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吴风集》这个书名,忍不住就要拿过来翻,这一翻,也就不可能不买了,尽管无面无底无版权页,扉页还缺了一半,尽管二百多页的一本旧平装书,索价高达六十元。因为这书的目录,就足以吸引人全书十五万余字,分上下两编,上编收文八篇:《近代江浙人文论》,《清代苏省学术概论》,《道咸以来江渐的词风》,《三百年来苏省结社运动史考》,《中国古代的舞蹈》,《中国婚姻的演进》,《顾绣源流小志》,《金圣叹的生涯与文艺批评》;下编仅《昆曲史略》一篇。几乎每一个题目,部是我所感兴趣的这同时也就有些疑惑,因为此书的著者陆树楠,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我关注江南文化也有近二十年,像这样一位对江南文化以至中国文化有如此广博的研究并有专著问世的人,我居然毫无所知,真是要叫一声惭愧的了,足可见学海无涯,永无止境此书是陆养浩主编的“吴越文献丛书”中的一种,江苏研究社发行据作者《后记》末尾署“一九三七年四月三十日之夜,校竟记”,则印成亦当就在此后不久《后记》中还有这样一段记载,说是“当本书付排将竣时,卫聚贤先生过访,他看了校样,笑道:‘这集名还得商榷一下,风的意思,依狭义说来,是诗歌呵’。我说是的呀,我是泛指的,内容并且还有不关吴的文章呢’因相与一笑”。卫聚贤先生是有名的历史学家,曾经担任过南京古物保存所所丧,我曾读过他的《中国考古学史》于是我就放心地买下了这本《吴风集》。
到家即泡茶棒读》可是一旦细读,于书中的内容,竟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这就格外地令我疑惑,因为此前确凿没有读过这位陆先生大作的印象。及至读《三百年来苏省结社运动史考》,看到“复社源流系统表”和“几社源流系统表”时,不觉心中一动,忙找出谢国桢先生《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中华书局1982年11月版)来看,则两表倶在;陆文与谢著中只有一个字的差别,即谢著中有“浙西间社”,陆文中则为“浙西闻社”。因为两人文章中都没有具体提到浙西此社,所以尚难定孰对孰误;可是再比对文中关于复社和几社的部分,则陆氏之文,可以肯定是谢著的摘抄或改写。
《吴风集》书彩,右为“复社源流系统表”
即如陆文开头(《吴风集》四十九页),先引《说文》释“社”字义,接着说:
古时的所谓社,就是人民祭祀的地点因祭祀时间有春秋两季的不同所以有春社秋社的分别周礼有“州社”之称,《左传》有“书社”、‘千社”之名:汉代也有乡社里社之制,可见那时候的所谓社,大都由舲祀神祇为出犮点,进而引申为社会组织,到得后来,一般民众,习武的可以结社,讲文幸的也要结社,
而谢著第六、七页中,在引《说文》释社字义后,就有着这样的一节:
人民在所住的地方祭他们所居住地方的神祗,封土以为记号,那就是社,《周礼》所谓社是祭神的地点春秋是祭社的时间,因此有春社秋社之称。《礼》所谓社,《左传》所谓书社千社,汉代有乡社S社的名称,由社为一地之主,因其地而引中为社会的组后来习武备的叫作社,文士的结合也名作社,
再看陆文第二节(五十、五十一页):
所以社事集合,就有”社盟”社笱坊社”等等的名称。坊社是与书铺子有关系的,原来那时的社集,讲究制艺,揣摩风气,研付如何故得合适的八肽文,以便将来厕身仕途,我们看历史在万历农年江西的艾南英东际泰的时文选本,风行一时,苏杭书坊并且特请他东来评选制艺,可见务时操选政者的风头。怪不得黄宗羲要骂他们为时文批尾之世界”了。在这恭国学米界,闹得乌烟瘴气,艾陈正在操持选政权成之时,苏省方面忽然有个社集的兴起,那就是张溥张采和周钟等所组织的社。他们树起了社的大盘,不但使艾陈的选政减色,权成消灭而且张身集了成千万人,干起社会运动来,把当时的宰相薛国岘赶走了,这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一椿事,所以一般人称社为小东林,决祚无因。
而谢著第一一九至一二一页中,就有这样的内容:
那时候对于社事的集合,有“社盟”社局坊社”等等的名称。坊字的意义,不容说,就是书铺,可见结社与书铺很有关系说起书坊来,到是很有趣的故事。原来他们要揣摩风气必须要熟读八股文章,王应务《柳南续笔》卷二说:本朝时文选家惟天盖楼(吕留良》本子风行海内,远而且久。尝以发卖坊间,其价一兄至四千两可云不胫而走矣”。但是他们并不读什么丰,作什么实学,每天不过高头讲章,批批八股,黄宗義骂他为时文批尾之世界是毫不为过的。所以我们知道,在明代万历末年江西的艾南英、陈际泰等人的八股文选取本风行一时,苏、杭的书坊店里,可以由上江把他们请到苏,杭去选文章,可见评选文章之风,极一时之盛,在这个乌烟祿气当中,艾老先生正在那里操选政最得意的时候忽然来了张溥、张采和钟等人,他们另打旗鼓,来夺他们的旗帜,把艾老先生的维舟再不敢水下,同时张溥等聚集了成千成万的人,成了一个社会的运动,并参与政治,把当朝的宰相薛国观赶掉了,一般的人,郝目复社作“小东林”这是怎样叫人惊讶的事情,诸如此类之处,触目皆是。
两种文本雷同到如此地步,惟一的解释就是其中一人抄袭了另一人的著作。按谢国桢先生《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自序》中,将此书的撰著与行世时间说得很清楚:“九一八事变之后,我从日本归来,仍服务北平图书馆,在编纂室中我把旧稿从事整理……费了三个月的功夫,终把这篇文章完成了“二十二年秋,来中央大学讲授明、清史,就把它拿来做讲义。并且从新修改一下”这《自序》末所明署的,是“民国二十三年一月五曰记于国立中央大学教职员第一寄宿舍”,并且由商务印书馆在当年出版。次年的十二月,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九》中对此书还做过较高的评价,说著者“钩索文籍,用力甚勤”。由此可见,谢先生是不可能抄袭1937年才出版的陆著的。
陆氏此文命题号称“三百年”,文中主要说的是复社和几社,兼及作为二社余响的惊隐社和望社,中间有二百年是空白,只是结尾处谈到了清末民初的南社。前面的内容均出自谢著,而关于南社的介绍十分简略,主要就是抄了一遍南社的成立宣言,这些都可以在南社的出版物中找到出处。柳亚子先生的《南社纪略》出版虽较晚,但其中大半文章写于1936年前,并在报刊上发表过。
接下去,我又从陈登原先生《金圣叹传》中,找到了《金圣叹的生涯与文艺批评》的“娘家”,从徐蔚南先生《顾绣考》中,找到了《顾绣源流小志》的“源流”,从青木正儿先生《中国近世戏曲史》中,找到了《昆曲史略》的来历。原著长的,陆文也会长一些,原著短的,陆文一定也长不了。《中国近世戏曲史》长达三十五六万字,所以《昆曲史略》也就能够长到七万余字;《顾绣考》只有五千来字,所以《顾绣源流小志》就只有一千四百字。
上述这几本书的出版时间,也都早于《吴风集》。《金圣叹传》,商务印书馆1935年4月初版;《顾绣考》,上海市博物馆丛书乙类第一种,1936年11月出版;《中国近世戏曲史》的王古鲁译本,完成于1931年7月。如果说这位陆先生集中的某一篇文章与别人的大部头作品“英雄所见略同”,或可理解;但是一连几篇都与别人的作品“不谋而合”,那就连这种可能都没有了。惟一的解释,就只能是这位陆先生“借鉴”了人家的作品。尽管没有再去考证其他几篇,但我相信,它们大约也都“各有所本”。
我后来专程去南京图书馆古籍部查过这书的有关资料,他们所藏的一册《吴风集》完整无缺,同样没有版权页而封面上署的是“陆曼炎著”。上海图书馆1979年9月出版的《中国近现代丛书目录》中,列有“吴越文献丛书”的条目,其子目也只有陆树楠所著的这一本《吴风集》,且认定其系1937年出版。至于陆树楠或陆曼炎,则没有查到任何旁证材料。书前有著者的一篇《序》,纯用四言铺排,以一大半的篇幅,赞颂江南文化,缅怀往绩,辄为仰止;发微礼赞,窃不自量”,终于说到自己身上文囿沧海,一粟贻讥,暗陋抱残,我知罪矣”。然后才透露出与此书有关的一点信息:
比客海上,托迹嚣尘,胜兴都废,言笑谁温。江南花草,愁叶愁根:吴山烟雨,蒙悲蒙恨。心有所缚移时难去,万愁不遣,何以卒岁?爰集旧稿,聊印一书,慰情胜无,且舒伊郁。谓为菩述,则我岂敢;摧烧覆瓿,以侍他年。
结尾署的是“一九三七年三月十九日陆树楠记于南翔郑氏莽苍苍室”。“莽苍苍斋”是谭嗣同的斋名,“莽苍苍室”主人则不知是何许人了。如果陆氏在这里说的是实话,那么他当是江南人氏而寄居上海南翔郑氏之室的,
只是其身为何所“缚”,“愁”自何而来,则不得而知;重要的是,著者说他是爱集旧稿”,不知这稿“旧”到什么时间,是否比上述几位学者的著作出版还要早?或者也就是故弄玄虚的障眼法而已著者在《后记》中,也说到类似“摧烧覆瓿”的话,“本来这样的文字,是不值得糟蹋许多人工和纸张的,自己看看,已是这么疏缪(谬》乏味,给方家闹笑话还在其次;然而终于印刷的一以应友辈的好意,二也可以作为生命的留痕,一点小小的纪念”。炮还算是有一点自知之明或后顾之忧的,懂得这种剽袭之作“不值得”汇印成册。他的,这种剿袭而成的文字,在单篇发表时,想必蒙骗了不少读者,所以还会有人要看}只是他一旦得意忘形,将众多劣迹汇集到一起不免就察下了做文抄公的“留痕”。
人文文化的领域,是一个累积而成的大厦,每个进入这一大夏的人,理当为其添砖加瓦。无论他的砖瓦如何薄小,都会占有自己的位置,只会被超越,不会被取代;然而,如果没有自己的砖瓦,只是将别人的砖瓦搬来搬去,结果只怕是连孙大圣式的“到此一游”的尿迹也留不下来的。这位陆树楠或陆曼炎,没能在学术史、文化史上留下名字,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江苏史地概要》
2002年元旦期间去了一趟上海,背回了一包旧书。买下的都是想细读的,可回到南京,最先挑出来看的,则是这一册《江苏史地概要》,因为书前书后,提供了不少关于江苏研究社的信息。
此书民国二十五年十月初版,版权页印在封三上,是较为规范的,出版者“江苏研究社”的右侧,标出了该社的社址上海梅白格路新余里底五十二号”;并且标出了该社图书的“经售处”:镇江正中书局、杭州省立图书分馆、上海生活书店、苏州交通书局、南京钟山书店、扬州梅枝书局。
正中书局是国民党CC系办的书局,生活书店是受共产党领导的进步书店,钟山书店是南京影响较大的民营书局,由中央大学几位教授发起,以出版学术性著作及大学用书、中小学教科书闻名这江苏研究社能同几方面都保持联络,还真要有副好身手。
封二页上是“本社编著之其他书籍”,列出二种:《河史述要》,武同举著,江苏研究社出版;《江苏乡贤传略初稿》,南京正中书局出版一一大约因为这本书是“依照江苏省政府通过之乡贤四十人编成传略”,有着“政府行为”的意味,所以虽系该社所编,仍交官办的正中书局出版。
目录页后的空白处,是“本书著者的其他作品”,也列出二种:《中外地理大纲》,浙江省立图书馆总代售;《新疆经营论》,正中书局出版。
扉页背面,是对钟山书局出版的胡焕庸先生的两部著作的介绍,一部是《两淮水利盐垦实录》,一部是《江苏图志》。胡先生与这本书并非全无关系,他是本书著者蒋君章的老师,并且为本书写了《序》。这篇《序》中有一句话给了我大启发:
“……以其发表于《江苏研究》之《江苏史地慨要》一文,刊为专书”一一原来江苏研究社是出版《江苏研究》刊物的机构。
蒋氏的《江苏省史地概要编辑例言》的最后一条说:
本书仓卒成稿,疏漏难免,蒙吾师胡焕席先生抽睱校阅一过并作序文,又吾友陆养浩、陆树楠两君亦时有商订,并志于此,以示感谢由此可见,不但江苏研究社实有其社,而且两位陆先生也实有其人。这就不至于真的无迹可寻承南京图书馆古籍部徐忆农先生费心,帮我查出了该馆所藏基本是全套的《江苏研究》,从1935年5月开始发行的第一卷第一期,到1937年4月底发行的第三卷第四期。此后有可能又发行过一或二期,也有可能就没有再出。
花了半天时间,将这些刊物翻阅一遍,明确了不少问题。《江苏研究》月刊是一种讲求实用的学术性刊物,在第一卷第一期《创刊的告白》中说:
《江苏研究》是本社的定期刊物之一,是衣社对于江苏人士和关怀江苏问题的同志们的贡献,同时也是衣社接受、发挥(表)江苏问题的文字的场合。说到衣刊旨趣,就是研究江苏。研究江苏的结果,其贡献,犮扬、交换、指正,那就是本刊所!5使令(命)了。
本社的组织纯粹是一个学术的集团,所以背景、作用、一般流行刊物所常有的特征,本刊是绝对没有的,我们觉得,并且深信,问题多研究,实行少损失,而致用的效率也可广大,这是一定的道理,我们从研究以求江苏之真面目,更从研究提供结果以减少江苏的损失,增加江苏的生产。总之,”研究致用”是我们惟一的目标。
这一宗旨,应该说是大体得到了贯彻的,从所见二十几期刊物看,所研究的问题,多属农业、渔业、林业、水利、垦殖、海防、经济管理等关系国计民生的实际问题,地理、历史、行政等方面的选题研究,也都从结合当时实际的角度切入,极少纯学术讨论。
这样的一份刊物,无疑会受到一部分读者的欢迎。所以当年十二月的第八期上,就登出了“开始编行《江苏丛书的启事第一本就是武同举先生发表在该刊第七期上的《河史述要》。1936年1月该刊第二卷第一期卷首,所载《本刊二十五年之新贡献》中说:
表刊自发刊以来,才及八期,谬蒙各界不弃,纷纷惠订,销数期有激增,成本浔以大减,爰第二卷第一期起,将售价减低一半,即每册售国币一南,以符公开研究江然而这一年间,不知是因为缺稿件还是缺资金,该刊频频出版双月合刊,合刊的篇幅比月刊也并没有增大。据我办刊的经验分析,大约还是贸然降价导致了资金亏损,只得以合刊的方式变相提价。刊物读者量的增加从来不会是匀速或匀加速的,而是间断的和波动的;对于这样一份刊物,读者层面是有限的,价格的下降更是未必能刺激读者的激增。
这年的七、八期合刊上,刊出了一则《吴越史地研究会启事》:
启者,衣会在未有专刊以前,所有消息及论文集暫在《江苏研究》上发表,各会员每人赠送一份特此通告。
吴越史地研究会的主持者是卫聚贤先生,同期上有其署名的《吴越史地研究会》一文,介绍该会成立经过及使命。增加了这一个合作伙伴,应该说稿件量与发行量都会有所增加,然而九、十两期又出了合刊;次年的二、三期也是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