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名作精选:冰心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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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小说(3)

一个礼拜以后,南京学堂来了一封公函,报告开学的日期。弟兄二人,都喜欢得吃不下饭去,都催着颖贞去和父亲要了学费,便好动身。颖贞去说时,化卿却道:“不必去了,现在这风潮还没有平息,将来还要捣乱。我已经把他两个人都补了办事员,先做几年事,定一定性子。求学一节,日后再议罢!”颖贞呆了一呆,便说:“他们的学问和阅历,都还不够办事的资格,倘若……”化卿摇头道:“不要紧的,哪里便用得着他们去办事?就是办事上有一差二错,有我在还怕什么!”颖贞知道难以进言,坐了一会,便出来了。

走到院子里,心中很是游移不决,恐怕他们听见了,一定要难受。正要转身进来,只见刘贵在院门口,探了一探头,便走近前说:“大少爷说,叫我看小姐出来了,便请过那院去。”

颖贞只得过来。颖石迎着姊姊,伸手道:“钞票呢?”颖贞微微的笑了一笑,一面走进屋里坐下,慢慢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兄弟二人听完了,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颖石忍不住哭倒在床上道:“难道我们连求学的希望都绝了么?”颖铭眼圈也红了,便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仍旧坐下。颖贞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坐了半天,便默默的出来,心中非常的难过,只得自己在屋里弹琴散闷。等到黄昏,还不见他们出来,便悄悄的走到他们院里,从窗外往里看时,颖石蒙着头,在床上躺着,想是睡着了。颖铭斜倚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唐诗“心不在焉”的只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似乎有了感触,便来回的念了几遍。颖贞便不进去,自己又悄悄的回来,走到小院的门口,还听见颖铭低徊欲绝的吟道:

“……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赏析】

小说写于1919年10月,所反映的也正是此前不久爆发的震撼人心的“五四”运动。冰心说:“是‘五四’运动的一声惊雷把我震上了写作的道路。”“五四”运动中要民主,要进步的时代精神陶冶了她的性灵,使她有了初步的民主主义思想,而“五四”运动中,反帝国主义,反封建主义的汹涌浪潮则激发了她的热情,促使她将所感所思融入小说中。在她的“问题小说”中,主要体现了这一同时代与之俱来的进步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

冰心的“问题小说”,严格上指冰心1927年之前所写的小说。主要反映了青年在这新旧思想交替的时期所遇到的种种困惑。小说揭示了不少社会性的问题,具有一定的教育意义。《斯人独憔悴》便是她的“问题小说”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篇。

这篇小说以“五四”运动为背景,围绕国难问题展开。通过叙写青年学生颖铭、颖石兄弟与父亲化卿的矛盾,揭发了军阀官僚卖国求荣的卑劣行径,暴露了封建家庭的专制和腐朽,反映了青年空有满腔热血忠肠而不能自由参加爱国运动的苦闷,表露了人民群众反帝反封建的心声。

小说中,化卿的形象被塑造得相当丰满。

首先,作者采用侧面烘托的手法来表现人物。从少年的“神色非常的沉寂,似乎有重大的忧虑,压在眉端”到随着“火车渐渐的走近天津”,他的神色“也渐渐的沉寂”。这里对人物神情细致的描写显示出颖石为国事担忧,并且随着家园的临近,内心的压力也逐渐沉重的心理,以此暗示了颖石之父化卿在他心中的威势。随着颖石“到家”,文中又通过交代“家门口停着四五辆汽车,门楣上的电灯,照耀得明如白昼。两个兵丁,倚着枪站在灯下”来告诉读者化卿显赫的身份和地位。而远远传来的房中“打牌说话”的喧闹声,则将化卿家中那种腐浊之气流于纸面。在国难当头之际,她们还有闲情逸致打牌,过着纸醉金迷的奢华生活,真是愚昧之至,可悲可弃。接着将姐姐颖贞的灯下看书,与东厢房里妇女们“打牌喧笑”作对比,揭示出传统封建思想传承下的妇女惯于享受,不思进取,而新时代青年则好学而又勤奋,不断的追求新知识,新思想的事实。

看到颖石,姐姐颖贞的问话和欲言又止的神情暗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这些都是为了烘托本文的主人公化卿,为他的出场作准备。

接着进入对化卿的正面刻画便显得自然。小说中正面写化卿用的第一个动词是“叫”,从这个“叫”字中便可见化卿在这个家庭中强势的地位及他暴躁易怒的性格。接下来作者从人物的语言,动作和神态上直接表现化卿的思想性格。从“咄”、“掷”、“冷笑”中,将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物形象刻画出来。收到校长的来信,他知道儿子参加了爱国运动,先是“冷笑”,进而称“爱国学生都是血气之徒”,认为他们的行为是“犯上作乱”。当颖石稍加分辩,表达自己的爱国热情时,他便推翻桌子,诉喝儿子“率性和我辩驳起来”,“眼里没有父亲”等等。

化卿“脸都气黄了”,他如此生气不仅仅是因为儿子的“辩驳”,更主要的是颖石辩中所说的话。在他看来,中国的青岛是日本从德国手里夺过来的,论理应该属于日本,那么他们说和我们“共同管理”,竟是“仁至义尽”的了!政府的用款是和他们借来的,因而他们就成了缓急相通的“朋友”,便不能随便的“得罪”。青年人的爱国行动在他看来也成了“闹糟”交情的行为。他觉得,日本兵完全是“血气之徒”招来的,政府本不该承担这样的怨气。于是乎,爱国行动便被他说成是“不合理”和“以怨报德”“不顾大局”的行为。

化卿的这一段话实在经典,冰心在这篇小说中借用他的嘴把当时某此卖国者愚昧无知的想法道出来,引人深思,表面上句句有理,事实上字字无凭。这就将一个道貌岸然,卖国求荣,寡廉鲜耻的形象活现了出来。

化卿对待颖铭依然是“正眼也不看”,冷笑,更现出其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已使他不辩是非。他仇视新思想,仇视新事物,卖国求荣以维护他的封建专制。他将儿子们的爱国行动看成是以怨报德,就连儿子穿的“白鞋白帽”,也被认为是“无父无君”的证据,实在可笑。

化卿不仅仅是思想上无知卑劣,在行动上也是帝国主义和反动的封建统治者的帮凶。为使儿子就范,竟将他们软禁在家中,剥夺其人身自由。此外,还禁锢他们的思想,扼杀他们的精神。首先是搜查书籍,撕毁各种杂志和印刷品。“登时满院里纸花乱飞”这一句将他丧心病狂的丑态表现出来。然后,竟然通过实行经济制裁,来限制儿子的行动,使其不得上学,以达到他不许儿子“捣乱”的目的,“先做几年事,定一定性子”事实上就是要让儿子们在封闭的环境下,收起爱国热情,本本分分的做个封建专制统治下的奴隶。在他眼中,儿子没有独立的人格,应该事事言听计从。他对待儿子尚且如此凶神恶煞,对待下人就更是非打则骂,实在是个令人痛恨的人物。他代表着当时思想落后,不思进取,生活腐化的封建主义卫道者。

与化卿的专横跋扈相对,小说中的另外两名正面主人公就显得尤其软弱了。作者采用对比的方法,一面突出父亲的蛮横,一面将儿子的怯懦展露无遗。这两兄弟虽然胸怀满腔爱国热情,但在父亲怒火的焚烧和强力的逼迫下,他们奋斗的激情渐渐丧失。颖石从一开始见到化卿就“木强不灵”进而在父亲愤怒威吓下“手足都吓得冰冷”,“退到屋角”。原本以为颖铭作为颖石的哥哥会比颖石顽强,但从颖铭听说父亲放话“再不回来,就永远不必回家了”后,两天便归家,就看出颖铭也是个无法脱离家庭束傅,自立自主的弱书生。父亲当着他的面将那些给过他新鲜空气,灌输他新鲜思想的“印刷品”“杂志”撕毁,而他却只能暗中请姐姐援助。如此兄弟两人,面对父亲的多方“禁止”,一个只能“哀声叹气”,闷时写些白话文章也“不敢留”,整个成了打了霜的茄子,焉头焉脑;而另一个则“不显出失意”的样子,每天临“字贴”读“唐诗”,“浇花种竹”,“索性连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起来”,与先前演讲时的“康慨激昂”意气风发简直判若两人。待到二人得知被剥夺了继续求学的机会时,一个是“哭倒在床上”,进而蒙头大睡;另一个刚开始还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躁的“走了几转”,最后也是得靠吟诗“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来获得精神上的自我慰籍。实在叫人失望。

小说在颖铭“低徊欲绝”的吟哦,“……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中悠然收笔。照应篇题,又在令人一声叹息的感伤中将爱国青年的爱国精神被封建恶势力所摧残,扼杀的事实呈现出来,更能引人深思,固而文章一经发表便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获得广泛关注。

小说中的化卿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封建统治阶级代表人物,颖铭颖石兄弟俩则是典型的软弱书生,代表着空有热情,无权而又不能自主的新青年一代。小说在这两股势力的对比中真实的再现了“五四”时期一部分青年的精神面貌。他们既有爱国热情,但又缺少奋争到底的决心和勇气。面对强势压迫,他们不是顽强抵抗,而是忍让屈从。他们无力挣脱家庭的禁锢,热情有余而行动不足。

冰心于“五四”运动后,写下这篇小说,具有时代意义。它是唤醒新民主主义思想的佳作。

去国

英士独自一人凭在船头阑干上,正在神思飞越的时候。一轮明月,照着太平洋浩浩无边的水。一片晶莹朗澈,船不住的往前走着,船头的浪花,溅卷如雪。

舱面上还有许多的旅客,三三两两的坐立谈话,或是唱歌。

他心中都被快乐和希望充满了,回望八年以前,十七岁的时候,父亲朱衡从美国来了一封信,叫他跟着自己的一位朋友,来美国预备学习土木工程,他喜欢得什么似的。他年纪虽小,志气极大,当下也没有一点的犹豫留恋,便辞了母亲和八岁的小妹妹,乘风破浪的去到新大陆。

那时还是宣统三年九月,他正走到太平洋的中央,便听得国内已经起了革命。朱衡本是革命党中的重要分子,得了党中的命令,便立刻回到中国。英士绕了半个地球,也没有拜见他的父亲,只由他父亲的朋友,替他安顿清楚,他便独自在美国留学了七年。

年限满了,课程也完毕了,他的才干和思想,本来是很超绝的,他自己又肯用功,因此毕业的成绩,是全班的第一,师友们都是十分夸羡,他自己也喜欢的了不得。毕业后不及两个礼拜,便赶紧收拾了,回到祖国。

这时他在船上回头看了一看,便坐下,背靠在阑干上,口里微微的唱着国歌。心想:“中国已经改成民国了,虽然共和的程度还是幼稚,但是从报纸上看见说袁世凯想做皇帝,失败了一次,宣统复辟,又失败了一次,可见民气是很有希望的。以我这样的少年,回到少年时代大有作为的中国,正合了‘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那两句话。我何幸是一个少年,又何幸生在少年的中国,亲爱的父母姊妹!亲爱的祖国!我英士离着你们一天一天的近了。”

想到这里,不禁微笑着站了起来,在舱面上走来走去,脑中生了无数的幻象,头一件事就想到慈爱的父母,虽然那温煦的慈颜,时时涌现目前,但是现在也许增了老态。他们看见了八年远游的爱子,不知要怎样的得意喜欢!“娇小的妹妹,当我离家的时候,她送我上船,含泪拉着我的手说了‘再见’,就伏在母亲怀里哭了,我本来是一点没有留恋的,那时也不禁落了几点的热泪。船开了以后,还看见她和母亲,站在码头上,扬着手巾,过了几分钟,她的影儿,才模模糊糊的看不见了。这件事是我常常想起的,今年她已经——十五——十六了,想是已经长成了一个聪明美丽的女郎,我现在回去了,不知她还认得我不呢?——还有几个意气相投的同学小友,现在也不知道他们都建树了什么事业?”

他脑中的幻象,顷刻万变,直到明月走到天中,舱面上玩月的旅客,都散尽了。他也觉得海风锐厉,不可少留,才慢慢的下来,回到自己房里,去做那“祖国庄严”的梦。

两个礼拜以后,英士提着两个皮包,一步一步的向着家门走着,淡烟暮霭里,看见他家墙内几株柳树后的白石楼屋,从绿色的窗帘里,隐隐的透出灯光,好像有人影在窗前摇漾。他不禁乐极,又有一点心怯!走近门口,按一按门铃,有一个不相识的仆人,走出来开了门,上下打量了英士一番,要问又不敢问。英士不禁失笑,这时有一个老妈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英士,便走近前来,喜得眉开眼笑道:“这不是大少爷么?”英士认出她是妹妹芳士的奶娘,也喜欢的了不得;便道:“原来是吴妈,老爷太太都在家么?”一面便将皮包递与仆人,一同走了进去,吴妈道:“老爷太太都在楼上呢,盼得眼都花了。”英士笑了一笑,便问道“芳姑娘呢?”吴妈道:“芳姑娘还在学堂里,听说她们今天赛网球,所以回来得晚些。”一面说着便上了楼,朱衡和他的夫人,都站在递口,英士上前鞠了躬,彼此都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进到屋里,一同坐下,吴妈打上洗脸水,便在一旁看着,夫人道,“英士!你是几时动身的,怎么也不告诉一声儿,芳士还想写信去问。”英士一面洗脸,一面笑道,“我完了事,立刻就回来,用不着写信。就是写信,我也是和信同时到的。”朱衡问道:“我那几位朋友都好么?”英士说:“都好,吴先生和李先生还送我上了船,他叫我替他们问你二位老人家好。他们还说请父亲过年到美国去游历,他们都很想望父亲的风采。”朱衡笑了一笑。

这时吴妈笑着对夫人说:“太太!看英哥去了这几年,比老父还高了,真是长的快。”夫人也笑着望着英士。英士笑道:“我和美国的同学比起来,还不算是很高的!”

仆人上来问道:“晚饭的时候到了,等不等芳姑?”吴妈说:“不必等了,少爷还没有吃饭呢!”说着他们便一齐下楼去,吃过了饭,就在对面客室里,谈些别后数年来的事情。

英士便问父亲道:“现在国内的事情怎么样呢?”朱衡笑了一笑,道:“你看报纸就知道了。”英士又道:“关于铁路的事业,是不是积极进行呢?”朱衡说:“没有款项,拿什么去进行!现在国库空虚如洗,动不动就是借款。南北两方,言战的时候,金钱都用在硝烟弹雨里,言和的时候,又全用在应酬疏通里,花钱如同流水一般,哪里还有工夫去论路政?”英士呆了一呆,说:“别的事业呢?”朱衡道:“自然也都如此了!”夫人笑对英士说:“你何必如此着急?有了才学,不怕无事可做,政府里虽然现在是穷得很,总不至于长久如此的,况且现在工商界上,也有许多可做的事业,不是一定只看着政府……”英士口里答应着,心中却有一点失望,便又谈到别的事情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