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京剧奇葩四大名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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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想在这里举几个十分典型的例子,从中可以窥见程派艺术使程迷们倾倒的程度。

第一个例子是郑大同。

我们知道不少京剧票友的演唱可以与他崇拜的演员达到几乎乱真的地步。素有“上海梅兰芳”之称的包幼蝶,于1955年与梅大师的三位配角苗胜春、李宝奎、姜妙香等合作演出《玉堂春》。后来梅兰芳听到电台的录音广播,听到苏三的演唱竟分辨不出是不是由他所唱。有人问梅兰芳是何时作品,梅说记不起来,事后才知道是冒牌梅兰芳包幼蝶所唱。无独有偶,程派票友郑大同也可达到几乎乱真的地步。郑是同济大学教授,是研究土动力学与地基抗震的专家。他早年就迷上了程派艺术,到了老年仍然是程派艺术的忠实信徒。他的程派唱腔,炉火纯青,已经学得非常到家了。有人讲过这样的话:“如果你在门外听郑大同的唱腔,真以为是程砚秋亲自在唱呢。”这里还有这样一个故事:解放初,有位对程腔颇有研究的老票友正在马路上走,忽然听到从一家店堂里的收音机里传来阵阵幽咽委婉的动人曲调。”这不是浪砚秋在唱《金锁记》吗1”他不由得心驰神往,伫立不动了,及至他听完这段唱,播音员作了说明,他才恍然大悟:“这原来是郑大同唱的!”郑大同不但擅唱程派唱腔,而且对程派艺术也有精深的研究。他在《程砚秋唱腔集》的前言中,对程派唱腔作了如下精辟的分析:“……而‘程腔’确有其独梧的风格,穷不仅突出表现在‘以腔就字’,更重要的是每段唱腔都与剧中人的身份、性格、思想、感情相结合起来。同一个板式,唱法就不同。特别是在‘吐字收音’上具有深厚的基本功,达到了‘字正腔圆’的目的。”

可惜他早几年因煤气中毒而过早离世,深感痛惜。

第二个例子是陈从周。

陈从周也是同济大学教授,是国内外闻名的园林建筑专家。他不是会唱的票友,却是个程迷。他初次为程派艺术着迷的是程砚秋和俞振飞合演的《贩马记》与《游园惊梦》。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程先生的剧团名‘秋声社’,舞台具有一种清静爽人的气氛,人们常常称为‘爽秋’、‘宜秋’的境界,场面与舞台之间,隔以薄纱,纱上隐出几棵梧桐,乐师们在纱幕内仿佛坐于桐荫之下,而值台的是一色青灰长袍,台上没有布置,程、俞二人演出,正如一幅粉墙下的芳枝修竹,配得那么妥贴动人,而歌喉抑扬,高则响遏行云,低则游丝一缕,在有声无声之间,如身入太虚,神秘极了,接着又音起谷间,韵入晴空,这种美的享受,唯有程腔得之。这段诗情画意的描述,非程迷焉能表达得如此鞭辟入里?

第三个例子是赵榮琛。赵是程的得意门生,他在童年时期就爱上了程派艺术,当时程20出头,风华正茂,他迷裎迷得如痴如醉,不仅有程必看,而且学唱、学做、学拉胡琴,慢慢学会了一些程派戏,等他初中毕业,不顾家庭的反对就毅然弃学从艺。从此,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拜程为师。但是程历来收徒甚严,拜师谈何容易!直到1940年他才正式投师程门。谈起投师,还有一段传奇式的故事:当时赵在重庆演出,台下有一位白发老人坐在一个固定的坐位上老看他的戏,这位老者是谁一直使赵十分纳闷。以后他收到这位老人的来信,说他已一连3年看了他的戏,原来这位老者是程的忘年挚友名叫许伯明老先生,许老跟程从相识到相知也有一段佳话。许老先生看出赵是学程的好苗子,就写信将赵介绍给程,然后他才正式投师程的门下学艺。1940年当时程还困守在沦陷区的北京,师徒二人相隔千山万水,程只好以书信方式向赵传授程派艺术,长达6年的“函授”,直到抗战胜利以后,师徒才在上海见面。从此赵和程朝夕相处,如鱼得水,他直接聆听程的指导,技艺大进,成了程派艺术的杰出传人之一。

再举一个例子是钟荣。她是江苏省京剧院的著名演员。60年代初期她和著名昆剧演员张继青、著名评弹演员杨乃珍,被称为文艺界“江苏三宝”。钟荣出身梨园世家,15岁时正式拜新艳秋为师,专攻程派青衣。她也有个“立雪程门”的故事:在一个大雪天,她正在街上行走,忽然听到广播喇叭里播送着程砚秋唱的《六月雪》,就站在电线杆旁边听了两个来小时,脚冻麻木了都不知道。她锲而不舍三十余载,在程派艺术上终于建立起深厚的功底。在程派艺术的传人中,有着“北李南钟(即北京的李世济,南京的钟荣)”的美称。

以上四位是比较典型的程迷。至于其他名不见经传的程迷,那繭更是数不胜数了。值得注意的是,程派艺术不但为年纪大的人所喜爱,也为年轻人所喜爱,不仅为知识分子、戏曲演员所喜爱,连农村姑娘也有入迷的,如大家熟知的迟小秋,她从一个农村姑娘变成程派著名演员,也可算是一个典型吧,在1993年梅兰芳金奖大赛(旦角组)中获得了提名奖。

在程派艺术理论研究上的知音,我们不得不提到著名作家、文艺理论家冯牧。他在《秋声漫记》和《〈秋声漫记〉再记》两文中对程派艺术作了详尽的分析。至于程派的表演艺术为什么能风靡全国,有那么多的程迷?我很赞同他的观点,主要原因有三:

一是历史原因。历史上很少有艺术家能象程砚秋那样不带成见地博采众长,把前辈的成果几乎尽可能地拿过来,成为自己的血肉。冯牧说听程砚秋早期的唱片,象百代的《孔雀屏》、《回龙阁》和《贺后骂殿》,基本上可以听到陈德霖的余韵,稍后一点的《青霜剑》,尤其是“青霜剑报完仇贼把命丧”那段唱,既保留了他学陈德霖的特点,又融进了梅兰芳、王瑶卿甚至余叔岩的长处。

程在艺术创造上突出特点,就是勇于博撷众英,而旦把它化到自己的表演体系里去。这可以说是程派艺术能受全国许多观众欢迎的一个历史原因。

二是时代原因。当时程派艺术风行的时候正是“九·一八”事变不久,北京快要沦陷,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一般具有爱国思想的人,已不满足于看那些墨守成规的老戏了。他们那种郁闷的、爱国的思想感情,很容易和程砚秋的表演艺术结合起来。有一段时期,有相当多的大、中学生,都喜欢看《荒山泪》、《春闺梦》、《金锁记》、《亡蜀鉴》、《费宫人》等戏,程砚秋在这些戏中他那慷慨而又凄怆的唱腔,在观众中引起了非常强烈的反响。程砚秋通过他的独特表演和唱腔创造了一些优美、深沉的中国古代妇女真、巻、美的艺术形象,这些形象所表现出来的中囯人民的刚强、爱国、善良的性格和当时人们的思想感情非常合拍,因而特别能够激动人心。从剧本主题到表现形式均体现了较强烈的时托精神,这就是程派艺术深受观众欢迎的重要原因。

三是个人原因。程砚秋的艺术观是符合中国戏曲艺术发展规律的。他认为戏剧艺术就是在不断汲取前人成果的基础上,根据自身条件应有所发展、有所创新的。他有非凡的才能,创造了自己的流派,他不喜欢别人不顾自己的条件死学俾,这跟有些演员自己成了一派以后,有人学自己的一派就感到很高兴的态度截然不同。

我们谈程派艺术,不得不先谈他的唱腔艺术。由于程现秋所演的剧目,大都是悲剧,他所扮演的女性角色,也大多是悲剧性的人物,而且大都属于社会中、下层的小人物故而他的唱腔以悲腔为主。他的嗓音特殊,音色低沉是一大特色,可是低不等于沉闷,他的演唱风格,象秋菊一样淡雅,非常耐听。他的唱腔艺术独树一帜,在中国京剧发展史上是一个杰出的婉约派艺术大师。虽然后来者学程的不少,而且学得很象,可是能象程那样独有韵味的只他一人。他应该可以算是“独创一派”的代表人物。然而,可惜他的舞台生活的黄金时期并不长,20年代末到30年代末可算是他艺术上最辉煌的时期。那时候他年富力强,风华正茂,扮相俊美,表演细腻,唱腔委婉,成为无数观众崇拜的偶象。抗日战争爆发不久,他就息影舞台,躬耕北京的西山了。这八年抗战,对他在艺术上的损失是无法估量的。抗战胜利以后他重返舞台时,身体开始发胖了,嗓音不如以前了。新中国建立以后他的身体加速发胖,简直无法扮演少女、少妇角色,但是他的嗓音还可以唱,所以他鼓起勇气编演了新戏《英台抗婚》。他的舞台形象已无“美”可言,然而他的唱腔仍然博得了观众的赞赏。例如郑大同教授在1953年,程到沪演出《英台抗婚》连演26场,他就连看了26个晚上。他不只是看戏、听戏,而且每次都作详细的笔记,可见程腔依然使不少人倾慕《我在中学时代就迷恋于程的《贺后骂殿》,以后常听程派戏,觉得越听越有味。50年代我在杭州第一次观看程演出的《英台抗婚》,更使我对程派艺术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我在剧场观看时,根本忘记了他那肥硕的身躯,而沉醉在他那富有感情色彩的美妙唱腔的旋律之中了。

应该说,程砚秋在唱、念、做、打四个方面都很出色,但他的程腔应该占主位。就象齐白石说他自己:“诗第一、字第二、篆刻第三、画第四”,但是在人们心中他的画还是占主位的。今天我们来谈程派艺术,读一读冯牧最近发表的文章《和程砚秋谈‘程派’》,会对我们有不少启发。一是冯牧是程派知音,两人交谊甚厚,而且冯看到过程砚秋较早时期的舞台演出,所以他有第一手感性资料。这样的老年观众如今为数已不多了。二是程砚秋谢世前一周,曾约请冯一起聚谈程派艺术,所以程的那次谈话变成了“绝响”,冯的这篇文章也变成了一篇极有参考价值的研究程派艺术的文章了。

那次谈话有一点重要内容,程砚秋说:

“有些人挺好的条件,却一定要闷着嗓子学我的唱腔,自以为这就是程派了。好象只有唱腔才是我的唯一特点。他们不了解,几十年来,我在京剧艺术其它方面所下的苦功,流的汗水,一直也不比用在创造唱腔上的少。把‘程派’等同于程腔,那真是对我太缺乏了解了。”

这段话说明了程的嗓子和一般人的嗓音不同,这是一种特殊的生理现象,如果学程的人嗓音条件较好,就没有必要闷着嗓子唱程腔。值得注意的是,程砚秋变嗓以后,嗓音出现了所谓“鬼音”,按理说他该转换行当,或者不吃“唱戏饭”了。但程是一个很有事业心的人,他根据自己的嗓音条件,决心开一条新路子,经过拜师问艺和自己强烈的创新意识,积极进行术实践,终于创造了京剧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程腔”,赢得了广大观众的赞赏。他曾多次观看他的学生的演出,对于那种学程学得几乎可以乱真的表演,他并不赞赏。有一次他看张君秋演出的《珍妃》时,他对张君秋把梅派和程派唱腔加以融合吸收的唱法,十分赞赏说:“这个路子就对了。”他奉行一位老画家的话:“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以此来说明戏曲艺术不能只是满足于模仿前人,满足于成为复制品。

程派唱腔的魅力和特点表现在哪里呢根据我的粗浅体会,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1.委婉细腻,感情丰富

程派唱腔的显著特色,不象梅派那样甜美,也不象荀派那样俏丽,更不象尚派那样昂扬,而是以低回、婉转、细腻见胜。可是我们别误会,程派唱腔只适宜于唱低调,不适宜唱高调。程派唱腔以二黄唱腔最美,二黄唱腔没有好的嗓门是没法唱的。程派唱腔高则象行云流水,没有“通”出来的感觉,给人以舒适、亢奋之感;低则象涓涓细水,如泣如诉,傕人泪下。他特别善唱低腔,运用自如,细如游丝,若断若续,达到“声断意无穷”的佳境。程派唱腔所以特别感人,动人肺腑的原因,主要在于程派唱腔跟所扮演的剧中人物的感情是完全一致的。他设计的唱,不卖弄技巧,不哗众取宠。他要求演员必须要有丰富的感情,跟剧中人物的思想感情取得一致,只有这样才能和观众心际交流。程砚秋写道:“唱必须有感情。要是四平八稳,即使五音四呼都掌握准确了,还是不行。有的人听起来唱得不错,但他不是艺术家。要成一个艺术家,就要进一步把词句的意思、感情唱出来,是悲、欢、怒、恨,都要表达给观众,还要让他们感到美。如果唱得词不达意役有感情,或者里唱的跟心里想的不一致如唱词的内容是表达高兴的,但演员心里正想着什么事,皱着眉,这样就内外不一致,无法唱好。所以演员上了台,就要按着剧中人的身份、性格、思想感情去做戏才成。”

在这方面跟程砚秋长期合作过的俞振飞有极深的感受。俞振飞在《御霜实录》中有这样一段文字记载:

记得他演《青霜剑》,我配演被人陷害致死的董昌,第七场“问斩”下来,我就站在边幕内看戏,看到第十一场,申雪真被迫改嫁,与端儿分别,她含泪强笑,安慰孩子:“待我过三日再来接你接着一个“哭头”,紧连“扫头”,如三峡啼猿,如长空唳雁,真是声泪俱下,惊心动魄!随后在乐声中,上轿而去。砚秋同志的精湛演唱,感动得我这个“董昌”,在台侧满颊泪水,几乎鸣咽起来。

下面我想就程砚秋后期的代表作《锁麟囊》中的几段唱腔,作一些简略的分析和介绍,从而看出他的精湛艺术。《锁麟囊》唱腔多,板式又多变,优美的唱腔一个接一个,象喷涌的五彩缤纷的泉水,使人有美不胜收之感。该剧的唱腔显示了程砚秋唱腔艺术的最高成就,也体现了程派唱腔的巨大艺术魅力。程在该剧中扮演了薛湘灵这个角色。富家女薛湘灵心地善良,仗义怜贫。她在贫女赵守贞危难之时,以内贮珠宝之锁麟囊相赠。以后薛湘灵家乡遭受水灾,家人离散,只身流落他乡在卢家当佣。她在卢家无意中看到自己的锁麟囊,不禁悲从中来。卢家的女主人正好是昔日的贫家女赵守贞,赵守贞得知真情以后,对她敬如上宾,并帮助她寻找其母、子和丈夫,结果一家团聚。这是一出典型的悲喜剧。程为薛湘灵设计了不少精采的唱段。不但板式变‘化多端,而且唱腔新颖独特,富于创造性。薛湘灵先唱一段四平调,然后转唱西皮二六,又转流水,再从西皮流水转唱西皮摇板,再转唱西皮原板,以后再唱快速西皮散板,然后再接唱二黄慢板、快三眼,转二黄散板,然后再转板式唱西皮原板,转流水,以西皮摇板收尾。以后又从慢速开始唱西皮二六,接唱西皮散板,然后再以一段西皮流水作结。其间的速度有快、有慢,中间又根搪剧情发展和人物感情的变化,夹进去几段不同的曲牌,更增添逶迤曲折,令人有迥肠气短之感。

现在选择最典型的两场,作一些简要分析。

第一场:春秋亭

薛湘灵在春秋亭中避雨,忽然听见亭外风雨声中有切之声,不觉牵动了情怀,唱一段西皮二六,转流水:

西皮二六:

春秋亭外风雨暴,

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桥,

想必是新婚波鹊桥。

吉曰良辰当欢笑,

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此时却又明白转流水:

了,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

也有失意痛哭嚎响,

轿内的人儿弹别调,

必有隐情在心潮。

西皮流水:

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

同遇人为什么这样嚎啕?

莫不是,夫郎丑难诸女貌?

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

叫梅香,你把那好言相告,

问那厢,因何故痛哭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