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难以置信
在关哲夫的人生词典中，从来没有“准时下班”这个词汇的存在。
关上笔记本电脑，转眼望了望落地窗外，他不意外地看见繁星漫天。从18层的高度望下去，夜色中的城市美得很迷离，夜景反而看不真切。是霓虹灯太过闪烁了吧？专业习惯令关哲夫皱起好看的眉，隔壁大楼的景观灯实在是超丑的，如果他来重新规划，一定把它砸光光再换成有sense又不会晃眼的灰蓝色……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又朝着工作的方向无休止地飘远，关哲夫低头扶额，自嘲地笑了。他就是这样，兼具处女座的挑剔和爱操心的个性，怪不得瑾如离开之前总是抱怨他是个龟毛的男人呢。
而现在，他只是一个女友不在身边的可怜单身36岁老男人而已，说自由也自由，说寂寞……有时还真有那么点寂寞。
关哲夫伸了个懒腰，把桌上文件连同自己的胡思乱想一同收一收，离开公司。他的公寓离工作的写字楼很近，步行只需要10分钟而已，这越发助长了他有事没事都爱乱加班的坏习惯。
夏日的夜晚令人心旷神怡，他走在街上，一身包裹严实的西装革履，对比周遭穿着清凉热裤互相打闹的年轻辣妹，他看起来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乏味上班族呵。
他走到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个牛肉杯面和两罐罐装咖啡。修长手指在盒装咖啡伴糖的货架上停留了数秒，顿一顿，仍是移开了。
晚上回去还是继续加班吧，东瀛花苑有户业主的设计草图要再修一修。
这样想着，关哲夫上了楼，拿钥匙开门，双脚才踏上玄关，眼睛便眯了起来。
他的视线倏然落在门口的地板——那是什么？
那些爬在他的白色植绒拖鞋上的，一颗一颗的黑色小点点是什么？
呃，仔细看看那些黑点还会蠕动呢，又不是火龙果，好恶心！
关哲夫眼角抽搐，脑中掌管情绪的那根弦啪地绷断了。
“蚂、蚁……”他一字一顿地念出他这辈子最痛恨的生物的名字，然后蓦然提高嗓音，朝屋内怒气冲冲地吼道：“叶瑶光，你给我滚出来！”
是的，叶瑶光与关哲夫，他们住在一起。
一个是公司设计部职位最低最不起眼的总务小妹，一个是36岁就荣升全公司最年轻管理层的设计部leader，怎么看都是天与地、星星与尘埃之差别的两个人，竟然——同居？！
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但该死的是事实。
关哲夫郁躁地吐了口气，眯眼望着某女赤着脚从偏卧室里跑出来，身上穿着他大学时代的篮球T恤，脖子上缠着白毛巾，辫子歪扎在一边，气喘吁吁的。
“姐夫，你回来啦！”瑶光笑得好甜。
“我叫哲夫不叫姐夫。”关哲夫没好气地翻个白眼。鬼才是你姐夫！
“总有一天要叫姐夫的嘛，提前叫一下又何妨？反正我们早晚是一家人嘛！”笑得好心虚好谄媚。
这女人可以笑得更假一点。关哲夫拿鼻腔哼了一声，“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既然都是一家人了，就别计较你把我家弄得脏兮兮、乱丢砂糖招得到处都是蚂蚁？”就知道叶瑶光要把话题往那个方向带。
“嗯！”她还好意思给他重重点头呢，“你那么爱我姐，对我这个未来的小姨子当然也要多多包涵啰。”
“我是爱你姐不是爱你。”一句话堵回她的概念偷换。
“爱屋及乌有没有听过啊？”瑶光不以为然地皱着鼻子，突然感到腰肋很痒，于是毫不顾忌地把手伸进T恤，开始抓啊抓。
关哲夫看得眼角直抽搐。这女人……和白天办公室里那位打扮得清新俏丽，面带微笑端咖啡给他的叶瑶光，究竟是同一个人吗？
白天是妆容得体气质喜人的新人OL，夜晚是会穿着男人的大号T恤伸手随便抓痒的邋遢女——这差距，啊不，简直是鸿沟，叫他怎么接受得来？
关哲夫别开眼，不忍看她的粗鲁相，手一抬将杯面抛入瑶光怀中，“下次不要再随便发简讯让我帮你买夜宵！”当他是什么啊？
“谢啦！”瑶光接住泡面，笑着又问：“对了，伴糖帮我买了吗？”
“没有。”他没好气。他都喝黑咖啡不需要那种无聊的东西。
“哎？”瑶光皱起脸，“可是这样就没办法喝咖啡了，如果要喝也只能加砂糖进去！”她的理由很正当哦。
她还敢说？关哲夫简直要吐血了。这女人，因为某种原因（后面会详述啦！）跑来挤占他的公寓也就罢了，反正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在家穿得像个男人婆也就罢了，反正为了怕伤眼他也懒得多看，最可恶的是，她在他家泡咖啡时发现没有伴糖，这头脑简单的女人，竟然大咧咧的，将烧菜用的白砂糖倒了三大勺在咖啡里！
关哲夫完全看不下去。这女人，她到底有没有常识？她到底有没有品味？她的人生到底有没有坚持？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细节决定成败？
别怪他关哲夫龟毛，把砂糖加入咖啡这件小事也能令他感慨上一大篇，事实上，叶瑶光那潦草的生活态度，懒散的生活习性，令他在与她同住的三个星期内，已经屡次被她雷得全身无力，只差没吐血三公升了。
现在，他已没力气再去说教，因为她已经不可救药，超出了他这个事事要求完美的处女座男人所能救赎的范围了。他唯一的问题只剩下如下这个——
“叶瑶光，我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搬出去？”
稍晚时分，关哲夫洗过澡换了睡衣坐在客厅，开notebook收电邮，问着瘫软在一旁沙发中、身体扭曲成爬虫状看电视吃冰的某女。
“房子……还在找啊。”吃着冰淇淋的小嘴塞得鼓囊囊的，说话很困难。
“什么时候才会找到？”
“这很难说，要看机缘啦。”瑶光舔了舔唇边的冰淇淋渍。
说了等于没说，关哲夫无声叹息，修长手指推着鼠标滚轮。
机缘两个字真是够玄妙，如果“机缘”能帮到他，他就不会这么倒霉被迫和这女人同住一室了。
是叶瑶光令关哲夫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孽缘”二字。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见到这个丫头，他已经不太记得了。经叶瑶光本人后来提醒，大约在六年前，还是大学生的瑶光曾经作为实习生，来到Tess&Co.公司参加了一个为期三月的专案设计。当时带队的组长，恰巧是他。
彼时有好几个姑娘在组里，而他又忙得记不起每个姑娘的名字。直到实习结束的前一天，突然有个姑娘脸儿红红地跑到他面前，一言不发地朝他递上了……一封情书。
情书？！这神奇的事物让当时的他很难不错愕。虽说关哲夫知道自己的条件在异性眼中当属不错，平日里也经常接收到女同事暗暗送来的“秋天的菠菜”，但是——情书表白？！这么琼瑶的戏码在他活了30个年头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上演。
那时候他仍未淬炼出一个成熟男性该有的风度，望着小女生羞红的脸，他很没诚意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结果可想而知，小女生红着眼眶转身逃离，后来听同事说在洗手间里哭了整整两个小时，最后的设计比稿会，她没有参加。
比稿会结束大约一个月后，某天晚上，关哲夫竟然在街头再度遇上了这个曾被他用难堪方式回绝的女孩。
“叶……”他迟疑着走上前去，“你是叶瑶光？”
女孩眼神放空，正懒洋洋地靠坐在马路沿的一个消火栓上，抬眼看见了他，秀气的脸庞蓦地涨红了。
下一秒钟，她站起身，拔腿就跑。
“等等！”出于内疚，他追了上去，一把拽住她臂膀，“我有话要说。”
她回过头，关哲夫清楚地看见她眼眶红了。
心中的愧疚感强烈发酵，他放柔了声音道：“我不是讨厌你，而是……我们的年龄差距太大，我已经三十岁了，而你的人生才刚要开始，我们——我们的步调不同，很难合得来，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女孩定定地望着他，眼中含着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在这样的注视下，关哲夫感到额角的汗珠正顺着鬓角缓缓流下，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在慢慢蒸腾。
照理说他也不是第一次拒绝女性的示好，而且他也没对眼前这小女孩有过任何可以称得上是刻意招惹或是始乱终弃的行为，但他就是觉得自己罪该万死地辜负了她眼中闪烁的清澈泪光。
“你……”他叹了口气，被心头的内疚打败，“晚饭吃了吗？我知道附近有家泰国餐厅不错。”
后来，他领着她一块儿去吃了晚饭，去咖啡厅喝了杯咖啡，流连过两家书店，又走过一家冰品店。一路上她都沉默着，而他对年轻小女生的别扭完全束手无策，只好也沉默地陪着她。
直到夜色深沉，女孩眼中不再含泪，他才略微放下心思，提出要送她回家。
然而女孩猛力摇头。
“可是，现在很晚了……”他可没有把女士在深夜中一个人抛下的坏习惯。
“我真的没事，可以一个人回去。”女孩重重点头，关哲夫希望她不是故作坚强。
“那好，再见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压根儿没想过他们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他话音刚落，女孩踮起脚尖，蓦然凑上近前，在他右边脸颊上飞快地轻轻一啄，然后转身大步跑开。
留下关哲夫在霓虹夜色中呆愣。她……偷吻了他？
是他年纪太大，已经和时下的年轻人之间有代沟了吗？这个叫叶瑶光的小女生……真的够奇怪的。片刻后，关哲夫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出声。
那轻轻的一吻，烙上他皮肤的浅浅热度，很快便消失在夜风里，什么也没有留下。
那晚之后，关哲夫再也没见过这古怪的女孩。他的工作日益走上轨道，得到上司赏识，终于在一年后升上部长一职。
感情方面也是顺风顺水。一次偶然的饭局中，他结识了外文出版社的美女翻译叶瑾如。她的美丽和清雅气质令他一见倾心，才貌条件都匹配的二人很自然地开始交往。
与瑾如交往了一年后，她终于带他见了自己的家人。彼时二人的感情已相当稳定，只差一个结婚的契机。也就是在这顿毛脚女婿上门的家宴上，关哲夫再一次见到了叶瑶光。
当时瑶光笑得神神秘秘，对他眨眼，“未来姐夫，还记得吗？我曾是你的下属哦！”
他完全认不出她来。毕业后的她，人变得漂亮了，性子也有了很大的改变，笑容灵动而慧黠，哪有半点当年那个暗恋遭拒就飙泪的别扭小女生的影子？
哲夫只觉得她好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但她唇边那狡黠的笑涡，竟令他感到脊背微微地发凉。
那顿饭吃到最后，她在洗手间门口堵到了他。
“你不记得我啦？”她挑眉，娇蛮中带着质问。
关哲夫苦笑，“我确实觉得你……挺眼熟。”
“叶瑶光这个名字，在你脑子里没有留下一点印象？”
“呃……还蛮耳熟的。”怎么这小丫头的表情有股山雨欲来的趋势？他小心地斟酌着字眼，“我……以前是不是得罪过你？”
下一秒钟，叶瑶光“噗嗤”笑开来。
“原来哲夫是瑶光以前的领导，这世界真是太小了啊……”
“是啊，这下我们两家可真是亲上加亲哪！”
当晚的最后，叶瑶光和关哲夫的关系被两家长辈满心欢喜地定义为中国人最相信的那两字——缘分，叶瑾如也笑眯眯地勾住他这个男朋友的手，下令道：“哲夫，以后要多多关照我们家瑶光哦！”
于是乎，这“关照”二字有如千斤之重，自那晚家宴开始，正式压上关哲夫的肩头。
一个礼拜后，叶瑶光通过学校的指派正式进入Tess&Co.公司工作。一只刚毕业零经验的生嫩菜鸟，大学所学专业又是百无一用的英文系，自然被当成皮球在各个部门间踢来踢去。是关哲夫眼一闭牙一咬，将她招入自己的部门当总务助理。
两年后女友叶瑾如选择出国深造，与关哲夫的婚事暂搁。两人都同意这是一个成熟理性的决定，暂时的分开是为了更好的未来。哲夫去机场送别，正在离情依依满心不舍的时候，瑾如却突然冒出一句：“我妹拜托你了哦！”
关哲夫愣住，以为自己出现幻听。女友说的不是“我爱你”，而是“我妹拜托你”？！直到女友的飞机化为一道白尘消失在天际，他还是没想通。
他苦笑，瑾如如果知道瑶光曾经暗恋过他，恐怕就不会那么放心地说完这句话就拍拍屁股去美国了——当然，这件事打死他也不会让瑾如知道。
而另一方面，叶瑶光小女子仿佛也完全忘记了当年的短暂暗恋情愫，上班时候规规矩矩喊他一声leader，下了班则消失得不见人影，甚少和他产生交集。
这样也好，关哲夫乐得少了她这个麻烦。然而，就在三个星期以前的某个夜晚，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轻松好运消失了——
当时他正在网上和亲亲女友视频聊天，门铃突然大作，MSN视窗里女友的脸立刻笑得像一朵花，“哲夫，去开门，有惊喜给你。”
他还以为是什么惊喜，当下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拉开门一看，当即呆住——是她！叶瑶光手拖一只鼓囊囊的皮箱，一双大眼可怜兮兮望住他，“姐夫，我被房东太太赶出来了，你可不可以大发善心暂时收留我？”
关哲夫气得直想朝她大吼“我不是你姐夫”，奈何女友还在视频那头，如果被听见他会死得很惨。他只好把瑶光迎进自己的单身公寓，本以为这只是权宜之计，让她窝一晚她就会识趣地滚蛋，但没想到这小妮子一住下便不打算走了。
掐指一算到今天，已经是整整三个半礼拜。
关哲夫叹了口气，回过神来望着电脑屏幕，发现女友叶瑾如的MSN视窗赫然弹入眼帘。
“今天你好吗？”女友传来问候信息，一如往日的开场白。
“还好。”他飞快地打字回复，“你知道的，就老样子。工作的事，你妹的事。”
“我妹应该很乖吧，没有烦到你吧？”女友俏皮地扔来一个鬼脸表情。
很乖……关哲夫将视线转向一旁的沙发，片刻后，嘴角弯起有些无奈的笑涡。他看见叶瑶光脑袋歪在一边，很没形象地抱着冰淇淋筒睡着了。她双腿高跷，嘴唇边挂着深褐色的巧克力冰淇淋渍。
“她又乱糟糟地睡着了，等我去处理一下，回聊。”他打完这行字便站起身，走到叶瑶光的沙发边上，随手拽过一件外套扔在她身上。她在梦中咕哝几句，没醒，扭扭身子，换了个姿势继续沉睡。
哲夫瞪着她粗鲁的睡相半晌，忍不住还是手贱，再度上前，手势轻缓地帮她把外套拉高至脖颈处。
这叶瑶光若是着了凉也还不是要他来照顾？就当防患于未然，给自己少一宗麻烦啰。他撇撇嘴，不以为然地想着。
MSN视窗的彼端，美国西海岸某城市区的一间狭小公寓内，叶瑾如耐心地等待着男友许诺的“回聊”，直到——
身后伸来一双健壮臂膊，亲昵地环住她颈项，“甜心，睡醒了找不到你，我可是会感到伤心的哟！”
低喃的美式英语响在耳畔，长满胡茬的下巴不住地朝她脸上摩挲，叶瑾如心一惊，连忙伸手按掉屏幕开关，嘴里含糊应着：“你醒了啊……”
偷情果然是件令人难堪的事吧？虽然隔着纯文字的聊天视窗，哲夫什么也不会知道，但叶瑾如的心口……还是因内疚和羞愧而纠痛了。
她还是爱着关哲夫的，只是她所爱的人和她……相隔得太远了啊。女人的身边……果然还是需要一具温暖的怀抱，才不会觉得冷。叶瑾如闭上眼，默默消解心中的愧疚情绪。她太寂寞了，即使有错也有理由被原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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