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阳光梁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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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用瘫软的手重拾书法

对于“康复”两字的含义,我是从长沙马王堆疗养院的康复科才真正有所了解的。

2001年11月底,结束了急性期在湖南湘雅医院的治疗,我被医生建议转往专门的康复医院,进一步恢复肢体功能。经多方打探,我们得知长沙马王堆疗养院新近创办了一家医疗条件和规模都相对较好的神经康复中心,在那里指导病人康复的,是一批刚学成归来的年轻康复师,她们在技术上堪称专业。介于当时的病情急切需要马上介入康复,爸妈跟台里领导商量后,决定将我转往那里。

我的康复生活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一入住病房,医生们就给我做了详细的肢体功能评估,并根据我的病情制定了一套周密的康复计划:首先加强手的肌力训练、要争取在一周内完成坐立的适应、同时训练腰背肌,达到坐位平衡、在此基础上加上站立床的训练。

康复科的邓主任充满信心的说:“梁艺,积极配合我们的治疗,加强训练强度,做好不怕吃苦的准备,你的康复很有希望。”

可是每个项目对我来说都是一个陌生而艰难的开始,第一天的治疗,我就在康复科败下阵来。

负责我训练的谭娟是一位年轻的女治疗师,经验丰富,在我之前,已经成功的辅导两位截瘫病人恢复走路。不过,她的训练极其严格,我第一天进康复室,就毫不留情的给我安排了满满一上午的训练课。

手的肌力训练是第一课,是躺在治疗床上进行的,谭老师首先对我的臂力和握力做了徒手测试,根据手的功能水平,她给我制定了哑铃计划,实际上,哑铃只有零点五斤,而且还是木制的,但谭老师规定我每天不少于两次练习,每次以组为单位,一组二十,一次至少完成三组。

反复练习举哑铃对我刚刚才恢复运动功能的手来说,困难可想而知。我的左手握力很差,总是难以握住哑铃,为了达到训练肌力的目的,谭老师想了一个好办法,她用纱布将哑铃与我的手掌相缠,这样无论上举侧开,哑铃再不会从拳心掉落下来。跟随谭老师的口令,我吃力地完成着每一个动作,中间一刻也不许停留,刚做完两组,我的手就又酸又软,搭在床上再也不想起来,零点五斤的木哑铃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座大山。这时候的谭老师可毫不手软,“起来!不许停!”我只好硬着头皮又费力地把手一点点往上举,刚到半空中,手就不能控制的左右晃悠。这是我大病后第一次做运动,虚弱的体质哪经得起这样折腾,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心跳也加快,第一天的康复只得中途被迫退场。

更糟糕的是,我的胃在那之后突然大受影响,每天没有一丝食欲,一到吃饭的点我就开始发愁,严重时只要一闻到饭菜味就想吐。吃不下东西,状态好象又回到了生病之初那副病泱泱、精神萎靡的样子。

医生说,可能是由于长时间卧床一时还未适应所致,建议我在病房暂时做几天的休整。康复科里有很多实习生,她们的年龄都在十七八岁左右,休息的那几天,她们常常跑来与我做伴,还传授给我很多康复知识,比如瘫痪病人睡觉时要用垫枕把腿微微垫高,使之促进血液循环;平躺时一定要使踝关节被屈保持它的功能位等等。还督促我每天进行循序渐进的坐立适应。她们的陪伴为我驱赶了住院的寂寞,所以即便是休息,我也没闲着。

一个星期过后,我的身体状况稍稍有了好转,就迫不及待要求邓主任给我重新安排康复室的治疗。他笑着满口答应,过了一天,却不知从哪给我弄来了一辆轮椅,“梁艺,今天你就自己滑着轮椅进康复室怎样?”

看着眼前这个又笨又粗的钢家伙,我的情绪马上低落下来,我的直觉告诉自己:我一点也不想坐这种东西!

“梁艺,我相信你现在只是依靠轮椅来生活一段时间,所以你要好好锻炼,我们争取早日扔掉它!”邓主任显然觉出了我情绪的变化,笑着安慰我。

可我还是在心里对这辆即将成为我代步工具的轮椅产生了抵触。爸爸把我抱进轮椅,椅身宽而肥大,坐在上面两侧空空的,整个人像被它吞进了肚。我悻悻地想:坐轮椅的感觉真是坏极了!邓主任和爸妈在一旁鼓励我尝试用双手来滑动轮椅,我把手放在两侧的滚轮上,试图往前推,可是怎么用劲都不能使轮椅前行,几次努力也无济于事,轮椅在原地恍了恍就不动了。我像一只泄气的皮球,沮丧地耷拉在轮椅里。

“别气馁!慢慢来,坚持练习就好了,以后的训练课再加上这一项!”邓主任在鼓气的同时给我下达了新的任务。

我第一次坐着这个钢家伙被爸爸推进了康复室。康复室里人很多,病人在那做着各种不同的锻炼,家属们在一旁陪同,气氛十分热闹。我很不习惯自己坐在上面的样子,于是把头深深埋进轮椅中,生怕他们看见。康复室里强烈的灯光仿佛变成了无数双火眼,刺痛了我原本满怀希望的心。

谭老师一看见我就大声打着招呼:“嗨,梁艺,今天坐轮椅来了啊,不过,以后可不许人推,要自己滑着来哦!”我有些难为情地点点头。“正好,我今天要来教教你们怎样进行轮椅转移。”谭老师走过来,随即把我的轮椅转到与床只有四十五度角的位置,然后耐心地给爸爸讲解:“你看,我和她面对面,我的双腿微屈顶住她的膝盖,两手拉住她的裤腰用力往上一提,”谭老师边说边做示范,很快,我整个人就脱离轮椅转到了治疗床上,动作轻巧熟练。

“记住,转移的时候,你的手要搂紧我的脖子,腿部尽量使劲,找站立的感觉。”

我和爸爸照谭老师的话试验了几遍,结果不一会就掌握了要领。爸爸用他的膝盖给我做支撑点,他力气大,一下子就把我从轮椅上架了起来,然后身子一转我就顺势坐到了床上。

“不错!今天有进步,继续努力。”谭老师的鼓励让我刚才的情绪有了好转,“接下来,我们要进行坐立训练,来,给我看看能不能单独坐住,”谭老师把扶在我身上的手慢慢松开,可还没一秒钟,我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往一侧倒,爸爸赶紧扶正我,谭老师却示意爸爸把手快拿开,让我重新坐稳。由于我脖子以下的肌肉全部瘫痪,腰背肌的力量已经非常弱小了,离开了辅助物的支撑,我根本无法坐立,我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不倒翁,左右失去了平衡。

“没关系,来,我们坚持几秒钟,尽量不倒。1——2——3——好,不错!” 谭老师利用记时的方法开始对我循循善诱。

“再来一次,这一次我们坚持5秒怎么样?”

受到鼓励,我的信心上来了,一往旁倒我就立刻调整身子,5秒也坚持住了。

“真棒,继续,把腰再挺起来一点。”

我一看,旁边镜子里折射出一只大虾模样,实在难看。我把两手轻轻放在膝盖上,想慢慢伸腰,可是腰部的肌肉纹丝不动,失去力量后腰硬得就像一块钢板,完全不听使唤。每一次尝试着往上挺,我都要使出浑身的力量,这力量又使不出,感觉脖子和肩膀背了一个沉重的大壳,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不行,我挺不起来。”又累又难受的我都快要哭出来了。

谭老师站到了治疗床上,边用腿顶住我的后背边将我的双肩往后牵拉,腰杆立即就直了,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挺立,“就找这样的感觉。能坚持吗?”谭老师试图把手抽开,可刚一放松我的背就塌了下来。

坐立训练让我真正感受到了康复的艰难。

那段时间,每天至少六小时的康复锻炼成了我的必修课,我成百上千次地在治疗床上重复那些看起来非常简单的动作——翻身,举哑铃,坐立,甚至学起了幼儿园的小朋友最喜欢玩的接球运动。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笨拙的小孩子,每个动作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可以做到。可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运动员,咬牙、坚持、湿透全身,为了康复的希望,一刻都不能放松。

慢慢的,我发现自己能稳稳地坐起来了,而且坐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慢慢的,我还发现胳膊越来越有劲儿了,零点五斤的木制哑铃被换成了一点五斤的铁铃。我常常和病友们在病房的走廊上比赛滑轮椅,掰手腕,而一个月前,我还在为坐轮椅感到灰心沮丧呢。

医生们都为我的进步感到高兴,有一天,邓主任和谭老师突然神秘地对我说:“今天我们要让你尝试一个新东西,不过,你一定会喜欢的。”他们把我推到一张床前,看起来似乎不像治疗床,窄窄的,上面连着一些电动装置,床的前面是一面明亮的大镜子,让我联想起少年时代学舞蹈的课堂。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一脸的不解,邓主任微笑着向我解释:“这就是我常跟你讲到的站立床,是专门供瘫痪病人练习站立用的,它是电动装置,操作起来很方便,只要你往上一躺,把你全身固定,电动床就可以使你慢慢站立,今天我和谭老师就要帮助你来做站立床的训练。”

一听通过它就能站立了,我立马就变得兴奋。谭老师笑着给我打起了预防针:“先别高兴太早,你这么长时间没有站立了,突然改变一种体位肯定会不适应,我们今天先一点点从最低的角度来,如果你觉得可行,角度再往上调。”

我一躺上去,他们就用安全带将我全身绑好,胸前还安上一块用来放置双肘的木板,一切在确定安全之后,启动开关,床就自动升起来了。正如谭老师所说,当体位一旦改变,不适的反应马上就出现了,还不到六十度,我就感到头晕眼花,呼吸短促。邓主任忙把床降下来,休息几分钟后我恢复了原状,站立床又重新启动了,这一次,我闭上了双眼,床缓缓往上升高,黑暗中我觉得身体急速旋转,我不敢睁开眼,听见谭老师在说:“好,到七十五度了”。我胸口又突然一阵恶心,站立床停了片刻继续往九十度靠近,我慢慢睁开眼睛,从镜子中看到了一个形象十分狼狈的自己,全身除了双手之外都被固定,像极了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犯人。不过,站立床到九十度的时候几乎只停了几秒我就嚷着要下来,这时候的不适感已经更严重了,头晕眩,胸口憋闷,呼吸极弱,呕吐感加深,医生们只好把起立床赶紧降回原位。

大病后第一次站立虽然没有成功坚持下来,但至少让我找回了站着的感觉,尤其是起立床落定镜前的那一瞬间,我想起当年练习舞蹈时的那份轻盈与挺立,我渴望自己再度回到那个自由灵动的身躯,可以随着节拍翩翩起舞……

疾病使我双手的手指功能受到了很大影响,虽然康复锻炼使手臂力量增强了,但手指的灵活度仍然不行。“梁艺,你应该把自己每天的康复心得写下来,这样你既练了手又灵活了大脑。”谭老师有一天这样对我说。

“好啊!”我大声回答。其实从心底,我也早有把每天生活记录下来的想法。

从第二天开始,除了捏小钢丝、抓握力器,写字也成了我锻炼手指的方法之一。负责我康复的谭老师,在那段时间每天督促我在病房练习写字。刚开始的时候,由于手的力量小,笔杆细,我怎么都握不住。聪明的妈妈就给我买来小朋友画画用的水彩笔,那种笔又粗又大,我终于能握在手里了,

但我一下笔写字,笔尖马上就开始在纸上跳舞,最后白纸上出现了一个个排列不规则、歪歪扭扭的字,比小学生写的字还要难看。

看着自己的“杰作”,我心里别提有多难过了,想想自己以前还是市硬笔书法协会的会员呢,现在写出来的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多丢人呐!

为了能恢复到以前的书法水平,晚上回到病房,我就一边泡着脚,一边在轮椅上用特制的桌板练习写字,同时把一天来的康复感受和点滴进步记录下来。

坚持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写字的手越来越有劲了,笔端的控制比以前强了很多,虽然字还是不如以前,但进步非常大。第二天,我认认真真的给谭老师写了一封信,信上的字迹清亮端正,给了谭老师一个大大的惊喜。

最初的康复生活是艰苦而枯躁的,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绝望,我常常觉得自己又做回了初生的婴儿,学翻身,学坐起,学站立,在大人的怀抱里挣扎着成长。但正是有了这种体验,在以后更长的时间里,我才能顽强地克服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持守着康复理想,一步步走向更强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