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牛津大学听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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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跨文化的红烧鱼(3)

在西方大学的校园里,咖啡是粘合剂,把本来较为疏远的人际关系,稍稍拉近一点;同时,在西方大学的校园里,咖啡也是学术的润滑剂,一杯接一杯的咖啡,让学术的齿轮运行良好。

我本来就喜爱喝咖啡,所以到了英国,便无需去适应它了。

早上在家喝杯咖啡,往往是不可缺少的,简单的午饭之后是喝咖啡的高峰期,下午三、四点钟更是喝咖啡的最好时间。这个时候,做学生的,一天的功课该听的,差不多都听了;当教授的,也已经工作了几个钟头。

这时,人们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喝咖啡去!”的确,这个时候来杯咖啡,说是放松也好,说是提提精神也罢,听到“喝咖啡去”这一号召,几乎没有人会反对。更何况,在校园里几乎没有午饭这个程序。一般情况下,大学里喝咖啡去的一切活动是从上午10点开始,所以,大家都很少去吃午饭。中午饿了,吃点巧克力什么的,就凑合过去了。像我们这些习惯于吃午饭的中国人,有时会在背包里放个饭盒。所以,下午去喝杯咖啡,吃点点心,可算是解决早饭和晚饭之间“青黄不接”问题的好办法。

我和我的英国同事的第一次交流便是在咖啡室里。我跟她边喝着咖啡,边谈我的研究计划。一切是那么轻松,一切是那么愉快。喝一口咖啡,看几眼窗外的花园,轻轻松松地谈谈各自的学术感想,有夕阳照着,有微风吹着,如沐春风似的学术便已得到了交流;倘若是坐在办公室里谈,多少有点像“汇报工作”的样子。

听完讲座了,喝咖啡去;认识新朋友了,喝咖啡去;有人祝贺你获奖了,喝咖啡去……不过,咖啡虽然是人际交往和学术交往的好媒介,但有时也会出现一些麻烦。比如说,刚从咖啡厅出来,就遇见一个好朋友;他会对你说:“喝咖啡去。”于是,你只好跟着去。有一个下午,我一连去喝了三回咖啡,有点招架不住了。前面说过,咖啡是“粘合剂”,是“润滑剂”;可是,润滑油上多了,学术的齿轮恐怕会打滑的。

打滑归打滑,咖啡还是少不得的。有一段时间,校方要把人文大楼底楼的咖啡室关掉,改作它用。这下,楼上楼下的教授、博士们可火了:这么方便的咖啡室怎么能关掉呢?于是,积极分子们便要联名上书校方。我作为“外援”,也被怂恿在请愿书上签名。校方答复的意见是:此咖啡室是老师、学生们交流的重要场所,不宜关闭。于是,咖啡继续在楼下发挥着它的作用,继续润滑着学术的齿轮。

以咖啡作为交际的媒介其好处之一是,它很廉价。在英国,一杯咖啡约一英镑左右;也就是说,相当于一瓶矿泉水的价格;也就是说款待一位朋友,你只需花三四块钱。从咖啡文化这一点看,我真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君子之交淡如水。更多的情形是,大伙儿吆喝着一起去喝咖啡,实际上是各埋各的单。当别人请你去喝咖啡,并不意味着他(她)会替你埋单,除非对方很明确地说明,否则你会很尴尬。如果你肯花一两英镑请一个英国人喝咖啡,他会很高兴、很感激、很过意不去的。怎么能让您老破费呢?

在国内,常有朋友请我到茶社或咖啡厅去,美其名曰“休闲”。可是,看到那里的咖啡,我总是提不起精神。虽然同样是那些洋名称,什么“摩卡”,什么“卡布吉诺”,但我觉得,总少了些什么,或者说,多了些什么:多了些与咖啡无关的东西。这种不舒服感,主要是因为我们太把咖啡当成一种有品位、上档次的东西。开咖啡屋,一定要把咖啡屋弄得奇奇怪怪的,以显示“另类”品位;来喝咖啡的,要透出一种自命不凡的派头。不就是一种饮品吗?为什么一定要将它跟“高雅”如此这般地联系在一起,并且还要用天价来显示“高雅”或与众不同呢?

说真的,坐在这种咖啡屋里喝一杯几十甚至上百块钱的咖啡,我总会走神,总会禁不住去想:用这么多钱,英国人可以喝上一个月的咖啡。

这是一个宁静的下午,窗外的天空是一种绝对的灰色,这种灰色使得这宁静更加彻底;每天清晨在窗外婉转歌唱的小鸟,此刻也不知去向。

周遭是安静;远处公路上汽车的轰鸣声,传到这里已经很模糊,像一种年代久远的印象。

这是考文垂郊外的一个普通的下午。我静静地坐在窗下的小桌前,用一张张小而洁白的卷烟纸(rollingpaper),用烟丝(tobacco),细心专注地卷着香烟。这是一种孤单的工作,也是一种不值得张扬的工作,因为抽烟实在不是一种值得写进文章的题材。卷烟时的孤独,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孤独:它不能声张,因为它得不到别人的同情。

然而我还是没有勇气把香烟戒了。我的理由是:要戒烟在国内,到了国外再戒烟,难度系数至少增加了一倍。香烟是商品,自然也是物质,但同时它也是一种精神,或精神寄托。当乡愁沉重得负担不了时,还有一根白色的纸棍子帮我支撑着……“是生,是死,这是个问题。”(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哈姆雷特的这句名言被很多人用在作抉择的时候。

大多数吸烟的人都有过戒烟的故事,有些名人戒烟的故事还很幽默。

到国外后,戒烟的问题似乎变得更加迫切。

在国外应该戒烟,因为烟价实在太疯狂,一天在香烟上花60元钱,实在痛心;还有,在国外没有吸烟的环境,除了在酒吧里,室内一般都不给吸烟;再者,吸烟并不像在国内被认为的那样,是一种风度。在这里,抽烟多少有点灰溜溜的,似乎吸烟离吸毒相距不远;常常看到烟民们站在室外的垃圾箱旁,伸着脖子,贪婪地猛吸。我在英国住过两个地方。第一个星期临时住在一个房东那里,那时刚到英国,一切都没有安排好,加上文化差异带来的冲击,所以,每天都是借烟消愁,一天下来几乎要抽一包烟,但房东并不知道我吸烟。后来我搬到另一个地方住,同租一屋的3个英国人在4个月的时间里都不知道我抽烟。后来,有一天,我在楼上的房间门没有关好,加之有风,Fareed鼻子贼尖,在楼下闻到了气味,问我是不是抽烟。

出国前,在准备行李的时候,我在箱子里装了3条香烟,尽管按规定只可以带两条;后来在机场候机厅又买了1条。然而,这点存货还是很有限。于是,我请一个在复活节期间回国的朋友从上海带了3条。总之,就是不想花英镑买香烟抽。可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存货越来越少了。于是,得想补救的办法;于是,我开始买烟草来自己卷烟了。剩下的那点从国内带来的香烟得控制着抽,主要是在外出的时候抽。于是,我开始计算回国的时间和剩下的香烟数,并减少每天所抽的支数,争取每天不超过10支。后来,再算算时间,发现不对劲,并减少到每天抽6支,其余的则用烟草来卷。每天,我从抽屉里数出6支香烟,放入一个烟盒;如果这一天只抽了5支,第二天我就只数出5支来补充,而不是6支。我不肯一下子把这些中国产的香烟都抽完,除了经济上的考虑,还有一丝乡愁在这当中起着抒情的作用:抽一支国产的香烟,代替回乡;抽一支国产的香烟,祖国在我心中。哈,这简直是爱国烟了!

香烟一支一支地减少,我因此便知道,家越来越近了。

英国有一种牌子的烟草叫Drum。每次用它卷烟的时候,它都让我想起Drug(毒品)。我不知道生产商是不是故意要让烟民产生这样的联想,反正看到Drum,我就想起Drug;想起毒品,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便油然而生,并因此而讨厌抽烟的自己:我在吸毒?

从节俭的角度考虑,买烟草来自己卷烟大概稍稍便宜一点,但不是绝对地便宜。而自己卷烟抽有一个好处,一支手工卷的香烟其烟草的含量肯定要少于机器所卷的香烟;这样一来,每次所消耗的烟草量也就少了。

经验告诉我,香烟除了对身体有危害的作用外,其实并没有多少提我写了这么多关于香烟的事,决不是要鼓吹吸烟的好处。一天,黄昏时分,我抽着烟在一个小火车站等车,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走上来,跟我要一支香烟;我给了,但说了一句:我现在可以送你这根烟,但希望这是你的最后一支烟!

但事后我仍然有一种负罪感。我不知道那个英国小姑娘是不是还在抽烟。

香烟是魔鬼和天使。它有魔鬼的本性,有时又有天使的容貌。

但英国的香烟从本质到外形都是魔鬼。其外壳上(两个宽面上)大大地印着:吸烟致命(SMOKINGKILLS);至于品牌商标的名称,不仔细看,你是看不出的。所以,我很害怕英国的香烟。相反,国产的香烟一般都包装华丽、精致,只是在两个或一个窄面上写着很小的一行字:吸烟有害健康。

从这两行字上可以看出两国政府对于吸烟的态度。

神的作用。抽烟实在只是一种习惯,一种动作:一种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一种从盒子里取出东西并将之送到嘴边、一种将植物的碎末点燃、一种将手臂弯曲、一种用嘴吸入空气使燃烧更为充分的一系列的动作。这种动作由于做得太多了,以至一旦被强迫取消,动作的主体便茫然不知所措。如果吸烟者习惯于在快乐的时候吸上一支烟,那么,没有了香烟,他的快乐便不能充分享受;如果吸烟者习惯于在孤独的时候吸上一支烟,那么,没有了香烟,他会更加孤独无助;如果吸烟者习惯于在思考的时候吸上一支烟,那么,没有了香烟,他仿佛成了白痴。在哲学意义上,香烟是物质;在文学意义上,香烟属精神。丘吉尔的战时政策我记不清,但我记得他的大胖脸、大肚子,和他的大烟斗。

这是个很怪的题目。“跨文化”与“红烧鱼”有什么关系?“跨文化”太高雅了,太学术化了,也太时尚了;什么“跨文化交流”、“跨文化传播”、“跨文化对话”、“跨文化婚姻”……至于“红烧鱼”,太不登大雅了,是家庭主妇们的技艺,不是做文章的材料。但我把这两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还真有段颇有意思的故事呢。

刚到英国时,我临时住在一个英国家庭里。主人迈克和谢拉都是天主教徒,都很善良、好客,让我在英国“惊魂未定”之际,有了一种家的感觉。平时,除了读书和运动,我还有一个特别的爱好,那就是烧菜。在迈克家时,为了显示中国烹调的妙处,我时不时地到厨房露两手,最得意的是用马高鱼做红烧鱼。迈克吃了我的红烧鱼之后,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的天,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鱼!”然后,便问我怎么烧的。

跨文化的红烧鱼

后来,我们又有几次聚餐的机会,或是在他家,或是在他女儿家。记得最后一次聚餐是我回国之前;而且,那天正好是迈克的生日。他几天前就约好了,要我一定给他再烧一次鱼,并叫她太太到超市买了最好的鱼。

最后一次给迈克烧鱼,我多少有点伤感,自然烧得比平时更认真,也更成功。晚饭是在花园里吃的。英国的夏天日落得很晚,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太阳还在天上。夕阳的余晖洒在花园里,洒在我们每个人脸上,也洒在那盘具有“中国特色”的红烧鱼上。

晚饭后,迈克看着自己盘子里的鱼骨头,请我把红烧鱼的配方留下来,以后,他太太好看着配方给他烧鱼。以前他也向我要过“配方”,但每次我都支支吾吾的;不是我保守,大家知道,我们中国人烧菜一般是没有什么配方的。菜烧得好,全凭一种感觉或经验;只有外行才边看菜谱边烧菜。其实,我给迈克烧的鱼,也就是用我们平时常见的烧法:把鱼在油锅中煎炸到7成熟,加葱、姜、酒,加水、糖和酱油,再加上一点我从国内带去的四川豆豉酱,用文火慢煮,直至所有的调味品被鱼体充分吸收。这样,一盘液汁黏稠、色泽金黄、咸甜辣适中的红烧鱼便成了。

因为以上的原因,我最终未能给迈克他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配方”。我知道,迈克所要的配方,是要具备一些确定的数字的。比如,鱼多少克,姜、葱多少克,盐、糖多少克,等等。而这些,我在烧菜的时候,从来没有去想过。搁多少盐,放多少糖,我们凭的是经验,是眼力,甚至是第六感觉。

由这小小的红烧鱼,我们也可以看出东西方在文化传统上的巨大差异。西方文化,从古希腊起,就显示出其科学传统的特点。在西方人看来,一切都是可以探究的,大到宏观的天体、宇宙,小到微观的细胞、原子;同时,一切都是可以言说的。他们认为感官有时是不可靠的,而相信定量,相信刻度。中国文化从古代开始便缺少这样一个科学传统。我们似乎更相信感知,一切凭印象。中国文化认为,一切美的东西,是难以言说的;好的诗歌就在于它“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我们古代有世界最好的抒情诗,但我们没有系统的诗歌创作理论,只有点评式的“诗话”。

东西方不同的时间观念也是各自不同文化传统的具体体现。西方人讲究精确,强调严格按照时间表来安排活动,强调计划,反对“变化”。新年的第一天,很多西方人会把一年当中的重要活动确定下来,甚至定到哪一天。有一次,一位英国老师请我吃饭,她捧着她的时刻安排簿问我,下个月的23日中午12点15分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而我们请客的时候,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主人订好了饭店,忽然想起打电话给某人,某人却正好在家里吃晚饭;主人则说,你把碗放下来,现在就打的过来。在表示距离和时间时,我们的古人还有这样一些说法:一袋烟的工夫,行船要5天,骑马要3天,等等。在购物方面,西方人喜欢在去超市之前,列好一个清单,到了超市,按照清单上所列的项目,一一购买;而我们(尤其是女性),则爱“逛街”,可能会买很多,有时逛半天一样东西也不买。

当然,随着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不断深入,东西方文化的互识和融合也日益显着。我们在工作和日常生活中,更多地吸收进一些科学因素。但是,文化之所以为文化,就是因为它具有很强的连续性,和对外来文化的抵御性。我相信,下次迈克见到我时,他还会向我要红烧鱼的配方,而我同样不能给他满意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