山高崖峻;靠天吃饭,土地产量极低;原始耕作,肩挑背驮,极尽艰辛。

这劳作,可治钩心斗角之失眠,可祛忤逆奸诈之妒忌。每日傍晚,取黄土三钱,汗水一滴,调和服下,连续月余,便可愈红尘名利相争之浮躁, 如是坚持一年,可聚天地之灵气,修得随心所欲不逾矩之心境。

这山,是养育了数十代列祖列宗流不尽血泪的山。这路,是先人们为抚育后代而揉碎了生命铺就的路。山穷,穷人们的力气不穷,路瘦,艰辛劳作着的乡亲们的恩情不瘦,山高,父老乡亲的嗓门不高,路长,不如农家子女谦和忍让的理长。

深谙恕道的山,忍辱负重的路;路是山的眼睛,山是路的希望;山是路的性格,路是山的命运。在西北,行走在西北高原的山脊上,尽管脑海里可以是江南的沃野碧涛,可以是大海的风情万种,这些都是美的,令人向往的美。

但我还能对眼前的家乡说,这山,这路,相当漂亮。

是的,相当漂亮,并且只能相当漂亮!而这个世界,也许只有漂亮就足够了呢。 永远的草地

明知长满故事的小路

尽是陷阱

还是忍不住走上去

渴望

云的悠闲和季节之外的消息

“认识你很高兴!”有人说。是一个很遥远而又近在身边的声音,也许很多的人都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我想一定也有人给你说过。

是谁在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下班的时候,日近黄昏,夕阳从远山的脊梁上泻下来,像是一片汪汪的海洋。我是背光而行,所以影子在我的前方被越推越长,我就踩着自己的影子走,不知不觉的,影子把我领到了那片草地上。

那是一片怎样的草地呀。

阳光收敛了她最后的一丝余晖,北方初秋的夜晚说黑就黑了,猛烈的秋风一阵疾似一阵地掠起,觉得自己被风浮了起来。整个草地有一种很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仿佛秋风要把所有草根处淤积的香味全部掳掠出来,也仿佛是这草地要把积攒了一生的香气在仅仅一个黄昏里散发殆尽。

我穿的有点少,想回去,可是又舍不得放下这浓郁的令人心尖发颤的香气,便索性就忍耐一会儿吧。我一下子坐在草地上。不,严格说来,我是 一下子躺在了草地上。草很长,风吹过来,我感到草把我埋没了。我的心像一张张开着的风帆,每一个角落都被疾风和草香鼓的那样饱满、那样浓烈、那样惬意。

星星明亮而又清丽,像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水珠,正在无垠的天空中往下坠落,刚刚可以看到的时候,便仿佛被什么东西有力地托住了,于是就低下头来,狡黠的眼睛一闪一闪地俯视着我。

我把头深深地埋进草丛,贪婪地吮吸着草香,一如回到童年的我在吮吸自己的手指或者别的什么。就在我沉浸在这种朴素却又浓烈、熟悉而又遥远、沁心而不腻人的香味中时,突然,我听到了流动着的水声,一阵诧异的感觉瞬间震撼了我,我侧耳细听,那水声是从青草的根部传上来的,或者是水在延着草茎向草叶上输送,或者是地下有溪流在汩汩流淌,或者是。不,什么都不是,那是疾风掠过草地时所有的草儿一起发出的呻吟——舒服、惬意、温柔、陶醉。我明白了,当大风掠过森林的时候,所有的树木会应和着发出涛声;而疾风掠过草地,所有的草儿们便迎合着尽量发出属于他们生命的一种声音。

我忽然感觉到一种幸福(我以前从来没有用过这个词,我对这个词向来有一种深深的惧怕或者本能的躲避)那样混沌又那样清晰,那样生疏又那样亲切,我从来没有这么贴切、自然、明了、直接地联想到这个词——幸福,我感受到造物主的宠爱,这一片草地仿佛就是为我而生,只有我才可能深刻地阅读。一时间,我觉得自己这样平庸、这样无能、这样浮躁,我真的觉得自己不配享有这样的幸福。

幸福,应该给予那些优秀的,至少比我更加热爱生活的、善良的、正直的却永远匍匐在社会最底层兢兢业业、甚至委曲求全逆来顺受的人,他们比我更加需要这样的感受和这样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