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乐土——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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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乐土(13)

在接受他们邀请之前,伊曼纽犹豫了一下。他宁可婉拒。七年来他一直把自己关闭在他自己的“朋友”圈子里面,只有在那圈子里,他才觉得坦然自在,而他也不希望和哈辛家有任何持续相识的关系。但,另一方面,他又担心他们会把他的拒绝视为是由于害怕或害羞所致的。他确信兰熹儿小姐会认为事情是那样的,而且会把这件事告诉他妹妹和他的家人。此外,他也无法自欺。他是有点为他的好奇心所动,也有点希望能消遣一下。很想看看哈辛医师为人乐道的房子和它那艺术化的装潢。再说,他和兰熹儿小姐的谈话被打断时,正是他开始对那些谈话觉得有兴趣之际,而他并不反对有个机会再接下去唇枪舌剑一番。

一小时后,伊曼纽就坐在哈辛医师家光线良好的餐厅,那精心布置的餐桌之前了。一进屋里,那房屋和它那出色的装潢布置立刻就令他不自觉地感到拘束和不安。他还没完全摆脱那种感觉。这屋里的布置、摆设,在很多方面都使他想起他父亲的家。又踏在铺地毯的地板上走动,置身于精雕细琢的家具与许多大镜子之间——而那些镜子在每个方向都把整个人体的形影照映出来——被许多绘画和男女的裸体雕像围绕着——又再次地陷落于铺有天鹅绒坐垫的安乐椅中……凡此都使它不自在。起先,看到这些豪华的东西时使他十分不安,他很后悔让自己给说服而进入此屋。而大厅里有一位漂亮的女侍迎前来接待他,尤其是令他感到不舒服。这女侍穿戴短而蓬松的裤子,戴顶僵硬而古板的滚边帽。她走上前来,礼貌周到地并带着公式化的微笑,把他的帽子、手杖接过去。下一步动作,她开始刷他的大衣,嘴里并不时称呼他“牧师大人”。他一直很想把她的刷子拿过来,坦白地说:“我说,孩子,别让我们自我愚弄当傻瓜了。我惯于刷理自己的皮鞋——所以,我当然能够把自己裤上的灰尘刷掉啊。”

看到那豪华的餐桌,摆满了各色各样引人垂涎的美味佳肴,那威尼斯出品的瓶器、昂贵的瓷器,也习惯性地使他心里产生了一种类似的嫌恶感。在这敌人的阵营里接受热情的款待之际,在“主义”信奉者及同道“友人”的眼里看来,他所引为己责的那种责任,他感受到了;他感到要有所匡正方可。哈辛夫人提出有关他教区居民的有趣问题,他都礼貌地,甚至周详地给予答复了。可是,他一直都小心戒备着,没有一刻放松他那严肃、且几乎是阴沉的表情,他用这般的态度来对他周围所见的一切奢靡豪侈表示沉默抗议。

哈辛医师的餐厅装潢布置得颇为独特,一半庞贝式,一半则是现代风格的。瘦长的长颈瓶、瓮,摆在两列赤土色长墙的许多小台子上面。房间尽头的墙壁则覆盖着深绿色的布巾,墙上挂着一些昂贵的收集品,有古老的精美彩陶器和意大利美加利卡的碟子,以及古老的手操式武器。在餐桌的前端那边,兰熹儿小姐和医师正热烈地辩论着有关现代音乐的问题;而末端这边,那两个年轻人大部分时间都靠着头,耳鬓厮磨,低声说话。由他们彼此顾望相视的眼光(先则含着柔情蜜意、继则嗔怪责备)来判断——说他们正朝着比表兄妹关系亲蜜的大道上前进,似乎不致于是不对的。正对着伊曼纽和哈辛夫人,坐着一位穿黑衣的沉静女人,在她旁边的,则是位外貌至为奇特的长者。他约有七十岁上下,体格高大而粗壮。他有个光秃的头,亮得把整屋的光都从那上面反映出来。他的紫脸被一张宽大的嘴屮分为二。他的嘴时刻都开展着一个大而厚的舌头,这大舌头使他说起话来口齿不清。他的眼睛很小,有点斜眼,而他的鼻子则是个完完全全的鹦鹉嘴。他头部的皮肤在他颚下松松软软地垂挂着,就像鹈鹕鸟的紫色小囊袋一样。另外,他还有个小小的白色皇帝髭,和两个小半月型的颊髭,照着旧时宫廷的时尚,从耳下延伸到脸颊中间处。这些构成了他的整个脸,和这贵族式髭须相配的是个黑色的领饰,上头插塞着一枚卵形的钻石别针,连着一条小小的金链和一枚胸针,别在胸前衬衫的中间处,还有一条杂色的大丝帕,他用那手帕在他颈背擦个不停,却看不出来他干嘛要这样。此外,他却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灰色外套。他所穿的亚麻布衫和他的一双手,倒也没显示出他是个爱干净的人。

这个人就是哈辛夫人和她的侄子很在意地、很热切地谈着的那位“约厄欣叔叔”,一个以前拥有“耶格美士”(1)头衔的地主。最近,由于他爱好种马,豪华昂贵的马车,雇用众多的仆役、美酒等等的名士毛病,以及他那不足为外人道的风流韵事,他被迫变卖财产,现在主要靠他家人的施舍救济而过活。目前,他和他的妹妹(着黑衣的那个小女人)一道来“造访”哈辛一家,不过这拜访已经延续好几个月了就是。

约厄欣是属于凡事皆持极端反动观点的“少数派”,和他的其他特性相一致,对他自己属于那些反动份子之一,他常引以为荣。他老是称呼自己——边说边拍着他宽大的胸脯——是——不幸的四十八年度以前的思想代表人物。当他出售田产时,发现把他的土地买过去的竟然是位富农,他对于那日益侵入逐渐得势的民主政治的观感并没有因此而软化。在其他时候,对政治本是绝口不提的哈辛家,最近从早到晚,反农民、反议院、反高级中学,甚至反政府的怒声,却整天不绝于耳。虽然他忠于君王和政府,他却认为他们对那些政治运动的“煽动者”予以太多的关注。按他的想法,他会把他们放在战舰里,运到克里斯汀塞去,让他们在那里挖土敲石劳动改造,直到他们悔改为止。他认为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行之法了。

既是如此,伊曼纽和这个人相见面,的确是有令人担忧顾虑的理由了,而不多时,他们先前所顾虑的,果然发生了。“耶格美士”一听到伊曼纽的名字,立即他整个头都变紫了,没握手,也没对后者有点冷淡的问候招呼有所答礼,他即刻冲进餐室,餐室里哈辛夫人正在那儿照料着各项安排布置的事宜。

“这是什么意思?”他以他那不清楚的口齿大叫着,由于耳聋,他从没估量过他声调有多大多惊人。这不是从末尔必来的那个狂人那个煽动者吗?你们竟去访晤那种人?你要我和那样的人见面?露朵维卡,这是什么意思?”

“叔叔你听我说!”哈辛夫人以异于平日的坚决口吻回答,使得约厄欣叔叔愣了一下:

“你知道哈辛和我都不干预政治的。再说汉斯特牧师是个很有教养而又有趣的人。与他谈话,我们可获得很多乐趣和种种见闻,而这并不是非要赞成他的看法不可,所以,叔叔,千万请你别冒犯他才好,请你记着,今晚他是我们的客人。”

这项警告在开始用餐时显然收到了效果,他僵僵地坐在那里,像根标竿那样挺着,带着一种傲慢和被冒犯了的样子拒绝进用所有的餐点。可是,当他看到他无声的抗议完全不为人所注意时,或者,到了最后他们会需要很多的决议——他突然改变了战略,贪婪地享用每一碟餐食,把刀叉敲得嘎嘎作响,时时都打断别人说话,要求递面包递奶油给他,“再多一点肥猪肝,露朵维卡。”借着这些言语行止来表示他一点也不把那个狂人放在眼里。

过了段时间,谈话变得十分热烈;其他人的谈话较为轻快,但其间更常为人听到的是伊曼纽那缓慢而有思想的话语谈论。

他和哈辛夫人的谈话慢慢地、逐渐地转到,在那些时日被热烈争辩的一个问题——民众的,尤其是农民阶级的,受高等教育的问题。伊曼纽随心所欲地表达他的看法,而在这方面他故意提出了他重视高中教育的意见。哈辛夫人非常专注地听。她容易受人家意见的影响。她看到他人热中于某些事物时,她也就立刻被激起热情变得热心了。当别人讲话时,一种深思的表情总会浮现于她端庄美丽但并不特别聪明的脸庞之上,而其脸颊是柔柔圆圆的、带着玛丽亚式的微笑~好像别人讲了这些话,终于使她恍然明白了某些长久以来她想不出其究竟的事情。现在,她就如此地坐着——脸倚在手上,手肘轻支在桌沿——有时当她以悦耳的声音提出“异议”时,实际上这反对他的意思少,给他更进一步解释他意见的意思多。

可是,其他人也开始听他讲话了。伊曼纽不可摇撼的真挚热诚和强烈的自信,再加上他的粗衣大胡,给人一种男性魅力和坚定有力印象的外观,不止如此,甚至因他经常以师长、教者的身份在农人面前出现,而养成的那种说教训人的说话方式,举凡这些都使得他在他们眼中看来愈发有趣了。此外,对他们而言,他谈的话题是至为新颖,闻所未闻,他的措辞用语新鲜而令人讶异,自然而然就使他们不由得不对他产生敬意了。

甚至那对年轻人也停止耳语,而听他讲话了。那位自行车赛手溜了他婶婶一两眼,好像是在说:

“婶婶,你可对了!这人的确有点东西!”

另一方面,兰熹儿小姐显然是意兴阑珊。当愈来愈多的注意力被伊曼纽吸引去时,她靠着椅背,一边以她那尖长的手指神经质地把她的面包不断地剥捏弄碎。

对于他的谈话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伊曼纽自已也有点感到兴奋得意。此外——忘了先前在户外时的推辞拒绝——进餐过程中他也喝了两或三杯的酒了。他的语调也变得较为轻松自在。过了一会儿,他说话出口成章,句子组织得利落清晰、轻重得宜,连自己都觉得惊奇讶异。

可是,同时,一种嫌恶之感从他心里油然而生。也就是一种责任感。他觉得他应该把真话告诉这些人;到这里之后他就这样觉得,但一直积压在内心里。为何不能勇敢地指出那问题的严重所在处呢?他自问着。他有权安坐在这些浮华奢靡、细致精美的事物之中,而不出声斥责抗议吗?这些人沉溺在自满自得的安然无忧之中,他们傲慢无知,对于什么是使人的心怦然喜悦、满怀期盼的事物,他们一无所知,难道尽他所能地把他们从这种迷梦士唤醒,不正是他的职责所在吗?

现在,在桌子四周产生了一股小小的不安。本来他以令人尚可容忍的方式,大胆而挑衅地赞美了高等学校,以及那些学校所播传于全国人民的精神,这时他突然把话头一转,谈到时下引起政府与民众间重大争执的问题。

他们全都焦急不安地看着约厄欣叔叔。他的头又变成了紫色,膨胀得就像个充了气的气球般。伊曼纽的话一停,他就朝着他俯身向桌子。

“对不起,先生!”他言语笨拙、口齿不清地爆发出来了,一面把他的手放在耳后——聋子常有的那种动作——那是只十分不贵族的手,每个关节处都有一撮长毛——“我听说你是那所谓的人民解放运动和那……那投票选举政治的热烈拥护者啊。”

“一点也没错。”伊曼纽回答了,在这当儿被打断了话题使他有点不耐。

“先生,也许你会允许我引你注意到一个例子。这例子会使你改变你的看法。我只要举一个例子就可让你看清,对未来和对国家的福祉而言,这全民参政权是如何的不幸,不止如此,应当说是多么地具有破坏性的。”

哈辛夫人看看他先生,想要让他阻止约厄欣叔叔。可是这位医生在他正直而有尊严的外貌之下,却藏有不少年轻人那种好戏谑、恶作剧的心性,他装作没看到他太太的暗示。这两人正要脸红脖子粗大吵一番,他觉得看他们双方斗一斗,是蛮有趣的。

“因此,我大胆——很简单地——把以下事实摆在你面前,”耶格美士继续说:“有一次在有……有段日子以前,哼!我有个牧牛人……一个牧牛人,你明白吧?一个很稳重而可敬的人,也许;可是此人相当无知……几乎连最基本的知识都没有。谈到合法的事,他知道有关我们宪法方面的知识,大概跟他所知道有关土耳其或是中国方面的事一样少得可怜!现在,我问你,”他以逐渐增长的自满继续说着,好像从全场沉默中,他发现他正赢得了他人的赞同:“你真的认为这样一个人在领导我们国家这件事上和……嗯,和我们可敬的主人——哈辛医师,该有同等的影响力吗?同样都举足轻重吗?”

自认已获胜了,在这种事态下,他把自己投回椅中,两手交抱胸前,等待着伊曼纽的答话。

伊曼纽宁可宽容地回答耶格美士的问题,他认为该对此人忍让一、二。可是他察觉了别人等着他答话的期盼之情,于是考虑了片刻,也喝了口酒,然后他说道:

‘我认为不管他的无知,那个牧牛人不仅该拥有和哈辛医师同等的权利,而且,如果公平的话,他也许该有双倍的权利。”

这话答得如此坚定而听起来又那么的似非而是、自相矛盾,以致他们全都爆发出抗议来。

“你当然不是真的这个意思,”甚至哈辛夫人也这么质疑了。而约厄欣叔叔把手遮在耳后——靠向他妹妹,以一种很可能他以为是耳语的声音说:“他在说什么?他说的是什么?”

“在我看来,这道理很简单也很明显,”伊曼纽继续说,再一次因遭受反对而变得更健谈多话了:“我不懂为什么一个人的出身,对于他和国家的关系上应该产生任何影响。一个人出身贫寒;这可能是他的不幸,因此,比起那些出身际遇与他相反的人来,他应当更有理由受到提拔照顾才对。至于他的无知,或者,该说是书本知识的缺乏——啊,这只是意味着国家并不愿意在他的教育上多花费一点罢了。可是,这也不能作为对他如同后母对待继子的理由呀;相反的……在不好的时代里,贫苦和力量弱小的人永远是受苦最多的人,因此,一视同仁地给他们投票权只不过是个起码公平的做法而已。如果有公平正义的话,应该对国家政府产生最大影响力的,既不是那些懂得最多的也不是那些花得最多的人……而是那些承受冒险最多的人。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我的政治学!”

“可是你这就几乎是……你实际上是个社会主义者了,”哈辛夫人说。她把下巴支在于上,深思地往上看着天花板的一角。

“我是不是个社会主义者,我无法肯定地说。如果我所表达的见解是很社会主义的话……那么,我就是个社会主义者了。对这称呼我不会大惊小怪的。”

“他在说什么?他说社会主义啊!”耶格美士结结巴巴地说,又一次地靠向他妹妹,好像她惟一的职业是当助听筒似的。

“可是,汉斯特牧师,你必然承认,”医生现在接上话头了:“一般而言!至少在大多时候——人民并没有能力来判断什么事、怎么做是对他们最好最有利的。因为他们首先必须具备知识、经验等等——而这些一定是,举例而言,一定是一个乡下劳工所缺乏的。当然,我们知道事情是永远会有例外的,这我并不否认;可是,一般说来,我确信我们的农民阶级需被看做是一个大孩子,没经验的——在目前而言——不可驾驭、难以管理的大孩子,如果现在把事情都交由他自己判断的话,不可避免地他将使他自己陷入种种的不幸之中。我说的你不认为对吗?”

“我不知道这种对农民的缺乏信心,是怎么产生的伊曼纽回答:“我们从历史上看不出来你所担心的事情。相反的,历史教我们知道,这种估计判断多么的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