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生病以后多了很多独立思考的空间,我就会常常莫名地跌入自己设计的疑问圈套里:如果没有这场疾病,我和Y的关系会趋于怎样的境地?我们还会延续那段青果似的恋情吗?如果在一起,我们又会有一个怎样的未来?
答案,我自然不得而知。
五年的时过境迁,早已使原来的一切发生了彻底的改变。现实拉开了曾经立下过的海誓山盟,而时间也冲淡了所有关于那些甜言蜜语的记忆。我想,这就是命运,现实而且残酷,因为一场无法预料的灾难,不只是爱情,很多事都在旦夕之间呈现出另外一种状态。我已经无从责怪命运的残酷与不公,因为生活本来就充满着无穷变数,如今,我所能做的,是胸怀一颗平静的心,在缅怀中善待已经逝去的曾经的美好。
(一)
但我不得不承认,今天,一想到Y,一想到和Y之间发生过的种种,以及那段无奈凋零的感情,我的心仍然会有隐隐的痛。
Y是我真正意义上交的第一个男朋友,大我一岁,和我有着很多共通的地方,比如,我们都喜欢K歌,平日里,我们最喜欢的行头都是仔裤和T恤,我们经常会在同一个场合不约而同地说出某一句类似的口头禅,甚至,我们在某段时间竟同时迷上了村上春树的小说……Y在我眼里阳光、开朗,动静皆宜,是我心目中理想的男孩形象,和Y在一起,我有一种不识愁滋味的快乐。
说到和Y的遇见,我总觉得那是一场巧合,二十岁那一年,一次朋友的聚餐他们欣然邀我前往,本想拒绝的我最后推脱不过只好迟迟赴约,餐桌上,新旧朋友聊得正欢,不善应酬的我只顾往嘴里夹菜,猛一抬头,却发现对面坐着的一位男孩也总是低头吃饭不与人说话,他的神态引起我的注意,他是谁?为什么不说话?样子好酷!不料,猜想中,男孩也抬起头,正好与我的目光不期而遇。
“呀,好糗!怎么可以让男生发现我在看他!”我心一片慌乱,忙不迭的别过脸去,装做和旁边的朋友搭话,但是好奇怪,那一刹那,我的脸竟有种烧灼的异样感觉,而且,男孩清秀的面容从那一刻开始就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会完餐,在大家互留电话的过程中,我和男孩有了第一次对话。
“你认识C?”
“我和她是高中同学!”
“啊!原来你是一中毕业的啊!C的家和我住在一起,我们是好朋友!”
“哈哈,真是太巧了!”原来,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兼邻居C和他是高中同学。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我和男孩之间的谈话不再感到拘谨,围绕C,我们打开了话匣,彼此的距离也拉近了许多。那天,我知道了男孩叫Y,在大学学的是土木建筑专业。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临别时,Y说:“有空就电我,这个假期,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从Y充满期待的眼神中,我自信的笃定,Y对我的好感绝不亚于我对他的好印象,情窦初开的我开始期待一场曼妙爱情的到来。
果然,在我们交换电话之后不久的一个下午,Y带我去吃了一次味道极佳的特色小吃。我欣喜的发现,我们俩的口味、喜好竟惊人的相似,爱辣,爱吃豆干,爱吃烧烤与麻辣串……于是,很多个日子,我们结伴当食客去品尝各种美味佳肴,互相说着身边发生过的趣闻,聊到开心处两人会夸张的哈哈大笑……
不经意间,Y和我之间正默默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在一起的时候,Y看我的眼神里仿佛盛满了东西;分别的日子,我们都会感到彼此的生活中就像缺少了什么,再相见时,两人都会莫名的兴奋……
终于有一天,Y情不自禁地从身后环住我,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深情款款地说:“做我的女朋友吧!”那一刻,我只觉得心房有似蜜一样的东西流过,甜得让我战栗、晕眩。我闭上眼,屏住呼吸,怀里像揣着小鹿般咚咚直跳,Y身上有幽幽的清香飘来,有如春天里的第一缕阳光,令我心旷神怡。
那个美丽多情的盛夏,我和Y恋爱了,记忆中,炙热的阳光里撒满了幸福的味道。
此后的两年,和所有爱恋中的情侣一样,我们在各自的大学求学却彼此鱼雁传书,相互鼓励,时间和地域的相隔使我们更加思念和珍惜对方,Y常常在信里说:“如果可以,我只求上帝给我40年,让你和我在一起……”
我不敢奢望天长地久,但我想,如果没有那场疾病的来临,我和Y也许会一直幸福下去。可是天不如愿,2001年9月那场毫无征兆的灾难,却使得我们的故事戛然中止。
(二)
重病之后,当我奄奄一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脑中第一个想见的人除了爸妈,就是当时远在北京的Y,可直到第三天,Y的电话才被朋友拨通,得知我病重的消息,他匆匆订了当天的机票赶到湖南,当他出现在病房的刹那,看到直挺挺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我,周身插满管子,满身大汗的Y直奔床头,连背包都来不及放下,来回摸着我失去知觉的手,几乎就要哭出来:“你怎么了?啊?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到朝思暮想的Y,我的眼泪早已汹涌而出,身边的人都默默走开,留下我和Y。他轻轻地替我擦去泪水、抹干,我又情难自控的哭,越是近在咫尺的温存,我的心就越发撕裂的痛,我不知道,今天过后,眼前的Y会不会像我好好的健康眨眼间被无情摧毁一样,也会突然消失,悲伤的沉默,笼罩了整个病房。
“Y,我好不了了……”
“傻瓜,不会的,别乱想。”Y拍着我的手,带我走出悲伤的情绪,可他的眼里,也分明写着慌乱。“我在北京看到一款时尚情侣表,很精致,也很漂亮,你一定喜欢,等你好了,我们去把它买回来!你要快些好。”等我情绪稳定下来,他开始牵强地取悦我。
在重症监护室里,Y陪伴我度过了最难熬的几天,我全身僵硬,没有一点知觉,连手也无法活动,头痒了他给我挠,鼻子不通的时候,他竟然用手一点点把脏物抠出来,我吃不下东西,他买来我最爱的西瓜,用勺子一口口喂给我吃。有一天,他在我的床边坐下,摸着我的腿问:“这儿有知觉吗?”我摇头,他又摸着我身子:“这儿呢?”我还是摇头,突然,他的眼睛红了,“琼,怎么会这样呢!”话一出,是两人无声的泪水溢下,湿了衣襟,也同时湿了我们的心。
夜深了,全身的神经疼痛使我无法入睡,看着Y疲劳地趴在床边憨然睡去的样子,我试图抬起手去摸摸他的头,却怎么也够不着,我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
一个星期后,Y走了,走在我未醒之前的清晨,悄然离去没有惊醒任何人。妈妈整理床铺时在枕头下发现了Y留给我的一封信:“琼,我回北京了,等我处理好工作的事就回来陪你,你要好好治病……”
躺在床上,我心如刀绞般反复读着信中的每一个字句,仿佛想从中捕捉点什么。看到Y许下的承诺,不知为何,我一点都没有安心的感觉,那颗失重的心,仓皇,沉得不能喘气。隐约的我有种预感,他这一去,料定会离我越来越远……
Y刚离开后的日子,几乎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光景,病情的不稳定,让医生每天都在告知父母我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我的情绪也变得相当低糜,稍一触景生情,眼泪就哗哗流下来,不管朋友、同事、家人怎么劝慰,都化解不了我的悲伤,但在他们面前,我从来都只字不提Y的事,大家以为,是病痛让我的情绪变得如此低落,不曾想,除了瞬间失去健康的极度痛苦,我心底的那片天空也感觉将要慢慢坍塌,双重的打击几乎使我深陷绝望。
悲观失望中我开始刻意躲避这一切。
Y到了北京并没有给我来任何信息,直到一个月后,Y才打来电话,爸爸把手机放在我耳边,为了报复Y,我佯装睡觉不接,一次又一次,他觉察到了我的异样,换成拨打我们之间一些朋友的电话,企图通过他们说服我接听,有一次,我没有躲过朋友的劝说,听到Y在电话那边对我的问候:“你好吗?”
“……”这边是我的沉默。
“病好些了没有?”Y不顾我的沉默,依然追问。
“……恩,好些了,谢谢。”我冷冷地回应着。Y在那边不说话了,也许是我刻意佯装的客气和冷漠吓退了他。
“还有事吗?如果没事我就挂了。”
电话一断,我泪如泉涌。整整一个半月,所有的痛苦与委屈在那一刻全盘倒出。
不是我绝情,也不是我冷漠,更不是我不想念Y,而是心里有太多太多不可说出的苦楚,当时的我,一心不能原谅Y在我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悄无声息的离开,也无法接受他走后对我的了无牵挂,尤其是当信上的承诺渐渐成为美丽的谎言后,我暗自下定决心不再理他。
尽管我强行抑制着自己的意念不去想他,也不触碰任何有关他的记忆,可越是这样,那种念头就越在脑海里疯长,一闭上眼,浮现出的全是Y的影像,以及我们在一起时的各种情境。有几次,我都快要想疯了,憋在心里的情绪几乎就要喷薄而出,是躺在床上的现实将我一次次平复下来。想起几十天前,我重病的前两天,Y给我发来E-mail说,这个国庆假期他要好好跟我呆在一起,要么带我去游玩美丽的海滨城市大连,要么去感受宽广的内蒙古大草原,随我决定。可是这一切,都变幻成了泡影。
在失望与绝望的交替中我度过了生命中最为痛苦的三个月。就在病后的第三个月里,我和Y做了最后的分别。
那天下午,十一月的长沙刮着微微的寒风,Y再次出现在我的病房,手里提着西瓜和橙子,面色忧郁沉闷,两个多月不见,沉默的他憔悴了,一见到他,我的心情突然间复杂起来,电话里的冷漠换成了面对面,这份爱恨交织的情感,要我怎样应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然而我无法做到和颜悦色,病魔时刻侵袭我的身体使我每天要忍受剧烈的神经疼痛,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而之前的Y也没有做出让我惊喜的举动。我只好继续摆出一副冰霜面孔,任凭他握我的手试图让我开心也好,小心翼翼问我话也好,我就是一句话不说。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摆出的面孔与我的心意正好相反。
他闪烁其辞,生怕惊扰了我敏感的心房,房间里是比任何时候都尴尬的沉寂,静得吓人。整整一个下午,我愣是没说一句话,我怕一开口,就毁了自己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防护堡垒,纵使我对Y有千言万语,也明明心痛得快要窒息,却只能用冷漠来掩盖这一切。
脆弱的Y,终于被我一次又一次的冷言相对打败了,那次之后,Y果真不再来看我,也不再给我来电话,他在我的世界蒸发了。
(三)
其实谁都明白,我起初对Y的冷漠态度只不过是一种变相的在乎,我想让他知道我的心情,了解我的需要,我相信Y是懂我的,可他的回应使我失望。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意料中的结局,一个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瘫痪病人,已经失去了作为女孩子的全部骄傲,哪还有什么资格去爱或被爱呢?这场身体的变故,注定让我失去所有,包括爱情。
清晨,从梦中醒来,梦境里和Y在一起时的幸福画面还在眼前闪烁,我却无法让自己流连其中,躲在被窝我狠狠哭了一场,然后擦干眼泪收拾起心情,把疯长的情绪悄悄埋藏,在那个悠长的病期,我像戒毒一样戒掉了自己的爱情。
后来,我其实很少与人谈及那段与Y有关的感情,对我来说,那是一块永远也不想再去触碰的伤疤,如果可以,我愿意尘封所有关于此的记忆。可是偏偏有一次,一个记者的来访,揭开了我好不容易用时间的纱布将其敷盖的伤口,我的内心在他的彻底“扫荡”下,不得不又重掉回到那个痛苦的深渊,于是,大家一次次在媒体的报道中看到了这样的消息:“梁艺患病后,他的男友决然离去……”
事实上,我想澄清的是,我从来都没认为男友是一个决绝的人,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也许曾经有恨,有不满,但那早已成为记忆的废墟。我一直觉得,在那个还不太成熟的年纪,在本身也不够成熟的爱中,一个人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幸福,没有必要为了将来的美好而非得把眼前不愿承载的痛苦强加于己。面对一份没有保障的感情,面对深不可测甚至有些迷惘的未来,有多少人可以拿出勇气和责任来承担?又有多少人能用宽容和爱心来善待爱情?既然不能,那沉默着离开或许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在这场无力改变的灾难面前,我和Y都不可否认的做了爱情的逃兵,彼此都害怕接受残酷的现实,害怕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害怕承受未知的痛苦……我们只有选择将自己冷藏,企图用厚重的冰霜阻隔心灵的距离,或在各自架设的防线里,一路朝着反方向逃亡,直到辨不清对方的身影。
几年过去,我在网上意外遇见Y,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一想到我,心里就会乱如麻。屏幕这边,我的眼睛湿润了,曾经为此深深困惑过的我忽然明白,原来有些东西从来都不曾走远。
我多么想告诉Y,某些时候我也会有相同的感受,但在经历过种种变故之后,我已经慢慢懂得,人生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带着上路,有的需要珍藏,而有的却是要适时淡忘的,人的一辈子,会有不同的人陪伴我们走过人生的各个阶段,无论如何,我该感谢你,在我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与你邂逅,而正是你的离开,让我学会了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