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山长水阔知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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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萤星 (3)

七月十五,道家称之为中元节,佛教亦称其盂兰盆节,而民间则多称鬼节.传说这一天是阴阳门互开,百鬼夜行之日,有家之鬼魂要返回家中与亲人同聚,无主之野鬼也要重回人间寻觅去处,因此便衍生附会出许多传说故事,以及打发节日的习俗.京城街头巷尾,四处都是卖打孔纸钱、金银箔纸、元宝蜡烛、草符香包等的摊子,一如清明时节的热闹.有钱人家纷纷请了道士做水陆道场,或是僧众来做盂兰盆法事,为的是积攒功德,安抚亲人亡魂,并打发那些来路不明的孤魂野鬼.到了夜里,城中各处都在燃放焰火,还搭了台子上演目莲救母的应景戏文,凡临水之地皆燃起香烛,有很多百姓举家同来,正烧着纸钱与炮竹,又携了彩纸船与精巧河灯,往里面放了蜡烛菊花以及酒饭之类,随了河水缓缓流去,算是恭送祖灵及孤魂返回阴间.

信德王府内一日三次的茶饭祭奠等仪式皆已完毕.待全家人一同进过晚膳之后,许良娣便忙着吩咐仆役们收拾整理,而向来畏惧鬼神的殷保林则带着思儿回了繁英馆,让使女们拿了香叶浸泡沐浴,给母女俩驱除邪气.柔弱的季才人只吃了半碗饭,就说是有些疲乏,早让佩锦扶了她回兰薰院去歇息了.

于是徽景堂书斋里,信德王正与溪山在对棋局.王爷是兴致很好,而溪山却是心不在焉.

“怎么,同本王下棋很闷?”信德王手中正执了一枚黑子,看着溪山.

溪山赶紧摇头,“自然是与殿下无关……幼时爷爷和爹娘教我学琴棋书画四样,我只学好了书画,这琴艺和棋艺却都很是稀松平常.”她又匆匆落下一粒白子,“我总觉得书画大可随心所欲,而琴棋却要用足十分心思在里头……所以我不喜欢操琴,对棋局也没多少兴趣.或许是我生性太懒吧,因为棋局的每一步,都要谋划自己,计算对手,从来不是省心的事.”

“哦.我还听说,你每每觉得不快,或是受了委屈,都爱往厨房里躲着……这般有趣的习惯,又是如何养成?”信德王面上露出欲探究竟的样子.

溪山顿时脸上红白交错,只是低声嗫嚅,“都是些儿时的旧事了……大人们罚我的时候,一直照料我的顾嬷嬷总是悄悄把我领到厨房里,塞些点心给我,她说人如果吃饱了,心里就不会难受了……久而久之,我便觉得坐在厨房里闷头吃东西,心里就会舒服很多……还请殿下不要见笑.”

“有无兴趣同我出去走走?”随手放下一粒黑子后,信德王突然暧昧一笑.

“殿下想去何处?”溪山有些惊讶.

“随我去了便知……只是,今夜可是百鬼出没,不宜出门,所以要看你有无胆量,我决不勉强.”

“既然今夜乃是人人慎终追远、恪尽孝道之日,又有佛道两派法事盛会,无可畏惧.我同殿下走一趟便是.”溪山颔首.

信德王的车驾一路行至京城东山脚下.一条宽阔石径直通往山顶,几名内侍与护卫提了灯在前面引路,信德王与溪山二人缓步踏上石阶.快至山顶时,信德王吩咐随从们在石级上候着,自己与溪山提了灯笼,继续向上走去.

“不知你祖父在世时,谢府如何过中元?”

“还不是那些习俗.没什么不同的.只是有一次奶奶跟爷爷大闹了一场.”

“哦,那又是为何?”

“殿下有所不知,我爷爷亦是风流之人……除了早已过世的亲奶奶之外,当时那位奶奶是我爷爷第四位夫人了,门第出身是没得说的,但据说他们从成亲一开始就感情不好,我整日也只见奶奶骂爷爷,凶得很……爷爷曾经很喜欢的一位歌姬出身的小夫人,在某年中元节那天,硬是让奶奶找机会给赶出了家门,后来爷爷气得在家不吃不喝闹了几天,还是拗不过奶奶去,再没敢接小夫人回来.”

溪山依稀记得当年的场景:老相爷夫人抱了年幼的她坐在膝上,唉声叹气地问到,是爷爷的小夫人好,还是奶奶好,而她只顾着咬手里的点心,所以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小姨奶奶唱歌好听,奶奶骂人不好听”,气得老相爷夫人立即把她放在地上,指着手大骂起来,“一个是老混账,一个是小混账!”

信德王听了溪山绘声绘色的描述,亦忍不住掩袖轻笑了几声.

“我后来长大了,再想想,奶奶或许是太在乎爷爷了,所以她才整天嫉妒得没完没了吧……”溪山笑叹,又在心里暗暗加了句:可惜,女人终究不要指望纯粹依附男人而活.

一路闲谈,石路边忽然出现一条山涧,水流源自山间一股飞泻直下的瀑布,蜿蜒流转时敲击在青石之上,然后奔涌向前聚集成淙淙涧水.野花遍生的溪畔,有阵阵凉风穿林而过,树叶皆随之晃动作响,草丛中渐渐升起明灭绿光、闪烁不已,二人眼前,瞬间尽是点点流萤,纷逐如飞星.

腐草生萤.溪山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晋朝人车胤儿时囊萤夜读,勤勉不辍,最后官至吏部尚书的典故.但此时竟有一只萤火虫爬上她的发髻并停了下来,慌得她赶紧伸手去拍,但那虫儿甚是顽固,无论如何也赶它不走.

“不要动,我来替你捉它.”见到溪山被小虫儿捉弄的窘态,信德王呵呵一笑,玩心大起,“你那样抓,当心拉扯自己头发.”

溪山还未及细想,信德王的身影已经近了,只得任他伸了手在自己头顶轻抓,谁知那虫儿也并不笨,见了有人捂住双手用力来捉,立时警惕地飘远,于是信德王的宽大手掌便重重压在了溪山发髻之上.

“哎……”溪山只觉得头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掌,立即有些气恼地扭过头,这一扭便令她发髻上的一绺青丝松散开来,垂落眼前.

“今日我算是知道你们女子执扇扑流萤的乐趣了.”信德王却只是随即收了手去,仍旧拢在袍袖里,然后抬头笑望星空.

“刚才殿下亲自扑萤,那一掌虽不疼痛,但绝对没有乐趣.”溪山闷闷地在他身后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她向来就不是善解风情之人,在她眼里,一个女人穿着累赘裙服,还要拿着扇子东扑西扑,最后弄得气喘吁吁,这哪里会有乐趣可言.

“你这样子,也颇有些娇俏可爱.”信德王随即也在那石头上坐下了.

难道他今日心里有何事?溪山脑中一团迷惑,只是暗中在石上稍稍挪动了些位置.身后草丛中忽然悉索作响,她只觉得寒毛倒竖,此时果然从草中跳出一物,她一时不备,顺手揪紧了信德王的袍袖,于是他扭头过来,盯了一眼,溪山立即松开了手.等那东西跳远了些,又叫出声,二人才发现原来是一只夜游的蛤蟆而已,溪山恼怒地扔了手中树枝去砸它,“原来不是蛇.”

“你又做煞风景之事了.”信德王只是抖了抖袖口,语调云淡风轻,她毕竟只是一个不过二十余岁的年轻女子,纵然阅历思虑比同龄之人深厚不少,也还是免不了流露些小女子的稚嫩和脾气.

二人稍后从石上起身,缓行至山顶,眼前视野豁然开朗,夜空幽蓝高远,又无云层遮蔽,尽是繁星璀灿.溪山自山顶望下去,竟然可以俯瞰帝都全城风貌,灯火映照中的楼阁鳞次栉比,江上又有夜船星星点点,城中各处不时升腾起焰火来,散在天幕上绽开五彩花纹.

“怪不得殿下要我来看,这天下人间的灯火辉煌简直无与伦比.”溪山满眼皆是惊喜,提了裙摆走到石栏之前站定.

“你我立誓,从此放手一搏,便是为了能够携手与世人共守这江山如花似锦.”信德王笑看满城风华.“这亦是老相爷的遗愿吧……人之一生,不知会突然停止在何处.所以每一日都要好好地活着,才不枉费了辛苦来此世间一遭.总有一日,我们会去见那些去世的亲人,而与他们相见之时,必不可有愧疚于心.”他负手立在夜风中,袍服冠带随之飘扬.

两人互相对望一眼,又回转过去望着远处灯火人间,天际陆续有几颗绿色流星坠落,此时,他们都感到了天地之间暗暗涌起的一股未知震动.

所谓天命之路,即将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