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乐土——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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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乐土(10)

现在他们就在那里走着——马仁走在前,不断地以她鸟爪般的手挥舞作势,嘴巴喋喋不休。那位织工默然不语地跟在他后面。事实上,他和她一道走是为了避免跟其他那些人缠杂在一起,所以走到了一处从教堂那边看不到他们的地方,他便以同属耶稣名下的教友身份与她作别告辞,转身朝着斯奇倍莱的方向踏过原野而去。走到一座山丘顶上他停了片刻。从那里可以一览无遗地俯瞰那长长的谷底,那蜿蜓其间、通向教堂的路。高高站在那里,他放眼观看着那群身穿黑衣,缓步踟蹰朝着归途行进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都露出一副失望沮丧的样子,这时他的脸上浮现了一抹胜利的微笑。

卷三

七月中旬的一个下午,伊曼纽和汉姗去过斯奇倍莱的教堂,给雷谙的坟墓献过鲜花圈后,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沉默地各自走在那条陡路的一边上——伊曼纽穿着他的浅灰的长大衣,汉姗则围着她上教堂用的头巾和一条黑披肩。她以她那棕色而有点瘦小多骨的双手,把那披肩拉拢在胸前。天空里艳阳高照,没有半点云彩。他们的脚步踢起了一层厚厚的灰土,似面粉的飞扬、弥漫。

当他们到达小山顶时,伊曼纽在一株孤零零的山榉树下停下步来。那山榉树在路上投下一片小小的树阴。他把帽子和拐杖背在背上,就这么站了很久,动也不动的;对着那丰饶的景色,他陷入沉思。四面八方,他看到的尽是成熟了,或即将成熟的五谷。这整个地区都变成一望无际的谷海,而阳光正在它那金黄的谷浪上摇滚、起伏着。

“这景色不是很美吗?”终于他说,声音抑制而低沉地:“我似乎在空气里都可感受到这泥土的丰饶肥沃!听听那在尼尔思·坚森的麦田t鸣啭的云雀!真奇怪,每当我看到丰收来临时,我总感到一股庄严的气氛。看到一整年辛苦和奋斗的果实成熟了,那累累的成果可说是瞬间就在我们眼前出现了,这感觉实在是很奇妙。更奇妙的是,想想看,在这里头所显示给我们的,是那股伟大而不受左右支配的大自然力量。不管冬天是酷寒还是薄寒温冷……不管夏天是湿润还是干燥……年年谷物都在同一个时节,不,甚至都在同一天,开花结果。而每种谷物都有它自己成熟的日子!这岂不是个奇迹啊!”他沉默了一会,又继续说:“对于我们,这里面确实蕴含着一个意味深长的教训!”又过了阵静默,他继续说:“我想这礼拜天我要以这个主题作为我布道的内容。这上面有很多话可说——特别是在这时候——这对我们大家都有益处。”

他又继续走他的路,不时地停步于不同的谷田前面,发出了连串的激赏、赞叹。他再度戴上他的白草帽,把宽帽沿转过来遮阴他的双眼。他的眼睛最近有点不大灵光。他的几分倦容,显示出他还没从近几个月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汉姗在路的另一边耐心地跟随着他,一点也不在意他频繁地停停走走。她很注意地听他说话,一面以一副有所询问的表情看着他。她自己一直都很沉默……直到伊曼纽把他自己贫瘠的收成和他在周围所见的丰饶情景作一比较,而突然陷入忧郁的沉思里时。

“噢,可是一切并不是像你说的那么糟啊,”她以一种愉快的声调(出自她口听起来却很奇怪,也很不自然地)说:“裸麦长得很好,只有第六垄才有点发育不良罢了。”

“可是,看看那些马草!我们今年只有五堆,比去年的十二堆,还有前年的十四堆!这实在是个令人伤心的短绌减少啊。”

“伊曼纽,可是这几年来你手边老有那么多其他的事要做……政治啦,还有诸如此类的事。我想那些现在都会改变了,而且你看看吧,当你有更多时间来照顾田地时,你会和其他人收成一样多的。我觉得如今我们正在这里安定下来……这样也不会有什么不好。我敢说你也这么想吧,伊曼纽!”

像往常常有的情形那样,他没听完她的话,就继续他自已纷杳的所思所想了。

“我明年必须尝试轮种一些不同的谷物才行。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会跟你说过一种新的施肥法。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可以真的试试那方法……我们再不能跟以前一样固守成法、包残守缺了。”他突然很不耐烦地说道:“我们必须振作起来。最近我一直很懒,不过我觉得那已经过去了。我渴望再从头开始。”他们在两排高过人头的裸麦间走了有段时间。那裸麦上面有很多黄色及多彩的蝴蝶,像飞舞的三色紫萝兰,在阳光里飞跃、嬉游着。然后视界再次地在北方的小溪谷上延展开来,斯奇倍莱,包括它那些冲洗得雪白干净的房子、田园,以及它那新建的堂皇会堂,都一一反映在那伸延广阔的池塘中央。

伊曼纽在山脚下又停了,路在这里分岔为二,一条通在村子里,而另一条通到西边的边界上。

“对了,你不是说要去看你爸妈吗?”

“是的,你不去吗?我想他们正等着我们去呢。”

“不了,我今天没时间,我有好多事情要思考。我要把我的布道工作做得尽善尽美,让人们能正确地了解我所讲的……而我却还没动手准备呢。不过,别忘了替我向他们问好,说我在这礼拜里会去看他们的——嘿!我说呀!”她走了一段距离后,他在她身后喊着:“要是你记得,告诉你父亲,我没忘记在春天时,他借给我的黑麦种子。在我弄到第一堆麦子时,我马上会还给他的。”

汉姗没转身来听他说话,她继续向斯奇倍莱走去。

为了避免经过村子里,她挑了一条长满野草的路径走。那条路位于牧地和那里面密密地种满了菜的菜园后面。她打从前就知道,在这时刻所有当地的妇女都会拿着针织或抱着她们的婴孩,坐在门旁隔着街彼此闲聊着,而她对于碰到她以前的同伴这件事,有股愈来愈强烈的嫌恶之感。

她发现只有她父亲一个人在家。

这个老人正坐在半暗不明的房里床边的一张安乐椅上,半睡半醒的;他身着简便的衬衫、毛线编织的贴身长裤,粗糙的、又厚又长的头发上,压着一顶皮帽子。他的四周有一群苍蝇围绕着他,她一进门来,那些苍蝇就嗡嗡营营地在房里乱飞着。

“汉姗!是你吗?”他说,扬起他那盲眼上的白眉来。“怎么,只你一个人吗?伊曼纽呢?”

“他今天没时间。我替他问候您。他说这个礼拜里他会来看看您的。”

“噢,是这样的啊。啊,嗯,妈等会儿就回来了。她只是溜到赛仁家去拿报纸来看。我想报上有篇巴烈的演讲词。伊曼纽有没有提起什么关于那演讲的事?”

“没有,我想他今天还没读到报纸。”

“我听说,巴烈给他们狠狠的一击,对他们严加谴责。不过确该当如此啊。这对他们(全是些恶棍),并不过分啊。不然他们是什么东西?全是些做贼的和为非作歹的流氓!但是我说了怎样的话……你在不在意呢,汉姗?我说,我们还要再坐那老虎凳、骑那升天马吗?我们农民又要给那些贵族们做牛做马负重犁田吗?”

他有点艰维吃力地站了起来,趿着一双大拖鞋,拄着拐杖,蹒跚地来回踱步、走动。他瘦小伛偻而又绉缩的身体,因怒气而发抖,他结结巴巴地说着那些他没齿的嘴不能清楚说出来的话语。一只手背在后面,他在房间最暗的那个角落来回走动着,嘴里不停地讲,重复着几个会员的演讲里的大段讲词。那些话语都是他用心记牟而保存在他的记性里的。汉姗放下她的东西,沿窗坐下。

最近见到她父亲,愈来愈让她感到不安。自从他因眼睛失明而不能到田里耕作,尤其是自从他在“抗议”大会上成了一名发言人以后,他变了很多。

没听他在说什么,她坐着自窗口望着外面那处处树阴的小花园。园里有形如鸡蛋的阳光圈在草上和小径上摇晃、爬动着,几只母亲则在醋栗树丛下到处乱耙乱抓!——这正如从前在她少女时代,她坐在这同一窗边编结、描绘着她未来的黄金梦时常有的情景。此时她坐在那儿想着那时候,也想着她结婚的第一年,那时伊曼纽和她单独住在一起,他俩彼此相依,同时彼此互为对方而活,那时生命的每一天,都是一个丰盛的、未知的幸福之启示。在回忆中,她重温着他们结合后第一个冬天那些宁静安详的夜晚,那时他们一起围坐在灯旁,伊曼纽大声地念着他读的书,或者告诉她有关他童年时代的种种。她回想着牧师公馆所在的山丘上,他们共度的第一个夏天,幽静的日落时分,想着周日时回她父母家探访的情景,想着这一段人生里的一切——现在看来真如一个神话故事——对这些她一直都没绝望、放弃,依然希望那种日子还会再回来。有时,特别是从雷谛死后,她幻想着她看出来伊曼纽对往日生活的宁静和幸福,也渴望起来了。可是每天她都更明显地看出,他心里只是自顾自地想他自己的。她不知道他到底想着些什么;对于他与日倶增的不耐与沮丧,他感到无能为力,而在这种感觉下,她不断地想到,他有些什么事在瞒着她……一个刚萌生的需求,正在他心里盘绕萦回着,而这需求是他没勇气向她表白的,一份想要重返他所舍弃了的那种生活和人物的渴盼,在他心头逐日热切起来,而他主要是为了她的缘故才舍弃那些的。

厨房的门被打开了,爱尔丝把头探进来。

“哦,是你汉姗。嗯,我们正等着你们来呢……伊曼纽呢?”

“今天他没时间来。这礼拜里他会找一天来的。他要我替他问候你们。”

爱尔丝的脸马上呈现了一个不谅解的表情,跟着就从门口消失不见了。过了几分钟后,她从厨房里说道(她正在那里翻找碗盘):“奇怪,伊曼纽最近怎么这么忙?他像是永远没时间来看我们这两个老头子呢。我觉得这有点奇怪呀。”

汉姗没回答。她知道最近伊曼纽和她母亲间有点小误会,因为伊曼纽不喜欢她把雷谛的死当做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形就如她一直就坚持说他的耳病是没什么大碍那样。当然,他自己也把所发生的事,视为天主莫可揣度的意愿所降予的一个无可避免的打击;可是,他又觉得她母亲对雷谛之死该觉得震惊才对,因为特别支持他对雷谛耳病所怀的乐观看法的就是她而不是别人。

“报纸呢,汉姗的妈呀,报纸!”已经摸索着回到他安乐椅上的安得士·哲根叫喊着,正等待享用那将来临的听人读报之乐。

“哎,来罗;老爹,我得把给小牛喝的牛奶准备妥当才行呀……你听到奥勒的什么事吗?”

“没有,当真没有啊。我想他已到磨坊去了;你记得喂猪了没?”

“哎,当然喂啦。”爱尔丝说,一边把围裙系于她的粗大的腰部上,一边走到门口来。

“现在,我们来听吧!”老人听到报纸在爱尔丝的手臂里悉率作响时,他高兴地欢呼:“他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顿,我敢保证。哎,巴烈是个好人,他说的像我——你们介意吗?

“够了,够了,老爹,现在安静一点好不好。”爱尔丝打断他的话,让身子重重地沉落在火炉旁的安乐椅上,一边像往常那样地感叹道。

从汉姗变成了一位牧师夫人以后,爱尔丝就彳严然显出一副尊贵高尚的样子,而当安得士·哲根在大会上发言,报上出现了他的名字之后,这种俨然的样子就更是有加无减了。

现在,带着这俨然的表情,爱尔丝小心翼翼地把报纸铺展在她膝上,鼻上戴起了安得士—哲根的那副老旧的铜边眼镜,慢吞吞地开始念着一篇有六栏长的文章:“我们的领导人在满美陆的演说。”

伊曼纽舍弃正路不走,而拣了一条冷清的田间路径,就是为了不受干扰,以构想他周日的布道讲词。最近他常是没多少准备就到教堂去,而由于他的讲词里,缺乏力量和灵感,他自己遂不免陷入困窘之境。

今天他也没能把心神全集中在工作上。他时时不自觉地就心无定向、胡思乱想起来。每刻他都发现自己,正深深沉浸在奥周日传福音很少关联的沉思冥想中。起先是一些琐琐碎碎的事,如一只翩翩的蝴蝶,引得他停下脚步来,注视着它轻飘地在空中翩翩飞舞,或者是沉迷于它艳丽的色彩里……一下子缤纷于蓝色天空……一下子又辉映于金黄色的谷物之间。然后,矗立于树林中新会堂的红屋顶那种不自然的情景,捕捉了他的视线,使他陷入了平日萦怀的思绪中。他想着他的朋友、举国上下的党人,想到他们屈服于政治的羞辱贬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最神圣的律法被践踏在脚下,而竟然保持得出奇的,几乎是无动于衷的平静。

这一点,他无法了解他们。虽然,就在政变突发之时,他曾经丧失爱子之痛,而使他至感挫折、灰心,但他立刻就觉得,鼓动他们在他们能力所及范围,以每一个基督徒的、合法的方法,来反对法律破坏者,乃是他的责任所在。可是随后选举委员会的人,有一天却来拜访他,求他别再鼓动一次风潮。他们说,他们和其他圈子的人±,经由“书信联络”,已达成结论,那就是,由于他们无法鼓动大家有力地反对,目前还是向那些当权者低头为妙。甚至木匠尼尔生,虽然一副抑郁不乐的样子,也同意了其他人的意思,还解释说,事已至此,还是先给他们的对手留点余地。他原来颇期盼尼尔生会因自尊受损而一发不可收拾,而连他竟然也屈服了。

最近有个晚上,那位织工韩森也来找他。带着他平日的神秘样子,并旁敲侧击了老半天,他宣称他们有了一个“战术改变”。同时他有几分暗示地说,教区会议主席的表现,实在不甚称职。最后,提起一些有关他私生活方面的事,他说得暖昧不明,令人难解。他说,那事情是不堪调査询问的,而且对一个身为精神觉醒分子所形成的一个大集团的政治领袖来说,发生那样的事是很不幸的。他这些暗示话语,伊曼纽听不明白,也不喜欢更进一步的去探究它。他决定再也不要和那些民众的政治、无聊的政治,有任何瓜葛了。他从来就没对政治特别感兴趣过,而现在他又有充分证据,证明它的毫无价值。那个使他奉献自己,以促使其早日实现的主义,将不受所有法律的订立,和法律的破坏所左右,而日渐茁壮成熟——就像土里的种子,不管冬日的寒冻,夏日的干旱,仍然将它饱满的谷粒献给人类那样。

这几个月他学习了一件事。他现在知道,群众中仍有很多蛰伏的力量有待激起;他原以为新时代的黎明已很接近,但现在他明白,在期待它真正的到来之前,仍需很多的自信和自重。也许有一天他会看到它的来临。可是他不会丧气或疲倦的。他深信他正在为世界真理和正义的胜利行列的前进铺路,甚至单单这信念就让他感到喜悦。甚至单单宣布和平王国的来临,都含有喜悦和获得报偿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