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天原,乃是本朝皇族祖籍之地.巍峨连绵的苍峒山脉,有高祖的永安陵、太祖的永寿陵这两座高丘并立于此.在距离天原城五百里之外的穆赫草原上,曾经有被称为西北苍狼的梨胡一族出没,梨胡人不但彪悍善战,更擅长炼制各类精奇的琉璃器物,但不知出于何种缘由,整个部族突然一夜之间从穆赫草原上消失.前朝有佞臣乱政,末帝有心诛杀奸逆,但无力回天,最后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里被内侍谋害于寝宫,信德王之父太祖皇帝原本是前朝的山阳道节度使,随即以勤王保护幼主之名起兵,待他正式取得天下之后,便将祖籍天原定为西京,并在当地建立行宫,多次巡幸.
白云苍狗,浮生悠悠,久违了,高天之原.当信德王从车驾的窗棱中望见故乡城郭那片模糊遥远的影子时,不禁在心中长叹:阿姐虽为大长公主,却历尽坎坷辛酸.她少年出嫁,不久便随获罪的驸马一道受贬,远流南疆;中年丧夫,叔父太宗下旨要她再嫁臣下,不想第二个驸马也是个短命之人.她再度寡居之后,便向熙宗请求前往西京陪守祖陵.如今已是身患重病,眼看着就要抛下一双儿女撒手人寰.
王府车马整齐有序地驰行在官道上,此次随侍主人夫妇的王府管事是高全义,在离天原城门约有五里处,王爷下令暂时停下歇息,然后与王妃一道下了大车,站在河岸边观望起风土人情来.一桥之隔的对岸便道上,有两路喧闹人马吹吹打打地路过,一路是婚庆娶妇的红色迎亲仪仗,另一路却是哭声震天的白色送葬队伍,这两路人马有截然不同的去向和目的,却又在同一条路上相遇,于是给旁观者带来一种极不和谐的感觉.此刻桥畔有一位乞丐模样的老人,带着一男一女两名衣着破烂的孩童,跪在路边磕头作揖,畏畏缩缩地乞求那两家人施舍,却被领头之人不耐烦地推翻在地.
“全义.”信德王唤了一声,高全义立即会意地从怀里掏了些碎银子,正要拿去给祖孙三人.
“殿下,救急不救穷,还请稍待片刻.”溪山在一旁忽然出声,“昭儿去拿食盒.全义把人请过这边来,我先问他们几句话.”
信德王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颇多玩味.
溪山径直走到那祖孙三人面前,先是打量了一下补丁满身的老人,然后开口询问,“看老人家的身架气度,也该是个读书人,敢问一句,为何落到如此境地?”
老人眼里含泪,摇头叹息:“老朽姓钱,名复知,天原本地人氏.确实如这位夫人所说,虽然眼前落魄不堪,我也曾是个教授私塾的老秀才.儿子当年被征去修定渠,结果下落不明,儿媳病死了,只留下孙儿孙女,我独自拉扯养活,可老朽实在无能,加之学馆经营不善,家道越发艰难,最后只得丢开了斯文面子,出来行乞度日.”
“老人家不容易.”溪山仔细端详了那两个孩子,“你二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天寒地冻,阵阵冷风吹得那哥哥模样的男孩赶紧用袖口抹了把鼻涕,瑟缩了半天才应了一声,“我叫钱逸,十岁.”
年纪小些的女娃儿嘴里咬着半块点心,怯怯地伸出手指来比划一下,“我叫苑华,八岁.”
溪山随即又问:“老人家可教他们识字了?”
钱老秀才连忙点头:“从小就手把手地教,就算要饭的日子里也没耽误过.”
溪山这才示意高全义将银子递过去:“先说好了,这钱不是同情施舍打发你们的,还请老人家先把学馆重新开起来,多用些心力教育乡里坊间的小后生们.等这小哥儿将来长大了,去投军也好,做个文书也好.靠着自己的力气本事去谋一份差使,照顾好爷爷和妹妹.”
钱老秀才不免有些紧张起来:“老朽斗胆问夫人一句,您同您家老爷府上是何处?”
“老人家,路遇之缘,不必挂怀.”信德王插进一句,又转向溪山,“我们继续赶路吧.”
于是在祖孙三人的注视中,王府车驾重新启程,扬尘远去.钱老秀才仔细回想起刚才那中年男子头上的金冠,深深倒吸一口气,责怪起自己一时老眼昏花的糊涂迟钝来:这普天之下,本朝头戴镶玉龙纹冠的哪里还能有第二人!
而此时,坐在大车内的溪山与信德王并不会想到,多年之后,在西京所遇到的这两个钱家的孩子,会在国家艰危的紧要关头,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信德王将头仰靠在车壁上,似是在闭目养神.
溪山握紧袖中手炉,心中微有思虑:人人都说西京是朝廷最为重视的陪都,富庶繁华不下于京城,可眼前所见却是这样一派萧瑟,毫无生气,不得不令人怀疑那天原令究竟是如何管理地方政务的.又回想起她随父母在江州居住时,有一年当地遭遇前所未遇的大旱,田地颗粒无收,之后又是蝗虫肆虐,百姓们欲哭无泪,而她自己也染上时疫,浑身高热不退,父亲请来好几位大夫都束手无策,最后是听人引荐,去请了一位精通医术的道长来治,这才化险为夷.但由于父亲为了她的病情四处奔波,同时又得去管理衙门赈灾公务,两下里忙乱起来,不免有些分身乏术,有些百姓一时激怒,围在官衙门口便高声骂了起来:“谢大人你的女儿还能拿钱请大夫延命,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就只能看着自己的儿女活活饿死!”她父亲内忧外困之下,只得拱手长拜:“谢某也深知大家的苦处,多日来一心筹备赈灾,并不敢有所懈怠.但谢某膝下也惟有一女,若小女不幸病亡,我日后又何以安心?你们疼惜自己的子女,谢某何尝不是一样.”
一匹快马从远处疾驰而来,拦住王府车驾的去路,马上之人勒住缰绳,纵身跃下,大声呼喊:“禀王爷!兵部徐大人有急递!”
高全义策马奔近来人,接过竹质信筒来,又转身回到主人车驾旁,下马后拱手将信筒递进车帘内,信德王取了筒盖,抽出书信迅速看了几眼.
“是否朝中有急务?”溪山侧过脸来,双手依旧拢在袖中.
“我须到西京守杨光远那里走一趟,至于阿姐……”信德王合上书函,闭目沉默片刻,直起身子来.
“全义,给殿下备马,叫甘宝随行.”溪山掀起厚厚的车帘,向外吩咐一声,又把紫铜圆袖炉塞到信德王手中,“殿下抓紧办事,我先到公主府中照看着,请您尽快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