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的英国浪漫派诗人多爱借自然来抒发自己的情感,这在华兹华斯那里体现得尤为突出。19世纪初是个动荡的年代,专制与民主像冬天和初春似的反复较量着。既激进又保守的华兹华斯在时代的激流当中似乎挣扎得累了,倒是他家乡的那片山水,他门前的那处风景更能给他灵魂深处带来更多的安慰。于是,他在妹妹多箩茜的陪伴下,在湖区一住就是许多年。他们的住处倒也很诗意,叫“鸽舍”(DoveCottage)。湖区很大,由十多个大湖组成,这些湖散落在群山当中,而不显呆滞。华兹华斯每次把湖区游览一遍都需要好几天。湖区很美,在这很美的风景当中,打动华兹华斯最深的东西恐怕就是水仙。当诗人像一片孤云走过山岭,走过湖畔(…wanderedlonelyasacloud/Thatfloatsonhigho’ervalesandhill),一簇簇水仙令人欣喜万分。每当诗人孤寂难耐时,一想起水仙,便觉得那是一种安慰(bliss)。只有诗人才能够真正在自然和内心之间形成如此的默契。至今我感到遗憾的是,当我赶到湖区,去寻找华兹华斯的“水仙之岸”时,水仙的花期已过,未能看到那如银河中的星星闪烁(Continuousasthestarsthatshine/Andtwinkleonthemilkyway)的水仙。
或许也算是个诗人的缘故,我开始喜欢上英国的水仙。初春时节,漫步于英国的村镇、乡野,我总是忘情于那无处不在的小花;每当我忘情于那小花的时候,心中总会想涌起一种温柔的情绪,想起一个诗人,想起他那脍炙人口的诗句;每当我想起那些诗句,我便顷刻间脱离了人间,融化进那片诗情当中去了,而和那随风摇曳的小花合一,觉得我就是自然,自然就是我:我是水仙,水仙是我!
古人云: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义海说:黄山归来不看岳,英国归来不看花。(当然,这是调侃。)确实是,从崇尚自然的英国归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草地、鲜花这些东西,提不起兴趣。年前逛超市,在超市的一楼大厅有个花店。我被太太揪过去看,我心不在焉地跟着。“英国水仙!”太太忽然叫道,我如梦方醒地看到,那边的确有盆“英国水仙”,孤零零的一盆,给人养着。
看着眼前的这“盆”水仙,我忽然间又陷入了恍惚:我仿佛看见了英国那漫山遍野的、湖边的、树下的、门前的、无处不在的、绵延不绝的水仙、水仙、水仙……英国人恐怕是世界上最热爱自然的民族;如果英国有什么特产,我想最主要的恐怕还不是奶酪和黄油什么的,我觉得它的最主要的特产当是自然。到了英国后,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英国诗人喜欢以自然为题材;也正是到了英国之后,我才真正读懂了许多华兹华斯的诗篇。
而花园又是英国自然的一个部分。不过,我们很难说清楚,究竟是英国的自然包含着花园,还是花园丰富了英国的自然;更恰当地说,英国的自然和花园是相得益彰。如果说空旷的绿野是一种宏大的自然,大片的绿地是一种开朗的自然;那么,在绿野之间,在绿地之间,星星点点的花园,则是情趣的自然。野外的自然是“大”自然,居室旁的自然是“小”自然;“大”自然和“小”自然,互为融合,互为补充,互为映衬,就像是将开朗和内秀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所以,领略英国的自然,要连同英国的花园一起欣赏。英国人对花园的重视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这种“疯狂”,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写过:在他们看来,没有花园的房子简直不叫房子——如果房子是身体,花园就是它的面庞;如果房子是面庞,花园就是它的眼睛;如果房子是一双明眸,花园则是神采;如果房子本身是肉体,花园则是它的灵魂;如果房子是美女,花园便是她的服饰。总之,在英国人看来,房子没有花园就等于“有眼无珠”!总之,无数的小花园,把古老的英格兰装点成一个大花园。
是的,朋友来信问我英国是什么样子,我常告诉他们的是:像一座花园。
我住的地方离大学约有三英里(近10里路),或是出于节省的目的,或是乐于徒步自然的用意,我选择了步行去学校。每天除了要走过大片的草地,还要路过各种各样的私人花园。假日里去乡间远足,那些风格各异的花园更是让我流连忘返。
可以说,在英国凡是有房子的地方就有花园。当然,房子的形态常常决定花园的风格。英国人的房子一般分为独立式的(大概像我们所说的别墅),这种房子的花园最为讲究;另一类房子则是连体式的(好像是我们常见的连体别墅,英国人叫它terrace),即许多家房子连在一起,房子的外形和内部结构都是一样的,这样的房子的花园就比较单一。
英国人的房子一般都有前花园和后花园。独立别墅的前花园往往很大,很气派,连体别墅的前花园则显得简陋一点,空间也受到房前道路的限制。前花园是主人和路人共享的美景,后花园则是主人的美的珍藏;前花园彰显主人的财富、审美趣味、别致的情调,后花园更显幽静,似经年的宝物,主人闲暇之时于其中静静把玩;前花园要洒满阳光,后花园常常布满青苔;前花园像位美丽端庄的少妇,后花园更似待字闺中的千金。
一条林荫道,常常将数十上百家住户连在一起,也将各色花园连在一起,像一根绿色的线上串联着许多彩色的花瓣。沿途的住户像是要比赛似的,总要将自家的花园装点打扮得别出心裁:花不惊人死不休!沿途的花园,有的简洁如淡抹的处子,有的繁复如浓妆的嫁娘;有的以茵茵的草坪为主体,用各色鲜花绣边;有的则花丛锦簇,用鲜花呵护绿草;有的用奇石装点,暗仿东方情调;有的铺以曲径,以示通幽;有的长以四季常青的花草,月月葱茏,生机不息;有的则辅以落叶植物,凸现荣与衰的参差,似乎要你明白一个哲理:在绝望之处,也有生命的清音。我特别喜欢那种以草坪为主体的花园。别看简单一点,当你仔细欣赏时,你会发现主人的匠心。草坪上常常散布着一些很小很小的白花,在绿草的衬托下,花儿像是点点繁星,让你懂得,美,可以是很微小的。不过,最引人入胜的是那些远离大路,深藏于树林之中的花园:当你走过弯弯曲曲的林荫小道,来到一处深藏着的、洒满阳光的大花园时,你会有一种发现桃花源的欣莎士比亚故居花园。
喜。而当我隔着稀疏的树篱,看着人家经营的美丽时,我常常在心里说:
“美”有时是要偷着看的;偷得的美似乎更多了一层朦胧的面纱。想到自己用相机偷到了不知多少“美”,不禁窃喜。忽然想到中国有句古话:窃书不为偷;可不可以认为:窃“美”不为偷呢?康德没有谈到这一点,黑格尔好像也没有。
花,通常是长在地上的,但是爱花的英国人还要让花长在空中。许多房子的屋檐下都用篮子挂着五彩斑斓的鲜花,这些花篮里的内容,常常是随季节的变化而变化的;她们在风中轻轻地摇曳,让你觉得,在这里,花不仅开在土地的胸怀里,也托在风的手掌上。
我常想,这个最早进行了工业革命的民族,却比我们更多地经营着农业的“艺术”:将生活艺术化,使艺术生活化。从前花园经过居室进入后花园,我常常有跨越三种时代的感觉:门前常有汽车开过,那是工业时代的产物;屋内是最先进的设备,那是数字化时代的结晶;屋后的花园是最贴近自然的去处,常常让你有回到农耕时代的幻觉。
这就是英国,华兹华斯的故乡;这就是英国人,济慈的同胞们:将自然把玩于十指之间,总是要把生活无限艺术化,让鲜花开满自己的生活。
是的,自然和花园才是英国的最主要的特产。到回国的那一天,我带给朋友们的纪念品,都不能代表真正的英国;最能体现英国特色的,你永远带不走。
第一次较为直观地感受英国精神是在看电影《泰坦尼克号》的时候。
“泰坦尼克”即将沉没,所有的救生艇都已用完,妇女和孩子优先离开了大船,但上面还有许多人。这时,只见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上,一些绅士们手挽手地站在一起,有的还将领带整理得很风度,然后,他们随着下沉的巨轮,缓缓地沉入海底:没有恐惧,没有惊呼,那样镇定,那样绅士。
第二次感受英国精神是我到了英国之后,是从报纸上。那是2005年6月份的事。一辆列车在诺丁汉附近因为铁路电缆故障而抛锚,火车在铁路上停了约两个小时。没有了电,火车开不了,空调自然不能用,由于停电,连车门也打不开(因为是自动门)。车内的温度很高,但大家就那么忍着:没有怨言,只是等待救援。记者在文章的最后写道:今天的意外,也体现了英国精神。
第三次感受英国精神是从电视、广播、报纸上,以及我个人的亲身感受。“7.7伦敦大爆炸”时,我虽然侥幸不在现场,但从英国上下的反应也可以感受到英国精神的存在。遭炸弹袭击,在伊拉克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但这些年从未遭受恐怖袭击的、大家普遍以为较为安全的伦敦也“赶上”
了,多少令人震惊。一时间,炸弹袭击成为全英的新闻焦点。在政治家们发表讲话之余,在女王出面安抚之余,在警察展开调查的同时,公众虽然对事件予以关注,但生活依然像往常一样。
第二天,白金汉宫降半旗,全国降半旗,但一切活动照样进行。我应邀参加考文垂市一年一度的戈黛娃文化节上的诗歌朗诵活动。这是一个欢乐节,是在市外的“纪念公园”(MemorialPark)进行。周四伦敦发生了大爆炸,周五的欢乐活动照搞不误。我跟一个朋友谈起伦敦的爆炸,并向她讲起自己的不安情绪,她尽量安慰我,好像为他们国家出了这样的事向我道歉似的。后来,我发现我在文化节上提这件事多少有点不合时宜,因为所有的人都不谈它;大家都在尽情地享受生活,喝着啤酒,脸上并无半点恐惧。大概这就是英国精神。
伦敦爆炸后的第二天,我在BBC的网站上看到一个伦敦的普通市民的帖子:
恐怖主义的最终目的是要给受害者带来恐惧。作为这个城市的一名工人,我的生活一点也没有改变。昨天晚上我坐了公交车,今天又去乘了地铁。今天上午,乘客们在地铁里读着报纸,或是打盹儿,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人们昨天晚上照样去酒吧和餐馆,今天还会去。金融市场很快反弹了,商店开门营业。生意照旧。没有恐惧。恐怖主义在英国不起作用。我个人从来不是特别爱国,但我知道,这种事情不会影响英国人的正常生活。
这便是英国精神,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处变不惊,处惊不乱。遇事镇定的民族,平时在生活中也一定是一个很安静的不爱吵吵闹闹的民族。
在长途火车上,大家都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书;到站了,乘务员会来轻声提醒;坐满乘客的大巴上,总是那么安静,让你觉得车上一个乘客也没有。那种宁静,让你觉得旅行是舒心的。这恐怕也是一种英国精神。
英国,从南到北,都是碧绿的,就是在冬天也不例外;形象地说,整个英国像一幅巨大的用绿色的颜料画成的风景画。但这张风景画太轻灵,一阵大西洋上刮来的风,似乎就可以把它刮跑。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古代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古代的苏格兰人,便给这张风景画制作了许多的“镇纸”,由北到南,将这幅画“镇”住;或许是因为北方的风更大些,所以那里便多放了一些“镇纸”。
我这里所说的“镇纸”,指的是遍及英伦的城堡。
到英国,自然要看它的自然;但是,自然要是没有人类的合理的加入,它便是冷清的,甚至是寂寞的。所以,看英国的自然,一定要跟它的建筑合在一起看。没有什么比自然更适合做古老建筑的背景,也没有什么比古老的建筑更适合做自然的点缀。恐怕只有旧的、古老的东西,才真正适合与自然并列;相反,越是新的,与自然似乎越是格格不入。
在英国,最与自然谐调的恐怕是城堡。
是的,城堡的确是英国的一大看点。城堡多数是中世纪或更远古时期的遗物,是冷兵器时代的产物。在没有飞机、制导武器、核武器的古代,它确实起着攻防兼备的作用。北方的苏格兰是英国城堡最为密集的地区,这说明了苏格兰人在古代受到的外来侵略最多:一方面它要抵御北欧海盗的骚扰,另一方面,它又要和从南面来的英格兰人作战。而苏格兰,我以为,是英国自然最纯粹的地方;无边的草地,连绵的高地,清澈的湖水,还有那散落于草地高地、湖水之间的羊群:一切都美得让你觉得那不是真的,一切都美得有如置身于童话世界。而那些点缀于山河之间的城堡更是给大自然增添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丽。它们经历了血与火的沧桑,饱受百年千年的风雨的打击;它们就像周围的自然一样,数百年、上千年没有挪动过一步,几乎是扎根在那里了;它们跟周围的山水草木简直融为一个整体了:自然与城堡,“相看两不厌”。草木固然是自然,但在我看来,那些与自然同在、几乎被自然“同化”了的城堡,也是自然。
许多城堡是建筑在人烟稀少但又是军事要塞的地方(当然也有在大城市或城镇的,如爱丁堡城堡,沃里克城堡等);虽然也有保存得很好很完整的城堡,但很多城堡都古老得几乎要坍塌下来。我最爱看的却是那些斑驳得“不成样子”的城堡;在我看来,城堡越是古老,越是有魅力,也越是神秘。最令人浮想联翩的是那些古老得几乎只剩下废墟的城堡。
苏格兰境内的尼斯湖(LochNess)是英国的第一大湖,据说,英国所有的水加起来也不及尼斯湖的水多。尼斯湖闻名固然是因为它的水,也是因为传说湖中有水怪;再一个原因就是湖边的奥夸特城堡(UrquhartCastle)。这个城堡离苏格兰北方城市英弗尼斯(Inverness)约数英里。虽然它已古老得不成样子了,但当你在尼斯湖上坐着船饱览两岸绝对自然苏格兰尼斯湖边的奥夸特城堡几乎只剩下一堆废墟,但它仍是苏格兰最着名的景点之一。
时,它却是用它那沧桑的身姿给周围的一切注入了灵性,让你觉得,这船不是航行在另一个星球上,而是航行在地球上,因为在你的前方,有人类的杰作。
奥夸特城堡实在太古老的,它的附属部分已经全部坍塌,其主体部分也已衰朽不堪,但一种难以言说的庄严感征服着所有走近它的人。世界上,凡是破败的东西,总会勾起人们的同情与怜悯,但这城堡,虽已被岁月风雨压“折”了腰,而一股向上的傲气,却难以遮挡。
我想,这便是城堡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