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课题结束,苏老师都要将同学们的作品逐个排列,加以比较,分析其中的优劣所在,让学生能够获得直观而具体的指导,以使每个学生都能得到较快的提高。苏老师循循善诱的启发式教育,以其智慧、观察和判断给学生以帮助,并鼓励学生用自己的方法表达思想和情感,他是大家心目中最佩服的老师。
在连云港写生收集素材期间,我更多地得到了老师的启迪,他常说:“要按照自己的真实感觉去画,要把它们表现出来。”有时,他会在一旁看着我画。在我画得迟疑时,便提醒我,“要注意大的动态(画速写),在对比中寻找色彩变化”,“画风景时要有远近区别,远处的景物模糊,那是因为空气和距离,不要放弃那样的感觉”。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实习结束回宁,苏老师的夫人凌老师在校园遇到我,她告诉我:“苏老师回来后说你的进步很大,很为你高兴。”我告诉凌老师,是苏老师不断给我以鼓励。在连云港写生期间,苏老师晚上常常在当地贝雕厂﹙我的寄宿地﹚的灯光下,看着我画的一堆堆废纸,在其中寻找哪怕是较好的一笔,然后说:“就要这样画,自己的感觉是最重要的。”并纠正说:“一堆堆废纸?那是画,她自己的画。她谦虚,叫废纸。”
我知道,谦虚是针对有底气之人,我没有底气。可苏老师就是在那没有底气的废纸中找到了可取之处,鼓励我用自己的办法继续往下画,在学习艺术的道路上不断前进。
虽然许多年过去了,但苏老师当时对我的教诲却还记忆犹新,就像发生在昨天。我们的同学也都对当年苏老师的教学感到回味无穷,能够遇到像苏老师这样的好老师,真是作学生的一生幸运。
三记得有一年到连云港写生创作,苏老师带我们去爬云台山,听说那是江苏省的最高峰,山高坡陡,我们用了半天时间才到达山顶。在那里,连云港的海湾尽收眼底,景色十分优美。当时一起上山的男同学们都已感到累得不行,只得躺在地上休息。只有苏老师,一面大口喘息着,一面抓紧很少休息的时间,支起画板就赶紧赶忙作画……晚上回到旅店,在油灯下苏老师又凭着记忆将白天所见的另一处景致尽情描绘……20多年过去了,但苏老师对艺术的投入,对大自然的热爱,以及作画时忘我的激情,却历历在目,至今难以忘怀。苏老师热爱油画事业,又始终充满创作的激情。这是画家一种自觉的意识与选择。苏老师是一代大艺术家,他怀着对艺术的虔诚之心、对绘画事业的执着和满腔热爱,以写意手法着力于意境的创作,用自己对艺术独特的追求来启迪生命的精神。正如苏老师曾写道,“我倾心于西方的求实精神,更珍视我们民族气度宏大的浪漫精神和富有表现力的艺术方法”,“我看到有高翔的云雀,也有啼血的杜鹃,它们以各自的方式唱得撼人心灵,是因为它们的声音都是出于肺腑!”
大学毕业后,有一次我从同学那里知道苏老师来到苏州,住在东山宾馆,便相约一起去看望。记得那天我们乘坐的小车沿着上坡路缓慢行驶,在快到坡顶的小楼旁停了下来。我刚从小车里探出脑袋,就听到苏老师熟悉的声音:“黄春娅,好久不见!”随声抬头望去,苏老师正在阳台上写生,他手里拿着油画笔,非常高兴地与我们打招呼:“我马上就要画完了,还有最后两笔。”由于事先有约,破例没有外出写生的苏老师在宾馆等候的空歇又抓紧画完了一幅作品。
苏老师的夫人凌老师热情地引我们去他们下榻之处,与我们交谈。在那里,我们还看到两本记录着苏老师创作心灵轨迹的随笔速写。苏老师始终不渝地坚持认真观察和研究自然,他在尽力捕捉客观自然美的同时,更重视珍惜自己内心的体验和感受。正如漠及先生在《诗化的意境——苏天赐的艺术》一文中所指出:“在当下的中国油画界,很少有画家能像苏天赐那样在80岁的高龄还保持着如此旺盛的创作精力和热情,坚持不懈地探索着油画艺术的表现形式和表现语言。”
2004年2月,我趁到南京开会的机会,去苏老师家看望。那天下午,天气晴好,苏老师在他那布满花卉的客厅里接待了我。他虽然身体有病,但看上去还是很有精神。他始终微笑着,坐在那里,倾听我述说近来的学习和生活。他很少与我讲他自己的病情,只说:“最近还好。”还说:“有机会还会到苏州画东山的水乡……”他家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泼墨仙人》,还有几幅近几年的创作。苏老师的心灵是那样崇高而宽广,他孜孜不倦地学习、研究传统文化,从中汲取精神营养,但更注重运用个性语言,借助自然形象表达我们今天时代的风貌。他终生追求“万物的更替中有一种永恒的东西,那就是生命的律动”,坚持用感觉磨炼“表现力的充实”抒写主观诗化的意象,以对绘画艺术独特的追求奉献自己全部的精力和智慧。他的艺术撼人心灵,他的品格为人敬重。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相见竟成我与苏老师的永别。敬爱的苏老师是那样地热爱生活,热爱绘画,可无情的病魔夺走了这一切,给我们热爱着他的学生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四看着家中书桌旁的一幅油画,这是苏老师所画的我的肖像。我思绪万千,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是1980年我去苏老师家拜访时,老师特意为我而画的。记得当时有一位图书馆的老师一直在旁边观看,他不无赞叹地说;“画得真像!”苏老师微笑着说:
“这是黄春娅的一种表情习惯。”苏老师画肖像,不是眼睛、鼻子、嘴巴一个个局部“概念性”的描绘,而是用凝练、洒脱、极富个性的油画语言,表达作品自然意象的神似感觉。
大学毕业后,我还是经常和苏老师联系,继续向他请教。苏老师也常牵挂着我这个学生,他曾多次来苏。特别是1997年4月,苏老师还专门来到环秀山庄,来到我们研究所的工作室,对刺绣过程中的作品给予更为精深的指导。他对风景作品中针法的灵活应用给予了肯定,说“这些都很好,很自然”,深情地表达了老师对一位已毕业多年学生的关心、厚爱。
2002年1月,苏老师还特地发来邀请函,邀请我去参观在南京博物馆举办的“信步与回眸——苏天赐艺术历程油画展”。那是汇集他大半生艺术成就的80余幅油画作品,给了我更多的启迪和帮助。
现在,我已担任苏州刺绣研究所的刺绣艺术指导。在做指导工作时,我就是在重温苏老师当年教导我的一贯精神,思索老师因人施教、循循善诱、充满艺术性的教学方法,帮助刺绣者分析作品,及时肯定绣得好的地方,提醒修改最不满意的地方,使绣面逐步完善。我注意让大家不断树立战胜自我的信心,让她们从实际出发,充分发挥各自的刺绣特长,在这样的基础上互相探讨,共同提高。看到同事们的刺绣作品不断取得成功,我的心里感到由衷的欣慰。
今天,虽然苏老师离开了我们,但老师那种对艺术坚韧进取的精神,那豁达、平静的胸怀,那真情、至诚的品格将永远激励我在刺绣的道路上不断前进。
苏老师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无尽的怀念
杜璞
一代油画艺术大师,中国现代美术史上一颗闪亮的星星苏天赐教授于2006年8月25日陨落于金陵,这是中国油画界的一大损失,苏老师是人所共知的品德高尚的艺术大家,他把整个生命都扑在了振兴中国油画的事业上,与世无争,超然于名利之外,对于晚辈后学,更是大力提携,诲人不倦。
记得那是1997年,考入南京艺术学院沈行工教授的油画研究生班不久,渐渐地感到绘画挺难,成功的路很遥远。是继续画下去,还是继续开装潢公司,必须做出选择。
我觉得绘画远不是自己想象的能玩得好的,绘画必须全力以赴。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自己很犹豫,怎么办呢?憋了很长时间,最后一个师兄提醒了我,你去请师爷苏老师帮你看看画吧,是不是画画的材料,苏师爷一看便知道了。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对啊!
沈老师的老师苏天赐教授是江苏油画界的泰斗,他的话最具权威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带了几幅校园的油画速写和几幅课堂作业的照片,坐到了大师的面前。苏老师很和善,感觉很有缘,并不是自己想象中有大师的架子,心情也随之放松了许多:苏老师,您看我这些画,方法对吗?将来能画出线吗?说这话时真的一点信心都没有。苏老师仔细看了一会说:杜璞,你完全可以画好,这些画的感觉很好,就这样保持下去,发自内心的感受,持之以恒地画下去,一定会有成就的。“坚持自我的感觉”这句话当时对我太重要了,让我少走了很多弯路。有了苏老的肯定,加上沈行工老师的细心指导,自己绘画进步得很快。2001年《菜花飘香》获江苏省油画大展优秀奖,苏老知道后很高兴地为我写了一段话以资鼓励:“恣意挥写、不拘小节,粗放而不失整体关系之微妙,杜璞之作,显示出他表现力之准确和情感表达的自由。”这几句精辟的话语成为我艺术创作的座右铭,每每画到艰难之处,我都会看看这段鼓励的文字,宛如看到了方向,信心大增。
2003年到苏州美术馆办画展,苏老师听了很高兴,当即写下“元气充盈,前景无限”
八个大字给我,让我激动了好一阵子。油画界德高望重的大师,我的师爷,对我如此关心、呵护,太令人感动。每每想到于此,睹物思人,都会让我潸然泪下,伤感不已。怎么报答老师的关爱呢?只有拼命努力,尽老师未竟的事业,才是做晚辈对老师最好的报答。
2006年3月份去看望苏老师,并带了自己最近几个月画的苏州园林的图片请他看一看。苏老师看我能够静下心来画了这么多的写生,特开心,忙喊来“太师母”一起来看,连连说:你定居苏州,画苏州园林,这一步走得太好了,园林很难画,画不好会很假、很俗,国内画油画也没几个人敢去画园林,你现在住在苏州,天天在园林里写生,要多看看,多想想,多体会古人对园林的心境,多看古人的诗词歌赋以及中国古代山水画是如何表现的……苏老语重心长的嘱咐之语一直萦绕在心头。
画油画,画国画,画理相通。首先是气韵,气贯则画顺。看画后苏老师很开心,提笔写下:“新时期带给我国的艺术园地一片繁荣,新生的、优秀的艺术家如雨后春笋。杜璞在其中茁壮成长,面对画布,纵情挥洒,一直保持着旺盛的进取精神,前景十分广阔。”
又是一个下午,坐在南京艺术学院黄瓜园苏老家中,春天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苏老慈祥而精神矍铄的脸上,我开心地说,苏老师你一定能活到一百岁,到那时我们这些学生和您办一个苏天赐百岁师生油画大联展,为您祝寿。“好!好!好!”苏老师笑眯眯地。一段多么让人难忘的时光。
这么多年来,在苏老师不断鞭策、鼓励下,我从一个初入画坛的油画爱好者,成为以探索油画民族化为事业的专业画家。这其中是多么艰难的一个过程。如果没有苏老师一段段文字的及时鼓励、一次次睿智的批评,怎能有我事业发展的今天?我为有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大师恩泽于我而幸福,为有这样一位师爷深切的关怀而感动。
苏天赐老师毕生都在探索中国油画的民族化,为此作出了出色的贡献,在人杰地灵、钟灵毓秀的江南大地上,苏天赐,中国油画界的南派代表已远离我们。但苏老的精神永存!正如他在画册中所言:自从我进入这个绘画世界,就不能自拔!天地之宽广无垠比我所能感受的超出太多,而我所能画出的比之于我所感受的又实在太少,于是我总是忙忙碌碌,长路漫漫,老是走不完。
于是,我在这个绘画的世界里看到一条永不枯竭的长河,它的波光折射出自然界的幻影,流动的却是人类的心灵,是人类的哀愁和欢乐。他们熠熠生辉,奔腾回荡,与人类的生存同在。唯愿投身于长流,不计浮沉,不舍昼夜,不绝滔滔。
精神之旅
聂危谷
林风眠在法国求学时际遇两位老师:帝戎美术学院校长杨西斯,巴黎国立艺专资深教授戈尔蒙。前者为林风眠摆脱学院束缚指点迷津因而传为美谈,后者对林风眠的影响则非人所尽知。戈尔蒙是学院派着名历史画家,曾获沙龙金奖,他以《该隐的逃亡》等巨作载入史册。林风眠留学期间所作历史画如《摸索》、《克娄巴特拉》等,画风为表现主义,选题却循师踪。可为参照的是,40年代以《愚公移山》等历史画饮誉画坛的徐悲鸿也曾问学戈尔蒙。而更具反讽意味的是,反抗学院派的艺术大师高更、劳特累克、凡·高、马蒂斯、毕卡比亚、苏丁等,居然先后都是戈尔蒙的门生,这难道仅以“反叛”就能一言以蔽之?
林风眠在20世纪50年代初被判为“形式主义的祖师爷”,这是对他最为致命的偏见。其实,“林风眠的最大贡献,就是将中西结合的切入点放在精神范畴,或进一步讲是一种普遍的人文精神的层面。”苏天赐先生对其恩师的理解直抵本质。而美术批评家朱应鹏早在20年代末就已发现林风眠对“艺术思想、西洋文学、考古学,均有彻底的研究。”林风眠以其推动艺术本体建构的自觉和超前,终于被追封为中国现代艺术先驱。
然而我们不应忽略,他首先是一位注重于精神涵养,崇尚“历史观念”,将中西艺术置放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加以审视的人文主义思想者。
苏天赐与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不一样。虽然他们都是在林风眠旗帜下成长起来的艺术家,但后三者主要受业于吴大羽师。苏天赐不仅在陪都成为国立艺专林风眠画室的入室弟子,并且复校杭州时又有幸担任林风眠助教,在直接师承林风眠的弟子中也是得天独厚的。苏天赐从林风眠那里获益良多的并非技巧,而是“把我直接领去叩击艺术殿堂的大门,让我辨认艺术领域的层次。他着意培养学生驾驭技巧的头脑与心灵,激荡那种永不停止地拾级而上的勇气。”林风眠以深厚的“历史观念”和博大的人文胸襟引领后学,评点埃及、希腊、文艺复兴,直到毕加索和马蒂斯,并鼓励学生多读中外文学名着和哲学。前台湾故宫博物院院长李霖灿正是在如此学风浸染下,因痴迷读书忘记习画而终成学者。苏天赐则不然,他在看似与课堂作业无关的议论中激发了“在艺术上不断向高层次追求的内在需要”,这样的悟性与他在中学期间多年阅读中外名着的经历有关。
苏天赐成为林风眠助教期间,在老师的启发下由线描入手探索中西融合之路。他通过波提切利——李公麟等中西白描的对比临摹,发现中西观察与表现方法之异同并找到了优势互补的切入点,《黑衣女像》等作品正是早期探索之结晶,并且终于在20世纪末被公认为那一时期中式油画的代表作。甚至有人认为,在《黑衣女像》面前已无必要争论油画民族化问题,这幅画至今仍是中式油画的巅峰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