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牛津大学听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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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英语密林里的汉语写作(3)

培根的《新工具》、《新大西岛》在普通读者中似乎很少有人问津,倒是他的《论说文集》拥有广泛的读者。今天我们读到的《论说文集》是逐渐充实而成的。其初版(1597年)收入论说文10篇,1612年版收入论说文38篇,1625年版收入58篇。现在通行的就是最后这个版本。散文在西方文学中并不是一个强大的传统;西方文学的传统主要是史诗和戏剧。培根之前,致力于散文或随笔这种文体创作的且影响较大的恐怕只有法国的蒙田(MicheldeMontaigne,1533-1592)。据说,官至波尔多市长的蒙田在三十八岁时突然隐退回家,过起了“采菊东篱下”的“自由、平静、悠闲”的乡绅生活,躲进蒙田城堡的塔楼,研读古希腊、罗马的经典,且边读边记下心得。不知不觉在九年当中写成了几大卷文字。1580年,他把它们拿去出版时,不知该给它们取个什么名字好,因为以前的文学中几乎从未有过这种“随随便便”写成的东西,于是他干脆就取书名为“Essais”。

essai一词在法语里本来是“试验”、“尝试”的意思;体育比赛中的试举、试跳、试掷,用法语说都叫essai。看来,蒙田出版他的书跟胡适当初出版中国第一本新诗集《尝试集》时的心情是相似的。大概是在蒙田出版了这两卷书之后,法语的essai始有“随笔”、“散文”之意;今天,我们便把他的书译为《随笔集》了。培根所写的《论说文集》英文叫essay;这个英文词跟法语的essai是有关系的。可以说,培根写《论说文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到了蒙田的影响;只是我们没有把他的Essay翻译成《随笔集》,而是将之译成《论说文集》。

《论说文集》中的文章皆是短小精悍的小品文,主题涉及生活的各个方面。培根一生的经历非常丰富,他的许多论说文一方面是一个哲人的思考,同时也是他的经验之谈。概括起来,它们主要涉及人与世界、人与自身、人与上帝之关系。《谈真理》、《谈死亡》、《谈迷信》、《谈野心》、《谈虚荣》、《谈美》、《谈谣言》,一事一议,见解独到,鞭辟入里,雅俗共赏。所以,斯韦弗顿说:“培根的《论说文集》可说是少数的‘世界书’的一部,这种书不是为一国而作,乃是为万国而作的;不是为一个时代,而是为一切时代的。”

《谈读书》更是其中最有影响的一篇。这篇译成中文不足700字的短文,闪烁着一位哲人的真知灼见。

《谈读书》所谈的自然是与读书相关的一些基本问题:读书之目的、读书之作用、读书与运用,以及如何读书。

在培根看来,读书可以“怡情”、“傅彩”、“长才”。读书可以“补天然之不足”,读书之于天性,犹如修剪之于花草。最精彩的恐怕是他对不同种类的书以及与之相适应的读书之法的表述:“书有可尝者,有可吞食者,少数则须咀嚼消化”(Somebooksaretobetasted,otherstobeswallowed,somefewaretochewedanddigested.)。这里,培根再次用形象的语言将几种不同的读书方式区别开来。在信息爆炸的时代,更多情况下我们缺少的恐怕不是信息,而是如何处理信息;我们缺少的恐怕不是书籍,而是如何高效地去吸收书本知识、整合前人的知识。从这个意义上看,培根的这种对各种书籍的区别对待的阅读方式,在今天仍然值得我们借鉴。当然,这里有一点需要说明。培根认为,有的书“亦可请人代读”。这里所说的“代读”,在培根那个时代的贵族当中是常见的,但在今天,作为普通读者则很难做到。不过,今天有的人还是有请人“代读”的机会的;不过,硕导、博导们让自己的弟子代为收集整理资料,那是一般读者没法享受到的福分。现在的出版社所出的一些经典名作的简写本、提要也可算是为普通读者提供了一种代读。可是,这种“代读”太多了自然也会养成一种浮躁的习气;作品毕竟还是原汁原味的好,正如培根所说,“书经提炼犹如水经蒸馏,淡而无味矣。”

读书、笔记、讨论,各有其功用,培氏所言极是:“读书使人充实,讨论使人机智,笔记使人准确。”“读书→充实”、“讨论→机智”、“笔记→准确”

形成三重关系。那么,读书又是如何使人“充实”呢?在培根看来,“读史→明智”、“读诗→灵秀”、“数学→深刻”、“伦理学→庄重”、“逻章修辞→善辩”;一句话“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值得注意的是,培根在他的《学术的进步》中也表达了相近的观点:“专心学问者,性格也受陶冶”。

培根的《谈读书》又很自然会令我们想起荀子的《劝学》。无论从劝人读书这一点上,还是在强调读书对于人天性的改进上,或是在文章的论述方式上,两位哲人都有着惊人的相似。

首先,在学问或书籍对于人的精神世界的养成这一点上,荀子和培根无疑是一致的。荀子认为:“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厉,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培根则坚信,“天生才干犹如自然花草,读书然后知如何修剪移接。”表述虽异,其理却一。其次,在肯定书籍的工具功能方面,虽然荀子没有写出培根《新工具》那样的着作,但荀子却深深地意识到书籍对于“君子”的工具作用:“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培根作为近代思想传统的先驱,在《谈读书》已明确强调了书籍的工具功能,他不仅仅认识到读不同的书籍可以养成不同的性格,同时也认识到,缺少什么样的素质则应该读什么样的书籍或做什么样的学问来弥补,从另一个角度验证了荀子所讲的“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总之,无论是荀子还是培根,皆认为“君子”

“善假于物”。再次,从文章学的角度看,《劝学》和《谈读书》亦堪称“姊妹篇”。两位哲人在时间上虽相距十多个世纪,但在劝人求学、催人上进方面,却是心有灵犀;在鞭辟入里、纵横捭阖的气势上,亦是难分伯仲。荀子的《劝学》以设喻见长,培根之《谈读书》亦善将抽象之哲理与事理连类。

在设喻上都善于从正反两个方面入手。总之,从《劝学》和《谈读书》,我们可以看到中西方在诗心文心上的相通,在探究至善之理上的遥契;正如钱钟书所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

当然,从两位哲人的文章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他们所在文化的差异。

荀子反复强调“学”对于“君子”的重要性,“学”的目的是要“行无过”,是要学习者具备“圣心”。可见,两位哲人在学习的动机上还是存在着差异;毕竟,荀子乃一儒生。

站在墙的一边看文化是一种感觉,站在墙的另一边看文化是另一种感觉,而骑在墙上看文化,又是一种感觉。至于在英格兰的冬夜,当培根遇见荀子,你可以想见,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家在远方,文化在书中,还有我正在喝的这杯咖啡里。

去英国之前,我在行李箱里放了许多中国茶叶。一是要自己享用,二是想送人。在英国最初的日子里,我除了喝咖啡(这是我本来的爱好),主要是喝中国茶,毕竟这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习性。

一天,同住一屋的英国朋友Fareed见我要泡中国茶,便对我说,何不试试英国茶?我虽然恋旧,但还不算固执,乐于体验新的东西;于是,我便同意喝杯英国茶。就这一杯,让我感受到了英国茶的好处;于是,我去超市时没有忘记买英国茶;于是,我对英国茶的兴趣渐渐浓了起来;于是,我从国内带来的中国茶渐渐被我怠慢了。

生活在另一种文化氛围中,不可避免地会对两种文化进行比较。茶,虽只是一些植物的叶子,却随着文明的发展,变得那么重要,以至饮茶成了一种文化。中国和英国是世界上饮茶较多的国家,英国可以说是西方茶道的代表,而中国则是东方茶文化发达的国度。日日饮英国茶,似乎渐渐悟出点英国茶的味道,同时,也逐渐发现英国茶与中国茶确是不同,并且,中国茶之特别更在对两种茶的比较中显得形象别具。

茶之东西,亦是文化之东西;这小小的饮品,反映出两种文化之差异。

英国人似乎只是把茶看成是众多饮品当中的一种,咖啡是他们的首选,茶是咖啡的一种补充,当然是最重要的补充;正像我们古代叫词是诗的补充,叫词为“诗余”那样,英国人大可叫茶为“咖啡余”了。西方文化的特点之一是科学、直接,喜怒爱恨常是表现无遗,而东方文化则是讲究含蓄委婉,致中和而不剑拔弩张。这种文化差异落实到茶上面,便体现为:中国茶味道深藏,含蓄委婉,如不仔细茗品,除一苦字,则一无是处;英国茶在泡好后,加上糖和牛奶,喝起来香香甜甜,谈不上余韵,更无弦外之音。

“道不可言,言而非也。”中国茶之妙处,一定程度上也是不可言的,或难以言出的;爱探究宇宙之本源的西方人,觉得世间没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同样,英国茶的妙处,其味道、颜色、口感,自然可以用言语来描述。

若用女子形容茶之东西,中国茶颇似美人之莞尔一笑,其间之风流,确乎难以言说;英国茶则像个金发碧眼的(blonde)性感女子,其性感之处,可以一一道出。

学者认为,文化更多体现为一些精神符号,如文字、思想、观念等,而文明则更多体现为一些立体的、可触摸的物质和行为存在,如建筑、风物、社会习俗、生活方式等。从这个意义上说,茶不仅是文化的体现,也是文明的表证;所以,中国茶可以说是东方文明的“遗物”。总之:

中国茶,由苦而香;英国茶,由香而苦。中国茶,像艺术;英国茶,像商品。

品中国茶更像是一种精神体验,饮英国茶似乎更多体现为一种感官享受。英国茶像拳击,直拳勾拳,直指目标;中国茶更像中国功夫,似是无英国茶喝多了,觉得甜腻,我便用中国茶“解”之。

英国茶是工业文明的体现,中国茶是农业文明的遗物。英国茶多为袋装茶,工厂给你包装好了,你从超市买回来,放在杯子里,加水,加牛奶,加糖,至于那茶是好是坏,除了看生产厂家,看牌子,你无法通过外形去判断。中国茶分红茶、绿茶、青茶、黄茶、白茶、黑茶,样样几乎都跟颜色有关,而英国人把茶袋(一般都是红茶)往杯子里一放,虽然杯中水一下子红了,但就是那点颜色也很快被牛奶“强奸”了。中国人买茶一般并不关心是谁生产的,中国人看茶叶的形态,茶的色泽,最主要的,他们特别留心泡茶过程中茶的“表现”:看,茶叶如何在水中舒展,上下把持不定;观,些许时间后杯中那淡淡的、醉人的绿;品,那游移于苦和香之间的那种含蓄的味。在这看、观、品之间,你获得一种心境,心灵的一隅顿生一种宁静,总之,你离自然很近。如果说中国人的这种泡茶饮茶的方式是与自然的直接亲近,那么,英国人的那种被包装得严严实实的茶,实际上是将自然和人隔绝了。英国人虽也爱喝茶,但我敢说,很少有英国人见过茶叶是什么样子,他们只知道,那小纱袋里装的是碾碎了的茶,如果有人把那袋子撕开,观察茶叶的模样,那他要么是学者,要么是疯子。

中国茶尊贵,英国茶只是众多商品中很平凡的一种。在英国,花一镑钱能买上一大包袋装茶;而在中国,花一块钱,最多买到一杯很普通的茶。

在中国,拿茶送人,怎么说都是合理的,《全唐诗》中关于答谢馈赠茶叶的诗篇,多达30余首,而在英国到超市买包袋装茶送人,多少有点奇怪。

虽然英国人特别喜欢喝茶,但茶在英国不仅是“咖啡余”,同时还是“牛奶余”和“酒之余”。这可以从茶在东西两种文化上所留下的痕迹可以见出。可以说,中国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是浸透于茶之中的。从语言来看,我们有低唱浅斟、壶浆箪食、家常茶饭、榷酒征茶、挑茶斡刺、三茶六饭、一茶二饭、粗茶淡饭、茶余酒后、酒余茶后、茶余饭后等含有“茶”字或跟茶有关的成语,可见,茶之深入中国文化。而在英国的诗文中,鲜有茶的意象;提起茶,他们不会产生那种中国人常有的遐想。中国人对一帮自己的朋友说一声“喝茶去!”,其含义绝不是指:咱们解渴去。

茶,不仅仅是中国文化的关键词,它也是中国古代诗歌中合格的“诗家语”;就是说,茶不仅可以入诗,而且茶的意象一出现,意境则顿生。你若写古诗词,把茶写进去很自然,若是把咖啡写进去,就好象是上面穿着长袍下面穿着牛仔。

中国文人爱用茶寄托人生,或得意,或落魄,茶都可以作为他们的“代言人”。黄昏时,小窗下,一杯清茶说尽人生的恬淡;水榭边,池塘旁,品茶抚琴,则禅意荡漾。至于“客至茶烟起,禽归讲席收”(刘禹锡《秋日过鸿举法师寺院便送归江陵》),那更是要比莫尔(ThomasMoore)的“乌托邦”(Utopia)美多了;至于“垂钓石台依竹垒,待宾茶灶就岩泥”(杜荀鹤《山居寄同志》),似乎更说明茶在中国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超过了咖啡在西方生活中的重要性。当然,中国文人爱用苦茶来形容人生。虽然他们口口声声说苦,但又乐在其中,你说他们煽情也好,说他们自作多情也罢,反正长夜漫漫,少了茶便像是有月亮而无月光。

差不多是在20年前读到一位台湾诗人张错写的一首诗叫《茶的情思》:

1

如果我是开水

你是茶叶

那么你的香郁

必须依赖我的无味

2

让你的干枯柔柔的

在我里面展开,舒散;让我的浸润

舒展你的容颜。

3

我必须热,甚至沸

彼此才能相溶

4

我们必须隐藏

在水里相觑,相缠

一盏茶的工夫

我俩才决定成一种颜色

5

无论你怎样浮沉

把持不定

你终将缓缓的

(噢,轻轻的)

落下,攒聚

在我最深处

6

那时候

你最苦的一滴泪

将是我最甘美的

一口茶

快20年了,我仍然喜爱这首诗。今天在我写关于茶的这篇随笔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它。重读之,感触尤深:只有中国的文人才能将茶写得这么生动,只有中国诗人能借助茶把爱情写得这么缠绵。在英国文学中,乃至在整个西方文学中,我没有见到一篇以茶为题的作品写得这么让人难忘的。

哦,夜深了,杯中的中国茶淡了。耳边响起的是大西洋的涛声,忘不了的是中国的情怀。

本人不爱饮酒,更不善饮酒,但作为中国人,对于酒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我自然是不陌生的。我们动不动就爱用文化来描述一些似乎跟文化没有关联的东西,喝茶有茶文化,饮酒有酒文化,男女之事有性文化。

如果饮酒真有什么“文化”的话,那么,东西方的酒文化正像东西方的文明那样,有着很大的差异。当然,我这里所指的西方更主要是落脚于我较熟悉的英国。

来英国之前,在国内深受酒精之害的我一直认为,在饮酒方面,我们有的是“好汉”;在这些“好汉”面前,我不过是个懦夫,每逢遭遇饭局,便为那杯中之物发愁。跨越过长江,飞越过太平洋,但就怕淹死在那杯中的二两液体中。到了英国才发现,我们的“好汉”在饮酒方面相对于英国人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在申办奥运的最后关头,英国的布莱尔和法国的希拉克都走到了前台,为本国的申办推波助澜;除了显示自己的长处之外,他们也互相揭对方的短。希拉克不遗余力地嘲笑英国的厨艺,认为英国的厨艺是世界上最差的。英国人的烹调我同样不敢苟同,不过,英国人的酒馆(pub)却是绝对多于法国。这是一个酒馆多于饭馆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