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山山房丛书》
2001年3月7日去苏州古旧书店,见三楼线装古籍品种稍增至六架,中多新印者,亦有旧籍。这一套《房山山房丛书》,即在其间。先亦未在意,后旁有人翻阅,瞥见刻印者为江浦陈氏,知系南京地方文献,遂有意购下。而其人久翻不放,似颇喜爱,心中不免有擦肩错过之懊恼,亦只得抱侥幸之心,在旁静候。终于等到此人送书回架,待彼缩手,我即伸手,取至手中略看,见刻印甚精,遂付三百二十元携之以归。
这一部丛书共八册,收书十种,自宣统元年至民国九年间陆续刻成,即其自序中所谓“末学棉力,作辍数年,仅仅成此”。归查《中国丛书综录》,所列子目则为十一种,末一种《蛾雅堂诗集八卷》,这一部丛书未见,目录中亦未列入旦此书目录后半页尚存八行墨坱,以后随时可以添刻。想此书或属遂刻遂印,或陆续刻成十种方印,总之,民国九年刷印时,只得十种;其后又增刻了末一种,但牌记所标“民国九年三月江浦陈氏刊成”及目录前之陈氏自序所署日期“中华民国九年阳历六月”,并未改动,以致十一种本也被人认作“民国九年汇印本”了。由此可见,这一部书即使不是初印本,也当为早期印本。
这套丛书,国内各大图书馆均有收藏,非难见之书。然此书校刊者陈洙,查各辞书多未见,只有《历代藏书家辞典》(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中,有简略的介绍,还将其室名“太和翔洽之庐”错成太和”“洽之庐”两处。《江苏刻书》中虽收录《房山山房丛书》,但对陈氏生平亦无介绍。南京地方文献中也未见提及依此书所载,陈氏名洙,字杏川,号珠泉4清华道人,室名中,房山山房”可以肯定是在江浦的,宣统三年时其所居为“沪北寓庐之宾月楼”,则肯定已移居上海,此后所署室名有“盟鸥水榭”(1911年),“海桑仙馆”、“听香斋”(均1918年),“观海楼”(1919年),“太和翔洽之庐”(1920年)等,大约都在上海。他的岳父王维亮,字睦生,晚清经商,民国初年在沪南总工程局主持工程事务,“凡拆城填濠筑路诸巨役,靡不殚精擘画,成效卓然”。则陈氏居留上海亦非无因此丛书中刊刻最早的一种《岱游集》,牌记所署即为“宣统元年江浦陈氏刻于上海”,故此书之刊印,自也是在上海完成的王氏1917年去世时年六十岁,以此估算,陈氏或生于光绪初年。
在此书民国九年的自序中,陈氏提出了一个值得注意的观点,就是认为编辑丛书要适应时势变化。“自光宣之季,学章因时势而殊,士人浏览购藏之典籍,要亦不能无少异于昔”。当年张之洞对鲍廷博、黄丕烈、伍崇曜、钱熙柞所刻丛书评价甚高,以为“决可传五百年”;陈氏却不客气地指出鲍、黄、伍、钱诸刻,三十年前士林中巳不能人知其书,则此后流布之广狭,当非处文襄时代者所能逆睹”。
另一个值得注意之处,就是陈氏对于中B文化交流的重视,尤其是对于中日关系的敏感《在自序中他就说到:
一海东旧菥向亦略涉一二,若赖裒,若冈千仞,若重野安绎,若一色重熙,若川田刚诸人之文史杂著,颇拟择尤选录盖吾内外上下,所以固邦本而恢国势者道固此书中收入了崇明黄吟梅所编《同文集》一卷,黄氏在”清光绪间随使日东,与日人士酬唱欢洽”,在此卷前的序言中,陈氏写道:
曰自甲午,庚子后,恃武力以凌中华,积之既久,感情乖焉。虽近日两固草野逸士诗酒往还者未必无人,而求如先生往昔之M坛雍容,卷唱迭和气象,盖不侔矣顾世无剥而不复之运,国之盛褎强弱,旷观五洲历史如坏无端,今以后我固当统一围治,13亦耷出以亲善之诚,庶几彼我邦人,握手言次,通商兴JL之余,咏歌不废进而藉文教以息兵机,不致牵东亚一发而动全球,则岂仅两同文因之幸福哉,
《房山山房丛书》书彩
表现出一个善良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美好愿望
书中《大正博览会参观记》一卷,是陈氏的岳父王维亮以“苏省参观团长”的身份,1914年赴日本参观归来后的亲历实录,“语语翔实,无一肤笔,于以见专门家之调查考核,足与其平时经验参观互证,进而深研其得失,以饷国人,固非泛然一览仅仅作门面语者比也”。
因为大正博览会分为十四部分,参观团成员分别考察。王氏所担任的是土木事项,大略相当于今天的城市建设,他从道路的开辟深入到城市总体规划、资金来源、排水工程、路旁植树、河道整修、港口建设、公墓管理以至新建筑材料的生产等诸方面,让人不能不佩服他的行家眼光。
王氏还注意到当时中日贸易间的逆差,意识到中国每年有一亿元货币流入曰本的严重性,并且作了具体的分析,如指出中国每年从日本进口草帽达五十余万元,而草帽的原料却是B本低价从中国输入的;鸡蛋曾经是中囯对日出口的重要产品,而日本政府以“利源外溢”,大力提倡养鸡,终于使中国鸡蛋销路江河日下;日本苹果混充金山苹果,日本火腿冒充英国火腿,均已打入中国市场;更令人惊心的是,东北大豆的经营已完全控制在曰商手中,日本且明目张胆地宣传移民满洲的“大利”,将中国东北视为其殖民地。这就已经不仅是一位实业家的眼光了。
陈洙的开明,还表现在对民国年号的认同。在自序中他郑重声明:“民国虽国基犹未尽奠,而此中华民国四字,固巳永永不可磨灭”。对于当时遗老不敢再标逊清纪年又不甘承认民国纪年,而釆用甲子纪年,他明确地表示不敢苟同,并且坚持采用民国纪年。
《扫叶楼集》
2000年元旦,于朝天宫旧书市上,见《扫叶楼集》一册,1929年初版,1931年再版,此已是1933年的第三版,且索价甚高。然此未经见之南京文献,自不肯错过,终以五十元购归。
今天说起南京的风景区,人们都把眼睛转向了东郊《仅仅半个世纪之前还以“水木清华”著称的“城西佳山水”,由于清凉山山体的不断被蚕食,上下景观渐次泯灭,由于石头城被割裂而难见当年形势,由于乌龙潭水系的完全被破坏,由于龙蟠里文化景观从内容到形式的被剥夺,由于周边无总体构想的盲目开发,已经破碎得七零八落,不成气候。今年以来南京市政府一再提出城西风景线的新设计,也只能是以外秦淮河为贯串的“水文化”景观线,当年虎踞城西的石头山,巳经溃不成军。
我曾说过,豁蒙楼是看水的好去处,而扫叶楼是看山的好去处,旧志称“登眺之胜,无逾于此”。黄季刚先生1930年农历五月二十六曰游扫叶楼,在当天的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美文:
登扫叶楼久坐,雨后无埃正见三山青翠在天际若可趣一南方诸山則环列如画屏,西门谯楼白盛映日,其下准流一湾倐为城堞所隐,帆樯过之,惟露其杪,徐绕石头城,而北楼下竹树蒙密陏蒂葱青。啜茗临风,悠然有会。旋命酒,饮至薄暝,题诗壁间而去诗是一首七律:
高阁凭城草际天,三山云外最清妍
斜阳正欲依阑角,平野全教落几前杨有现台供嘯咏不妨花鸟见流连。巾车将去休嫌晚,假日销忧足喟然。
时至今日,曾经被誉为西域明珠的扫叶楼,再也难现当年“无处山光不到门”的风采,亦让人难有品茗久坐、诗酒流连的情致。
这一本《扫叶楼集》的编印,正是黄季刚先生赋诗的年代,大约也可以说是扫叶楼最后的辉煌时期了。书前后有三次刊印时的序跋,交代来龙去脉甚清晰。1926年潘宗鼎应古林寺僧辅仁之聘,撰修《古林寺志》往来于石城诸山,流连名胜,凭吊兴亡”;事毕之后,有人建议他接着修《桕叶楼志》。他认为志书的体例对扫叶楼不合适,然而“保存国粹与夫保存古迹,均厲后人之责”,所以和朋友们一起,搜集有关扫叶楼的掌故和诗文,析为八卷,名《扫叶楼集》由当时的扫叶楼主持寄庵印行。寄庵且将潘氏与朋友们编集之际,登楼聚会所作的《扫叶楼秋宴诗集》附印于后。
初版千册,很快销尽,同时,有人专程远道来游扫叶楼,和韵賦诗,有人寄扫叶楼集页了自己树扫叶楼的作品。
扫叶楼旧彩(摄于1946年)
来广冀结翰墨因缘”,于是由潘宗鼎重新编辑,再版发行,且在跋语中明示征稿之意,允以“异日汇编续集”。再版至少也印了一千册,“风行一时流传各省”,函购的,投稿的,校正讹误的,再加上新发现的诗文,几乎各卷都有增益,于是又钿得几位友人的题词,辑印了这第三版。
扫叶楼与龚贤的关系,为世人所熟知。然而与此楼关系密切的,还有一位文化名人,就是以毕生情力翻译伊斯兰教经典的刘智。他“晚归金陵,居清凉山之扫叶楼”,“十余年来,坐卧一楼,经卷纷陈,潜心著述,未尝与人世往还,而一时名流硕彥,无不知撒页楼有刘居士者”(金鼎《金陵刘介廉先生墓志铭》“擻页楼”,是扫叶楼的阿拉伯语译音。近年出版的《鼓楼区文物志《南京文物志》,在扫叶楼条目中,均未提及刘智,是一疏漏。
全书八卷,卷一是关于龚贤、刘智事迹的考证;卷二收龚贤遗诗及词;卷三收半亩园诗,主要是明末至清初龚贤同时代人咏半亩园的诗作;卷四扫叶楼诗,所收则是龚贤以后之人的诗作;卷五扫叶楼词,卷六扫叶楼文,卷七扫叶楼楹联,悉同此例;卷八是《半千先生小传》。
从所附《扫叶楼秋宴诗集》中,可以看出当时参与此事的,还有王孝煃、金嗣芬、夏仁溥、夏仁沂、仇蜾、龚肇斯、甘其发、陈泽、刘封瑞、管祖式、卢重庆、霍锐、陆长康、郑为霖、钟福庆、黄乾,加上潘宗鼎和主持寄庵,共十八人。而此后陆续合作的,有程先甲、孙浚源、石凌汉、张葆亨、金世和等,都是热心于金陵文献的人。
此书原收藏者自署“八四老人铁樵氏”,有白文篆书“观乐之印”,又以墨笔记下了他所搜集到的诗联,如唐庆升《题扫叶楼》七绝:
故国河山一局输,园开半亩石城隅
萧萧落叶当阶梯,满帚云烟拥画图,
太湖方驾舟的联语:
旧地重游,听风雨满城·三径就荒谁扫叶?
名山无恙,望东南半壁,万方多难独登楼。
无名氏的联语:
江声掠壁来千里,
山色迎人醉六朝?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顾云的一副五字联:
江山留胜迹,
西北有高楼。
《复兴后的首都》
南京景观的照片集,迄今巳出过多少种,只怕是难以统计出一个确数的了。特别是近年以来,出于长官政绩需要而不断问世的“南京新貌”类图册,在朝天宫的旧书摊上,随时都可以检出一堆。平心而论,这些图册亦应有其存在价值,因为它多少保存了南京在某一历史时段的风貌,七八十年后,今日的“南京新貌”也成了“南京旧貌”,焉知其不亦成为炙手可热的“老照片”?只不过“人生七十古来稀”,所以至今好像还没有人来做这一项囤积居奇的名山事业人们眼中只有当下巳经“成名”的老照片,难怪有识之士常常惋叹“世风浮躁”
二十世纪末,“老照片”类出版物红极一时,至少有数十家出版社曾孜孜耕耘于这方寸之地上,且收成不恶;出版社竞相高价征篥老照片,水涨船高,五六年间,“老照片”取代邮票成为新一轮富于投资价值的“方寸世界培育出一批新型的收藏家与准收藏家,丰富着若干大小拍卖会的阵容。颇有以崇仰精英文化为自豪的人物,对流行于青少年间的追星狂热鄙夷不屑,疾首痛心,以为是“世风不古”的徵兆,可是他们追寻“老照片”的狂热劲儿,只怕一点也不逊于孙儿孙女。尽管“老照片”类图书的出版热渐渐退潮,“老照片”则巳坐稳了收藏界的一把铁交椅;连旧时的照片类出版物,也跟着身价百倍。
南京的“老照片”集,最负盛名的自数朱锲先生编的《金陵古迹名胜影集》,商务印书馆1936年7月初版,当时版权页上标定的是实价国币贰元伍角”,如今已经被炒到了人民币千元以上。所幸此集中的照片,都已被反复翻印T收在近年新编的形形色色的“老照片”集中了,所以除了执定版本的人,完全可以不必再买那本书。此外,类似的“老照片”,据我在第二历史档案馆工作的朋友说,可谓应有尽有,随时可以调用,当然代价也不菲,依珍稀程度,一幅就要数十元以至数百元尽管如此,像我这样久住南京的读书人,因为文章里难免会写到南京,有时须得查证一些当年景象,或者配用插图,还是希望能多搜集些第一手或者第二手的资料。好在不同时期的类似出版物,所在多有,照片的拍摄水平和印刷质量,也是各有千秋。见到这样的“老照片”集,只要不是贵得离谱,我还是愿意自己买下来,一则要用时方便,二则无事时随手翻翻,说不定就能翻出什么新话题。
2001年12月初,在一家旧书店的柜台里,看到了这本《复兴后的首都》,十六开道林纸本,分别用赭色或蓝绿色油墨精印,收南京名胜、建筑照片五十九帧,粗粗翻阅,约有一半巳见于其他出版物,
也有一半是未见过的;据《序言》和《跋后》所署的时间,当系1946年1月的出版物,许多照片的时代特征极明显;特别是画幅较大,有三分之一是十六。
《复兴后的首都》扉页书影
开满幅,三分之二在三十二开左右,疏朗大方。书尾虽无版权页,却有上海友声旅行团的一则附启:
表刊附印,共计壹万册,除分贈国大代表,各院部会,
昏学米团体外,尚有余存;如荷各界索阅,每册回收成表国币伍千元,函购均可,售完为止。
可知此书系友声旅行团所编制,“分赠国大代表”云云,只能看作高明的广告手段,未必真有什么确切的政治意图,虽封面封底已失,书主仍索价二百元,后以百元成交。
到家细品前后序跋文字,《序言》为施叔范所撰,《跋后》为姚元干所撰,都由白蕉书写,蝇头行楷,格调高洁,颇得晋人风致,足堪把玩。白蕉与邓散木是书坛密友,所以此书扉页书名由邓散木题签,也就不奇怪了作《跋后》的姚元干当系友声旅行团的负责人,他说明了友声旅行团与此书的来龙去脉。开篇即自作广告:
我友声旅行团以提倡旅行、辅助社教为职志,利用沐沐,纯出业余积三十一年之历史,为沪人士之良友?据此,友声旅行团当创立于1915年,手边适有《上海的发端》(上海翻译出版公司1992年版),书中“第一家旅行社”条目,则以1923年秋上海储蓄银行掖行部为“国人从事旅游业的开端”;或者是因为该旅行部后来发展为中国旅行社的缘故吧。上海人似乎没有将友声旅行囷看作“良友”,竟将它完全忘记了。
抗战期间,友声旅行团业务停顿,抗战胜利后“稍复旧观”,1946年,适逢南京在准备庆祝“元首华诞”和?
国栖霞山千佛崖三圣像
大集会”,该团很想趁这个机会把南京旅游的业务做大,所以“经理监事会议决推派卢君施福、谢君天寥、荣君得其、毛君兆谨、施君叔范及不敏六人,赴京搜取题材,辑为《复兴后的首都》”他并且强调了编撰此集的三点必要性:
首都导游纪胜之集,过去甚富,惟经燹燧,名胜建筑迭有兴瘦,昔之繁区,或变荒凉,今之闹市旧衣冷落如是而易迹改现音,殆难指教不有新蟇,曷详其实,此其一再则战后新京百迈进,自政治商业,迄于交通风景,日殊月换过眼即新,逆料后之视今者,定有今之视昔之感,之是编,以为符节,盖亦足以耐人深长思者也,此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