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悲哀
“着火了!”
凌晨的时分静极了,所以陡然的高喝让傅舒眉一颤。
醒来的时候,还有一半神志沉在深深的梦里。
舒眉睡得并不沉,单人的行军床,无法两人睡开,她只能趴伏在叶景卿的身上。他的胸口还有伤,所以她蜷缩着,像一只猫似的小心翼翼,不碰触到叶景卿的伤口。
急忙下床穿衣的时候,叶景卿也醒来,听见外面熙熙攘攘的人声,也急忙穿上衣服。
走出小教堂外,叶景卿和傅舒眉俱是吃了一惊。
明明是凌晨两三点的时分,本是漆黑如墨的天边,不知何时被浸染成朝日霞云般的色彩,淡紫,烟红,仿佛被黏稠在一起燃尽了半个天空,触目惊心。
“是绵山?”
“日本人在烧绵山!”
话说出来,本来喧嚷的庭院四周,就一下子寂静了,压得空气沉沉。
“这帮鬼子!”
赵鼎也来到院中,看着天边,前刻仍旧平静的表情,转瞬之间面孔狰狞。
众人禁不住又议论低语,又是惊惧,又是担忧,毕竟大多数人的家都在绵山。
一时间微风轻过,众人似是都闻到了血腥。
“你什么时候走?”
舒眉的声音微微有些嘶哑,叶景卿心中怦地一跳,侧头但见她一双乌眸在半天的红光下隐约有了琥珀的流彩,几乎令他不能逼视。
“只怕现在就得走了。”
赵鼎微微含笑,在一旁接口:“景卿辛苦了,绵山就有劳了。”
说完,伸出了手。
“也得劳烦赵兄好好照顾舒眉。”叶景卿也伸出手,两人手掌交握。叶景卿却骤然收紧,力道大得似乎要捏碎赵鼎的骨,脸上的笑容并未敛去半分,倾身低语道:“别又以为我死了,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赵鼎收回手,仍是微微含笑的神色。
一旁的傅舒眉闻言微扬起脸,下颌削尖的弧线似不胜单薄,叶景卿心里微微一颤,轻轻抚上她的背说:“舒眉,我一定会接你回去的。”
叶景卿的神色认真而温和,他的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仿佛有什么东西依稀可见。舒眉定定凝望着他,没有开口,只是神情渐渐地极是悲哀。
叶景卿还想说什么,可此时的车已经备好,他只能紧紧抱了舒眉一下,就转身上车。
她双手环抱住自己,出来得急了,并不曾带上披肩,只有缎子滑腻冰冷地贴在她的肌肤上,更见寒凉。车开得远了,杂沓的声音渐去,四周静下来。
她站在那里,半天红光映在眼中,仍有一颗星光不被遮掩,绮丽的璀璨,似一个梦,只是熬不过天明。
战火烽烟,仿佛雾里看花,看似触手可及,实则又与舒眉隔了很远很远。仗打得很顺利,叶景卿把日军驱逐出了绵山,在日军逃往平安时尽数全歼。而赵鼎则在周围挡住日军和惊闻二人结盟、再也无法安坐的沈会宗的军队。开始时的僵持不下,到战火渐渐蔓延,指日似乎就逼向了湖都。
《阳古日报》,开版的版面就是一张巨大的照片,赵辛一身卡其布的紧身衣和马裤,一头梳理得很整齐的秀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站在仍在用望远镜瞭望的叶景卿身边,竟也是十分的英姿飒爽。
清晨窗外天色极好,碧空似洗,依稀可见一架蔷薇,花香满园。佣人把窗半掩,风吹起碧蓝湖绉窗帘,似清凉的水波拂过。几张报纸亦闻风微动,拿在手里竟然有些沉甸甸的。
早餐刚送进卧房,那繁丽藻饰的西式铜床上,舒眉坐在锦缎薄被与靠枕之间,一身黑色睡衣,蕾丝镶嵌的长袖。佣人见她双眉紧锁,似是倦极了,低声道:“小姐,给您换一杯咖啡?”
见舒眉点了点头,就端走了牛奶,走到门前又问道:“小姐,没有咖啡豆了,速溶的行吗?”
见舒眉在堆叠的锦绣中,缓缓坐起身来点了点头,方才出门。
速溶的咖啡并不好,少了些香醇,只是舒眉虽然也是名为随军,但并没有在前线,而是被安置在了赵军的后方———阳谷。说是后方,到底离前线也不远,物资难免紧缺。所以舒眉没说什么,慢慢喝了半杯。咖啡的味道本偏于柔和,然而舒眉咽到喉中,竟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赶忙低下头,拼命地忍住不断溢出的恶心感。在稍稍平静下来以后,才直起身,忽然一阵更强烈的抽搐蹿进咽喉,舒眉整个一颤,忍无可忍,“哇”的一声就吐了一地秽物。
佣人一惊,慌忙叫着:“小姐你生病了?我这就去叫医生!”
“回来!”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舒眉意识有些朦胧,身体里仍在翻滚抽搐着,然而在那种感觉下,还有什么一直在深处那儿深深浅浅地敲打,越来越响,越来越沉。
终于,舒眉的嘴唇不自觉地翕动两下,“我这是水土不服,休息一下就好了,别声张知道吗?”
说是不让声张,到底惊动了李重远,到了傍晚时分,李重远就带回了一个大夫。
半晌诊断后,大夫给了一张尴尴尬尬的笑脸,“小姐,你怀孕了。”
听到意料中的答案,舒眉并没有吃惊,未尝开口已自先笑,“是吗……”
笑却没有达到眼底,声音却很从容,可是左手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腕上的串珠,泛白的指节似是要将珠子捏碎了。
那边李重远已经欢天喜地地出去了。片刻后,舒眉就接到了叶景卿的电话。
电话的声音并不好,时有嘶嘶的杂声,仍就掩饰住叶景卿孩子一样的笑声,“舒眉!你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
舒眉闻言,身子一个不稳,就重重靠在了沙发上,然后就笑道:“是啊……”
可眼底里却掠过一丝冰凉,快得几乎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已经被笑意取代。
电话那段的叶景卿似是突然没了言词,过了半晌才道:“舒眉……舒眉……舒眉……”
不说任何话,只是一遍一遍呼唤着她的名字,执拗的模糊的语气……
细微的嘶嘶的声响,一直隐约地响着,仿佛是流沙涓涓的声音,间杂着的还有彼此逐渐糅合缠绵的呼吸。
舒眉闭着双眼,几乎是脆弱地,接受那逐渐融合的呼吸,没拿着电话的右手,缓缓地拥住了自己,嘴角微微一动,最终只是说:“嗯……”
当电话挂断的时候,舒眉看着面前的电话,听见自己呢喃地叫着:“予之……”
长夜未央,适合梦魇的时分。大开的窗前,沉重的乌黑借着冷风灌入室内,打碎了舒眉额前的发,可是仍旧压制不住额头前一层层冒出的虚汗。
掩在面上的十指落下,张开,慢慢,颤抖地张开,看上面****的痕迹。
此时的舒眉没有想起自己的母亲,没有想起几乎没有见过面的父亲,她只是想起多年前,那个少年靠在自己肩膀上,用一种孩童偎依温暖似的姿势,恬静地进入睡眠。
到了八月战情暂缓,赵鼎回到阳古,例行地准备了一个庆功宴。傅舒眉并不想去,然而终究是推辞不过。
宴会的地点是田庄上,八月底的园子里紫薇树却没有半点绿意,大簇大簇地被揉皱了似的花朵在微风中涌动,更像是一片片红红紫紫的雪花,柔柔地落在树下撑起的十数把阳伞上。一个个明艳动人的侍女用银盘子托着酒,茶点,在伞和落下的紫薇花中穿梭。
说是半正式的宴会,但男客都统一的军服,而女眷们一反战时的朴素,倒比树上的紫薇花更加招展娇艳。
舒眉坐在一把遮阳伞下,侍女弯身把托盘放在她的眼前,银托盘上嵌着金边的细长酒杯里是橙色的Dom Perignon香槟,是真正从法国办来的,立刻飘出一股又软又暖的气息,在这暮夏时节,分外清亮,连满园紫薇的味道都冲淡了。
然而,舒眉还是摇了摇头,侍女又举着托盘款款走向别处。
“傅小姐怎么不尝尝?这是可真正的Dom Perignon呢!”
三两名将领的夫人走到近前,蓄意提高着嗓音带笑瞅着她,一个个的目光似都若有若无地扫过她的小腹。因为将近四个月的身孕,小腹已经微微隆起,所以舒眉只好穿了一件黑色的洋式长裙,长抵脚面,略宽地恰好遮掩住腰身。
自从怀孕的消息传出,这种场面她素来经历得惯了。见众人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舒眉索性手盖在了小腹上,笑道:“最近身子不爽利,所以喝不了酒。”
女人们在舒眉身旁坐下,一身大金大红的礼服,彼此的眼神左勾勾,右挑挑,一双勾勒得精致阴媚的眼仿佛扒光了舒眉衣服一般,意味深长,最后还要朝着舒眉一举酒杯,“那我们就举杯祝傅小姐你早日身体康健,可好?”
舒眉平静地迎视,唇角渐渐浮起笑意,“多谢几位。”
赵鼎不知何时踱步过来,手撑着舒眉靠椅的椅背,神色十分闲逸。
“舒眉喝不了酒,那就喝杯果汁吧。”
这么说的时候,赵鼎一对飞扬的浓眉在微眯的眼睛上张扬着,跋扈而专横。
女人们识得眼色,忙起身离去。
走得远了却还是能听见那和着格格笑声的高扬音调:“司令和傅小姐到底是老交情,就是不一般……”
赵鼎听在耳内,唇边不禁浮起深刻的笑痕,而舒眉正抿着盛着殷红石榴汁的玻璃杯沿,怒极反笑,赵鼎却不由微愣。
遮阳伞遮去午后正好的阳光,阴影掩了舒眉的大半张脸孔,但见殷红唇衬着殷红的石榴汁。大约因为怀有身孕的缘故,面庞丰润,此时一笑便去了平时的冷漠,隐隐漾出妩媚。一时,连满树的紫薇花也苍白褪色,似能摄人魂魄。
赵鼎牵着嘴唇,怔然地望着舒眉,笑得就有些深沉。手中的酒杯轻轻地摇,慢慢地摇,金色的香槟冒起一层层气泡沙沙荡过杯壁,仿佛随着此时钢琴旁女子婉转轻柔的歌,缓缓摆动骨骼纤柔的肢体。
察觉到赵鼎目光的异常,舒眉眉角一动,手指扶在嘴边轻声地咳了咳,然后再度恢复淡淡的神情。
赵鼎低头啜了一口酒,将酒杯放下,微微迟疑似是随口道:“舒眉,最近景卿有没有跟你通过电话?”
这话问得十分奇特,叶景卿自从舒眉怀孕以来几乎每日都会来电话,只是赵鼎此时问出来,则仿佛别有一层深意。
舒眉思量了一下,淡淡道:“偶尔,怎么了?”
“没什么。”
赵鼎说,淡淡的,状似随意的声音。
舒眉的心却随着赵鼎微凉的声音一阵起落,莫名的诡异感蔓延。
舒眉还待开口问,却看见赵鼎坐在了身侧斜斜一挑眼角,那样冷酷算计的味道,于是话到嘴边,又无声地消失。
此时赵鼎的副官走了过来。
“怎么了?”
“是法国公使夫人来了!”
赵鼎一愣,旋即起身出迎。布列塔尼公使夫人是个极热情的金发女人,见了赵鼎就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用着发音奇怪的汉语说道:“赵司令,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说完之后,又说了一长串法文。
赵鼎完全听不懂布列塔尼夫人在说些什么,只能转头去询问副官。副官也是一脸的茫然和为难,“司令,翻译突然水土不服病倒了,所以……”
布列塔尼夫人所知道的汉语有限,在场又没有人懂法文,场面就尴尬地冷了下来。
直到布列塔尼夫人看见了傅舒眉,眼顿时一亮,高呼着拥抱了过去,“啊,眉!”
舒眉也是一愣,“玛莎?”
两人随即用流利的法文开始交谈起来,然后舒眉开始向赵鼎翻译。浮动着特有卷音的法语和字正腔圆的汉语轮流在舒眉口中吐出,一时轻,一时重,渐渐地园会上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她,连方才讥讽舒眉的几位将领夫人此时都是一脸的艳羡。
舒眉纯黑长裙不带半点颜色,唯有挽在臂间同样黑色的披肩,用暗红的丝线堆绣簇簇的花枝。她领着布列塔尼夫人逐一引荐,待走到阳光更茂盛的地方,那方披肩上的花就深浅浅忽明忽暗地变换,绚丽地投入赵鼎的眼中。
“赵司令?”
直到舒眉唤赵鼎,他才从恍惚中回神,“什么?”
“公使夫人说,有一批货曾经落在驻守印缅的日军手中,现在则在你这里,所以……”
赵鼎知道那批货,药品、香烟、法国的顶级美酒……大抵都是用来发战争财的东西。
点点头,似乎现才在想起一般,道:“这批货我要是帮助公使夫人卖了呢?”
舒眉乌黑的瞳孔猛地一阵闪烁,赵鼎心中怦然一动,只觉得自己似乎被看透。
舒眉转头对布列塔尼夫人说完,布列塔尼夫人连连摇头,舒眉也不恼,手挽在布列塔尼夫人的臂弯上,长长一段法文被含笑说了出来。说话的间隙她招手叫来侍女,把一杯Dom Perignon放到布列塔尼夫人的手中。布列塔尼夫人看着手中的香槟先是皱眉懊恼,然后神色渐渐平静,慢慢开始微笑,最后点了点头。
“公使夫人说,如果司令愿意继续保障这条运输线的畅通,那么她愿意在今后的合作中和您三七分账。”
舒眉不经意似的转头看向赵鼎,四目相对,柔和地朝他微微一笑。
赵鼎呼吸微微一窒,这笔交易貌似谈得顺利得不可思议,实则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傅舒眉就是重要的人和。想到这里,赵鼎不由开始嫉妒着叶景卿。
布列塔尼夫人谈完了公事,便扯着舒眉到了一旁,附耳说道:“眉,你听说了吗?”
看着布列塔尼夫人欲言又止的样子,舒眉问:“什么?”
明知道没有人听得懂法文,布列塔尼夫人还是朝四周扫视了一下,下意识地把声音压得更低,“景卿要和沈会宗和谈的消息?”
“什么?!”
“你知道,眉,沈会宗败势已现,日本人自顾不暇,景卿的得胜只是迟早的问题。此时接受和谈,是多么愚蠢的错误!”
远离了人群的紫薇树下静极了,令每一瓣落花的声音皆清晰可辨。舒眉无意识地一抖,一瞬间不可置信的惊愕从心脏蔓延开来。
“这不可能,予之从来没有说过,他也不能跟沈会宗和谈!”
“这个消息一直都是极为机密的,我也是在沈会宗身边的人那里听闻的。”
赵鼎刚才似是无意的问话,如若如无的神情,此时都有了答案。
紫薇树枝叶投下的阴影落在布列塔尼夫人身上,诡异而冰凉,一股致命的痛从布列塔尼夫人涂得鲜红的一张一合的唇中一下钻入舒眉心室,又急速蔓延到四肢,压迫得舒眉难以呼吸,手近乎焦灼地紧紧抓住自己的披肩。
“我知道了玛莎,我会处理好的。”
再次回到宴会中的舒眉面上已经恢复了微笑,只有脊背微微绷成不着痕迹的挺直和若有若无贴合在小腹上的手指。
回到别馆的时候天已漆黑,照例又接到了叶景卿从前线打来的电话。
间杂在杂音里的声音,仍旧是深情的,“舒眉,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舒眉扬毛笑了笑,伸出手指撩拨着蜿蜒卷曲的电话线,“你就快打到湖都了是吗?”
“是啊。”
“我想我的心愿很快就可以达成了,是吗?”
电话中的叶景卿四怔一怔,隔了半晌,声音低了下去:“舒眉,你那么恨沈会宗吗?”
舒眉自沙发上站起身,仰着的下颌情不自禁地咬住下唇,露出极痛的神情。
电话的一旁是一盏台灯,磨砂玻璃灯罩,上面彩绘着一只硕大的蝴蝶。蝴蝶的翅膀层层染染,重重的火红、艳橙,绯紫,融融的灯光下极是静美。可她从来都不喜欢蝴蝶,无论怎样美丽的翅膀终究遮掩不住虫子软肿,以至丑陋得令人心惊。
室内不知何时飞进来的一只,蛾受了灯光的蛊惑,自顾擎着一腔执着,一下又一下扑在蝴蝶上,不屈不挠。
舒眉慢慢将电话线绕在右手食指上,用力一拉,“我不恨沈会宗。”
叶景卿顿时扬声一笑,“哈!你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要他的脑袋,你竟然说你不恨他?!”
舒眉眯起眼睛看着手指上缠绕着的暗绿色的电话线,慢慢微笑了起来,“没错,我是要沈会宗的人头,但这不代表我恨他。”
“那你恨谁,舒眉?”
眼睛渐渐失去焦距。手指中不过是一缕弯绕暗绿,却在她眼前绵绵变成鲜烈的红,浓烈从记忆中压下,记忆寸寸断碎。
手指一下子就收紧了,慢慢将电话线绕紧,紧得恨不能把勒紧骨肉,像对那个人———恨不能凌迟食肉,挫骨扬灰。
恨不能。
手心隐隐作痛,舒眉低头俯视然后慢慢放松手指,若有似无地轻抚指间的电话线,笑道:“没有谁。”
放下电话她便吩咐佣人叫了李重远进来,然后很长一段时间,舒眉只是看着那只飞蛾,在玻璃罩子上一次又一次执着又迷乱地扑腾不休,看出了神。
“重远,我们马上离开阳谷,我要见予之。”
李重远正迎上一泓死水似的眼,一惊,“现在?!”
舒眉看了看他,眼色冰凉。
“是,你有什么意见吗?”
说完,转手关上了台灯,失去了光的吸引飞蛾仍旧舍不得飞走,死死固定在了彩绘的蝴蝶上,似是贪恋着最后一点温暖。
从阳古出逃,并不容易,然而由于大捷的喜悦,所以也并不难,于是在接近天明的时候,舒眉和李重远就坐上了北上的火车。
隆隆的车轮中,车窗外黎明前的最后一片黑暗,别样沉,别样冷。
舒眉将手缓缓覆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生命的柔软脉动拂过掌心,她微阖的眸子恍惚一动,连着心也蓦然一动。
她喃喃,快点见到他,快点见到你的父亲……
直到了第三日,方才到了叶景卿驻扎的伯正城。虽然是临时驻扎作战之地,但警备十分森严,好在都认识李重远,所以并没有受到阻挠。
到了叶景卿别院前,不想驻守在外的外警卫团营长拦住了他们。李重远一阵交涉,可新上任的外警卫团营长认得李重远却不认得傅舒眉,便都被以未奉命令的借口加以拒绝,气得李重远咬牙切齿。
偏在此时一辆深蓝的轿车一路按着喇叭开了进去,相对于他们的诸多阻拦,那辆车就绝对称得上畅通无阻。灯光滑过,车窗落下半截,李重远清楚地看见,赵辛纤丽的侧影与黑绢般的长发一闪即逝,只留下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在那里。
李重远忙偷眼去瞧舒眉,舒眉只是漠然站在那里,静默端凝如同一尊石像。
又过了一刻,舒眉转回头来,向李重远道:“没事,我们再等等吧。”
此刻,她那乌黑的瞳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李重远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注视,唯有唇际凝住的一丝笑痕,连一点波动也没有掩在阴影里,模糊一片。
通传了半个小时以后,别院的副官室来了电话,傅舒眉和李重远才被允许进入。到了内厅,叶景卿随军的副官俱都识得舒眉,此时一惊,不敢再耽搁,忙推开了办公室的门让了舒眉进去。
门扉一开,一阵风直直扑来,带起了舒眉未曾挽起的发。原来办公室的窗户都是打开着,窗外临着湖,湖风有如水银泼撒进来,清爽得直沁人心脾。
办公桌后的叶景卿,看到迎风而入的舒眉,狠狠吃了一惊,面容震动地大步迎上前。
面前的舒眉穿着一身黑,浓如夜色的黑,越发显得她憔悴的白。
舒眉刚要张口,就被灼热的手猛地将她的肩扳住,一点温热的气息带着断续的喘,吹拂过颈侧,她不禁微微地仰起脸,额头上一绺乱发轻轻地孱动。
然后叶景卿在她的耳畔渐渐埋下了一个深深的喘息,微微贴着她的面颊,挨在她颈侧。
舒眉恍惚听见熟悉的声音:“舒眉……舒眉……你来了……”
叶景卿紧紧抱着她,像只慕孺的兽一般,执着地依恋着她。无数的疑问,想了一路的言辞,此时都消于无声。
她渐渐变了神色,唇角一点点勾起,几经艰难,终于拼凑成一个温柔的微笑,“是的,我来了。”
她时常梦见寒冬的圣彼得堡。
一方小屋,破旧不堪,宛如隔世。
那时,她要负担三个人的生活,固有的自尊让她坚决不肯步上母亲的后尘。于是,白天黑夜一深一浅地踏过皑皑的雪地,一家餐馆到另一家餐馆地打着散工。手浸在冷水里洗着餐盘,一块块冻伤常常是旧伤未除又添新伤。
那个孩子无论她回来得多晚,都会等着她,在淡淡洒下雪光中坐在窗边的单薄身影,笑意忽明忽暗地流溢着,浅得温柔。
张开眼帐帷简单素净,他的枕,他压在床头的手枪,他停栖于她小腹上的温热手掌。
舒眉悄然抬上目光,身旁的叶景卿早已经张开了眼,静静地凝望着她,要灼伤她似的仿佛天荒地老的笑意。
叶景卿见舒眉醒了,就抓起她的手,一起放在舒眉的腹上,“以后就我们一家三口,什么都不要想地幸福活下去,好吗?”
一声轻问,让舒眉呈现出一点茫然。
叶景卿却并不管她的神色,轻笑出声,吻亦轻柔落在她的腹上,温存翼翼。
舒眉深黑眼睛极温柔地弯出一抹清浅笑意,低头将嘴唇深深吻在叶景卿的唇上。
“那么,把沈会宗的人头带来给我。”叶景卿一滞,那一瞬她的笑意,沾了晨光,莹莹温软,却令他心生畏惧。
“等我回来。”叶景卿避开她的目光,起身之后,又将薄丝的锦被为她盖好。微微一笑,随即许诺:“我会带着更好的礼物来见你。”
舒眉搭在他臂上的手指倏地收紧,心中澄明,冰寒渐渐浮上,寒冷得超越了她的想象。
还有着他体温的暖暖的被,其上红缎被面上绣的是鸳鸯戏水,憨态可掬的鸳鸯面上还可爱地晕染出两朵嫣红。而他就像个孩子,一味味沉溺于眼前的幸福,不肯也不愿去顾及其他。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亲手毁弃这短暂如梦的幸福。
再见到赵辛,是在二楼的楼梯前。舒眉穿了一件蜜色撒花旗袍,看着她无法遮掩微微隆起的小腹,赵辛错愕和不可置信交错间,面孔顿时雪白,但仍是强自镇定地开口:“表姐。”
舒眉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着赵辛,而是看着赵辛身后长长的楼梯。
阳光饱满地从大窗照到楼梯上,舒眉可以看见无数细小的灰尘分开,又聚拢,细密地在暗蓝色的地毯上沉浮,仿佛无数游魂的手臂攀爬而上,把所以经过的人重牵扯坠落。
赵辛见舒眉始终不发一语,就又开口唤道:“表姐……”
话音未落,脸颊上陡然落下一记火辣,力气大得让赵辛站立不稳,趔趄了两步。
赵辛怔然地,掩面带着不可置信的颤抖,睁大眼睛看着舒眉。而舒眉较之常人更为白皙的脸迎着明亮的光线毫无神情地昂起时,赵辛一个哆嗦,突然就明白过来。此时又一记耳光已经落了下来,赵辛下意识地伸手一搪。
突然间,赵辛看见舒眉的唇角似乎刹那张开了一朵惨烈的笑花,然后一股大力毫无征兆地把她冷不防猛地推倒,当赵辛从地上抬起头时,舒眉已经滚落到了楼梯下。
昏昏沉沉的时候,舒眉只听见一个小小的脆嫩的声音,唤了一声:“妈妈!”
坠痛绵长地自腹中一路坠落,坠落,坠落到一片温热里。心脏如同哀嚎般,爆裂似的凶骇疼痛。
妈妈,这辈子最痛恨的词语。
她想,这辈子自己永远也做不了妈妈。
这个小小的生命来得激烈,去得亦是惨烈。这个犹未成型的生命所带来的幸福,仿佛是冬季里凝结在窗棂上的冰花,庭院中堆起的雪人,明明近在咫尺,可无论怎样渴望着,却也知道无论如何不能留住。
叶景卿将病房那扇虚掩的门推开,细微的消毒水的味道飘游在空气中,傅舒眉掩面倚在靠垫上。
乌木的门随着叶景卿的推开发出“吱吱”的响声,舒眉从瘦削的指骨下抬起憔悴的脸。没有泪,眼睛微红,长发散漫地贴住脸颊乱舞,厉鬼似的。
他大步上前,突然一扬手,狠狠抽过眼前毫无防备的脸,清亮的一声响。
一股辛辣灼烫地涌上她猝不及防被猛掴到一侧的脸颊。
舒眉的手却僵在半空,不知道去捂,口内一股甜腥洋溢出来,让嘴角****。
维持着这个姿势,舒眉青白的面孔似乎没有任何意识地麻木仰着,一丝血迹缓慢地渗出唇角。
叶景卿依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地怔然盯着她的眼,盯着他眼中致命的毒素。
“为什么?”
叶景卿骤然绷紧了身子,侧过身,一拳砸在玻璃窗上———外面,万家灯火绚烂闪耀。
他早应该料到,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只单单是为了见他,只身从阳谷脱逃。幸福怎么会来得如此轻易。
为什么……
舒眉颊上辣辣地痛着,凝视叶景卿的眼睛中,坠落一片乌黑的涟漪。
已经过了探访时间的病房内,只有一盏床灯亮着,光纤层层叠叠散落在叶景卿沉痛注视的眼中。
她微弱地笑了笑,暗淡淡的光线下,恍如隔着一层雾。
“你为什么想要和沈会宗和谈?如果你是设局害他,那么你会告诉我,可是你没有,那就是说你真的想要和沈会宗和谈,而且不想让我知道。”
叶景卿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入骨地痛楚,他绝望似的抓着舒眉的手臂,狠狠地,几乎癫狂地大吼:“舒眉,我只是想……为我们的孩子积点福德……而你,舒眉……人生除了仇和恨,还有很多东西,我不希望你毁了你自己!”
舒眉也在痛,然而腹中失去血肉的痛却都比不上手臂处的痛,她骤然也有些失控地,愠怒狂乱地喊道:“予之,你答应过我!”
叶景卿霎时整个定住,身体内部一种陶瓷慢慢绽开裂纹,逐层塌陷的声音,眼前漾起一片水色的白茫,什么都看不清了。
“傅舒眉,你知不知我们现在在说什么?”他缓缓张开双唇,又翕合,半晌才能说出话来,“是你亲手害死了自己骨肉!你的心里除了复仇,难道一点痛都没有吗?”
舒眉的双手不知何时紧紧地掐进了他的手臂,那伶仃的十指剧烈地刺入他的灵魂,分明冰冷,却带来崩溃一般的焚烧。她的眉宇间似有解不开的锁,眼里渐渐有了惊惶。
骨和肉都在痛着,却抵挡不住从胸口喷涌上来的那种无边无际的爱意,剧烈得已经将痛冲垮,“只要你肯说一句,你错了!只要你说一句……”
室内静极了,只听见他们彼此细微的呼吸声音,病中的憔悴让舒眉眉目间的风霜痕迹更加清晰,灯光仿佛一只银白蝴蝶落在其上,浸没在冷水中毫无生气。
他竟然渐渐惶恐起来,几乎是惶恐地恳求着她:“舒眉,我爱你……不知不觉,就已经爱了很多年。所以,给我一个原谅你的理由,好吗?”
为什么爱?
为什么会爱?
舒眉的神情有些恍惚,长长的睫毛蝶翅似的不住轻颤,眼下就有了深深的阴影。搭在他臂上的手指倏地收紧,然后,她听到自己对叶景卿说:“我没有什么好道歉的,你要记得,这是你欠我的。所以,把沈会宗的人头带来给我。”
叶景卿呆在那里,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双手一松,双臂失魂落魄地垂了下去。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眼泪已经流满了脸孔。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稀稀落落地敲打着玻璃上,破碎的水声里,叶景卿的影像顺着床头的微光不住地颤抖。
“我知道了,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哽咽的话语在舒眉的耳脉中极慢地淌过去,待她恍惚抬起头时,屋内已经只剩下她一个人,空旷而寂静,若不是他滴落在纯白的被子上一汪阴湿的痕迹,未曾来得及干涸,一切就都仿佛是梦一般。
那年秋天沈会宗深知大势将去,一方面开始为自己安排退路,另一方面又向下属表示要与湖都城共存亡。而后沈会宗接见几名外国记者,指着桌上一些装有毒药的小瓶说:“我决心死守湖都,与城共存亡,湖都如果不守,我就和这些小瓶同归于尽。”
他还将******的扶乩生王某请到家中扶乩。扶乩结果是“飞虎队就要到来”、“湖都城有祖师爷保护”。虽说荒诞不经,但却暂时稳定了军心。
不久,赵鼎要沈会宗放弃湖都,速退绵山以求东山再起,并劝说沈会宗将军队尽量西渡,在放弃湖都前,将兵工厂炸毁。
但沈会宗不同意这件事,仍然表示要坚决固守湖都。与此同时,沈会宗通过法国公使向叶景卿联系。
随着湖都形势紧张,沈会宗变得终日心神不定,坐卧不宁。沈会宗平时待人和蔼,但此时却暴躁不安,手里常拿一根木棍,不论亲信和部属,见人就想打,请示或回答公事的人员,见了就要骂。
就在部属不知该怎么办时,沈会宗突然于一日下午笑容满面地召集他们开会。他极其和蔼地对秘书长说:“你把赵司令统的电报念给大家听听。”
原电为:“和平使节定于月初飞绵山,议和大事,待我诸公前来商决,敬请迅速命驾。如需飞机,请即电示,以便迎接,赵鼎,俭印。”
电报念完,沈会宗征求大家意见,谈约半小时,有人默不作声,也有人说:“此次赴绵山开会,绝对是一个转机,叶景卿步步紧逼,赵鼎中立,定可逢凶化吉。”
沈会宗自己也大笑着说:“也许三五天,也许十天八天,等和平谈判有了结果,我就回来。”
可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暗杀就发生在绵山赵鼎的府邸。
因为飞机误点,沈会宗晚到绵山一天,他素来老奸巨猾,也不能不说小心谨慎的意思。到了绵山因为天色已晚,赵鼎副官江肃文就劝他在驿馆休息一晚,再去会见赵鼎。
但沈会宗见赵鼎并没亲自来迎接,心里顿时犯了疑,不过江肃文再三劝说,直奔赵鼎公馆。
赵军中积年的规矩,每日都是依时点卯,从主帅到最下级的兵士,除去紧急军情都不兴过晚见客晏起。所以晚上八点钟左右的光景,帅府的门就荷枪实弹地紧闭了。
见这光景,沈会宗刚犯了嘀咕,江肃文又一顿恳切相劝,不如明日再来。
他越这么说,沈会宗就越是要见,不得已门卫放行。下人将他们让在花厅里喝茶,等了半刻钟的样子,江肃文比沈会宗性子急,已经不耐烦了,取出怀表来看了看,“啪”一声合上表盖。沈会宗倒是沉得住气,问那听差:“司令怎么还没有出来吗?”
那听差赔笑说:“我们虽不在上房当差,但也不知道,司令今天大约是见不了客的。”然后十分客气地又问:“若是有急事,能不能先留话?”
江肃文却显得比沈会宗更加奇怪,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负手走了好几个来回,又看了几回手表。
忽地,沈会宗见江肃文抬起头,循着他的视线一瞧,只见那二楼的回旋栏杆前,立着穿素白旗袍的女子,赵府里的水晶灯极是璀璨明亮,隐隐约约的只看见一个娉娉婷婷身形。
她见沈会宗抬头看过头来,仿佛不自禁地嫣然一笑,竟伸手挥了挥。
沈会宗心神一荡,忍不住在心中骂了声娘,这样的狐狸精有了机会自己也要弄到手,好好关上房门尝个尽兴。
可等到他回过头,面对的竟已经是贴身侍卫乌洞洞的枪口。
叶景卿的叶阀军队攻破湖都之后的三天,沈会宗的人头被浸泡在福尔马林的瓶子里送到傅舒眉面前。
前朝奔波两广的沈会宗,刚过了六十六岁的大寿,如今沟壑满面鬓满霜,被药水泡透了,呈在她眼前,倒完全不像是一个老人了。
然而傅舒眉还记得多少年前,那一天,他是那般意气风发,将父亲的尸骨扔在督军府前,那里三十丈之内,从来车马禁行。
当年的沈会宗和傅向镐,同样的纵横捭阖。
而今又如何?
傅舒眉小产后身子一直不好,叶景卿便接了她姐姐瑶红过来陪伴解闷。
而瑶红见了这个头颅,早跑到洗手间里大吐特吐。
只有舒眉自己,定定地,仔细地看着。
她努力回想记忆里的傅向镐,她的父亲从来都不是个有和蔼微笑的人,虽然她对他的记忆,只有那淡薄可怜的一丁点。
她拿出烟,左手拿着去点,可是手止不住地抖着,一直抖……等到终于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后,便用惯有的低垂下头的姿态,挑起眼帘便又垂了下去,笑着说:“瞧,这就是沈会宗的人头……”
打洗手间捂着嘴出来,瑶红在廖士死的时候,还能失声痛哭大骂,如今却连声都不敢发出来,整个人就像是傅舒眉那只残废的手,不停地抖着。
“姐姐,你瞧,这就是我们的杀父仇人,我们大仇得报,你……”然而傅舒眉仍是在低低地说着,那样痛苦的、执着的音调,不知是不肯放过她,还是不肯放过自己,“不高兴吗?”
瑶红看着舒眉,那是一双失去理智的眼睛,在这片暗淡里微微眯着,见不到一丝光亮的漆黑。
瑶红一时竟分不出是自己疯了,还是她已经疯狂……
“大仇得报才是父,所以我这是为父报仇。”
傅舒眉声音淡然,仿佛所有的经年旧事,已经不值一提。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一阵剧痛从身内蔓延开,已经愈合的伤口似乎又撕裂了。
明明不是冬季,明明是个难得的晴天,明明有个极为晴朗的天空,却为什么冷得自骨子里打着颤?
双手抱住了肩膀,似乎是在沉思,然而越来越紧,直到指甲深深嵌入手臂。
舒眉想起,叶景卿曾那么认真地对她说:“希望我能永远地保护你、拥有你,希望你能对我真心的笑,希望这一生我都不会让你受任何痛苦……”
然后,慢慢地,他的面上换上了冷得不能再冷的笑,“舒眉,仇报了,你还剩下什么?”
还剩下什么?
许多年前,她孤身一人,陷于几近绝望的地狱之中。而今,她有权有钱,似乎不必畏惧任何人。
她什么都有了。
她所憎恨的母亲死后终于可也葬在父亲身畔。
她所渴望的父亲,即便是死也认下了她。
还有……
没有了,再也没有谁了……
她什么也不缺了。
天色将晓未晓,湖都的大帅府书房内,烟灰缸内的雪茄已经堆得一层,烟雾犹如浓雾翻涌。
天海一色黯白。
眼所见,手所触,耳所闻,无不是那铺天盖地的汹涌的憋闷的烟雾,滞重得就要压出人肺里最后一口气来。
雾里的人面目模糊。
就如心中的女人,仿佛从来不曾看清楚的她。
李重远敲门而入,沉默许久之后,道:“大帅,许多事并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何必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他看着叶景卿脸上只一片凝重,知道不宜再说,但还是忍不住继续道:“不要为一时兴起而毁了自己所喜欢的,大帅,您喜欢谁我还看得出来。”
叶景卿半垂着眼,他犹豫了下,但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凝视着表容冷漠的李重远。
“我已经决定娶赵辛,这是当年联盟的条件,她……也知道。”
淡淡的哀伤,从那定然的语气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李重远已知不该再说什么,只余下叶景卿一人的书房,烟雾弥漫,寂静一片。
仿如雕像般的叶景卿,一动也不动地端坐着,俊美的脸庞上毫无表情。他凝想似的望向目光所不及的遥远前方。
开始被阳光明亮所晕染的室内,叶景卿站起了身。
穿过长长的甬廊之后,他来到了那个房间。
傅舒眉的房间门并没有关,窗帘却是密闭的,室内灯光明亮,窗外的阳光灿烂仿佛都成了不相干。
由于他们前几日才搬进这所府邸,房间里的东西仍是一团乱。到处是她的行李,里间内紫檀木的门开着,整间房间都是她的衣帽室。沙发上散落着各式的旗袍、礼服,床头柜上的项链和手链绞在一处。
傅舒眉想是刚起床,她自小产后身体愈加的不好。如今她站在三折素纱屏风后,饱满的额,挺直的鼻,在素纱下投下淡淡的剪影,一朵朵牡丹,如飞燕惊鸿烙在她的影上
似乎是刚服过药,还在收拾端盘的女侍,对叶景卿恭谨地行礼之后,随即迅速地退下。
他慢慢地走到屏风前。
傅舒眉却已换好了月白乔其纱的旗袍转出来,坐到妆台前,开始细细梳妆。双目上银灰眼影,一层层地扫上去,风霜的痕迹仿佛真的就淡去许多。只是未曾用石榴汁专门提炼出来的胭脂,她的颊上已然带着病态的潮红。
西式的房子还是暖喣的时节,暖气就烧得极足,在那不禁令人感到有些燥热的室内,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檀木特有的香味。
一切不过是体谅她小产后不得受寒。
傅舒眉淡淡笑着,坐在凳子上,目光望着在床边坐下的男人。
微弱的呼吸一径持续着,时而缓长,时而急促。有时男人会像喘不过气似的突然痉挛一下,但多数的时间,还算平稳祥和。
两人都不说话,静谧的空间里,只有那细弱的呼吸声音不断地荡绕着。
叶景卿冽然的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许久的注视之后,她拿起梳子,仔细梳着长发。右手腕上几乎横切而过的疤痕,便不可避免地清晰入眼。
叶景卿终于起身,走到舒眉身后,低下头,他动作轻柔地吻着那干热的疤痕。
他的唇极热,仿佛阵阵的夏风,吹开了冬日寒冷的断肠红,往日的甜蜜似是重回到他们彼此的心中。
然后,叶景卿在舒眉耳边低低说:“我即将迎娶赵辛。”
傅舒眉抽出手站起身,劈手扯开麻纱的窗帘,阳光夺门而入,尽力抛了进来,陡然照出幢幢人影起伏。光焰所不及之处,她隐在窗纱之后,依稀是一片不动声色地含着笑语,对他说:“恭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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