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奇倍莱村和末尔必村的夙仇宿怒再度爆发了,情形比以往更为剧烈、严重。从前融洽、和谐的教会,现在自然呈现分崩离析。教区主席被迫卸庄垮台之后,又回复到以往酗酒打牌的旧行径,同时他还呼朋引伴,拉了许多人步他的后尘,和他一起狂欢作乐、放纵无度。尼尔思……一向被村民视作为美好、神圣之主义而奋斗牺牲的烈士,却朝着他自己所梦寐的目标跨进了第一步。
马仁·史麦德处的祈祷会越来越受欢迎了,而尼尔思在那里面渐渐训练自己成为一名行走四处传教布道的教士。为了方便扮演此一角色,他准备了一顶宽边帽,一副墨蓝色眼镜。
牧师公馆里正忙着准备卸任离去。伊曼纽突然间对他的工作兴趣尽失,只希望尽快摆脱这些田啦马厩啦的诸般事务。他将谷物悉数卖给一位邻人,并讲好以减付一部分价款为代价,要这位邻居代为管顾那片土地直到继任的牧师来履任为止。伊曼纽把牛啦马啦以及农具等全都变卖成现金,将得到的款项拿来偿还许许多多的小债务。这许多年间他不辨善恶不分好歹,很愚蠢地在从前的朋友间积欠下了许多的债,而这些债务比其他的事更造成了他在教会中影响力的大大削弱。
希果丽晓得要搬去哥本哈根后,兴奋得冲进冲出,飞扬着她那一头的金发,并且把她的欢欣传给了她妹妹;小戴格妮在夏天里长大了不少,这时也自己在那里跑过来走过去,兴奋莫名。每当伊曼纽一出现,希果丽就立刻缠住他,磨着他讲述那即将到来的快乐曰子。每天黄昏,吃过晚饭之后,伊曼纽都得把她抱上膝头,告诉她有关哥本哈根市街是怎么样个情形,那里的人怎么样,那些灯火通明的商店、在街道上叮叮当当的电车、叫卖兜售商品的女子、圆塔边满身灰尘的男人、舶满船只的港口、国王穿着红色制服的马夫,还有帝和里的照明设备……他愈讲愈沉迷于其内,不禁勾起了自己无数蛰伏心底的回忆,因而每次等他讲完,都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刻了。
这时汉姗就静静坐在摇椅上,给孩子缝制假日穿用的衣服,给她们编织新袜子,“这样她们在都城里的那些阔亲戚那里,才不会因他们衣杉褴褛而感到没面子。”一度她曾这么说。伊曼纽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他们的来曰应当是更加光明,充满希望的,她应该高兴才对呀。有一两次他甚至还发现汉姗独自啜泣、淌着泪;他问她怎么回事,她又沉默不语。每次他想接近她,她就变得害羞规避,甚至是一副厌恶排拒的样子,这很使他大惑不解。每一次他在她身旁坐下打算拉她的手,与她促膝谈心,她立刻就借口说厨房或什么其他地方有事,得马上去照料,而起身离去。
他兀自下结论,认为是紧张不安所造成的,而她之所以紧张乃是因为他们快要分离,他们共创的家园助将拆散之故。离别即将到来,她竭力掩饰心绪哀伤,而他尽量设法安慰她,让她开心。但是他的宽慰劝勉,似乎反而伤了她的心,终于他觉得最好的办法是由她去,不管她了。
他们焦急盼待的信几乎是以最快速度从哥本哈根寄来了。
他父亲的信,仍跟以往一样,用的是宽宽大大四四方方的信笺,父亲信里还附有妹妹贝娣涂涂改改、散发着香气的一张信笺。伊曼纽一拿到信,立刻坐下来大声朗读给汉姗听,他深深为父亲及妹妹对他的诚挚关爱、思念盼望所感动而热泪盈眶。
父亲的信仍是以一向那种颇为矜持拘谨的笔调写就的。他说他自己已是风烛残年,距大去入土之日不远,有再见到他的长子之日,于他而言快乐莫大于是了。久来他就朝暮思念这个儿子啊。对于他的自负,父亲丝毫未加责备,只是全心全意地欢迎他回到他家去。
“以前你住的那两个房间,最近期间就会为你准备妥当。”他信里写道:“我更不需要告诉你,孩子将是众所疼爱的小客人;他们的房间就在你邻近,我们一定尽全力使他们都在此快乐生活。你或许知道,数年前我租了一个可不算小的花园,所以也有够宽敞的地方供你的孩子游玩。那块土地原先有一个时期是已故的康法仁斯瑞·塔其曼——你大概还记得他吧——租去的。我会派人去叫木匠来,做个秋千什么的玩意的,让孩子有点游戏玩乐的东西。他们也4、会缺少玩伴,住在这里三楼的雷伯纳家,一楼的温特斯家都有可爱善良的小孩,但愿他们不至于太过怀念无拘无束的乡下生活才好。我十分了解你妻目前要暂时留在乡下的用意,也非常赞成这决定;她不可能一下子就适应大城市里的陌生生活的。
“今天就写这么多了,余待后续,你弟弟卡尔向你致意;他特别要我附笔转告你,并非所有的‘卡马·赢客”都是‘那么邪恶的’——他特别要我使用这个字眼——正如你可能想到的。他期望有一天能邀请你到艾玛连堡宫的卫兵室逛逛,以便说服你,改变你的观感。他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我爱你们,愿你们合家安好——挚爱尔等的父亲字。”
“想想看吧,”伊曼纽甫一读完信即迸出这句话来,眼睛发亮地望着坐在摇椅里,弯着腰专注于编织工作的汉姗。“我又能住在昔日屋室里了,在那些房间里举目可以望见运河、电信交换台,以及基坚堡宫殿!那将是何等有趣的事呀……有那座花园不是很棒吗?想想看孩子们在那园里玩乐戏耍的情景吧,真是得其所哉啊。你不觉得那是很让人高兴欢喜的吗?”
汉姗只点了一下头。她的胸口觉得胀闷郁塞,她闭起双眼来,仿佛是一个内心正处于煎熬挣扎的人。贝娣的信则处处显示着丧子之痛所造成的抑郁迹象。
她写道:“你不会知道,自从上主召去了我的小凯之后,家里变得多么悲愁、空虚。我渴望你的小女儿早日来到,如此我才能再度听闻到孩子们叫呼笑闹的声音。告诉你妻,不用为孩子担心——我了解做母亲的担心、忧惧。她不在她们身边的日子,我们会悉心照料他们的。可是说来说去,我最思念的还是你,亲爱的哥哥呀,我已经有太多年不曾见到你了,据田内绅小姐说,你现在晒得黑黑的,蓄着一把大胡子。田内绅小姐她最近不是和你见面吗?她是经常来找我谈谈聊聊的。我又能再见到你了,多让人高兴的事啊!你一定会好好待我的,好吗,伊曼纽?我非常的需要你的慰藉,渴望把头靠在你肩上,向你倾诉内心的种种。伊曼纽——上帝眷顾了我们了。愿我们能荷担加诸我们身上的重担大任!
“我觉得你不必为你的将来而忧虑、焦灼。父亲和我丈夫皆作如此想。昨天,爸爸收到了你的信,叫人把信送来给我读,之后我们正好外出和贾斯提·慕克先生一起吃饭,那位教长,他是我们的好友,正坐在我身旁。读了你的信后我非常的兴奋,便禁不住告诉他,你就要搬回城里来了。奇怪得很,他似乎事前对这粧事就有所耳闻,而且似乎对此十分高兴。后来我终于直截了当问他,你是否能在城里找个什么小小的差事维持生活,而他表示那应当是不会舍困难的。‘你哥哥学历很好。’他答道:‘我们这里需要有朝气有干劲、经得起考验的年轻朋友加入。’他尤其强调‘经得起考验’这个措辞。整个说来他对你的口评甚佳——他记得你在家时日的种种——我想以往那些事将不会有所妨碍,何况如今你所持的看法也已改变了。”
在九月初,离别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那天非常的忙碌,大家都离情依依。一大早伊曼纽先到斯奇倍莱教堂墓园,跟雷谛的墓作别,然后再去汉姗娘家,看他的岳母岳父以及汉姗的哥哥奥尔,奥尔他现在掌理他父母的产业。他们对伊曼纽颇为冷淡。爱尔丝尤其是受到斯奇倍莱村民一般观感的影响,虽然照汉姗的吩咐,伊曼纽说到她在斯考林区安妮家仅是做短暂的停留,跟老友盘桓盘桓而已。可是一提起要和安妮在一起,爱而丝眈眈的双眼里就流露出鄙夷不信的神情来了。
前面提到的代理牧师早晨时候抵达了牧师公馆,他随身带了一个镀银的咖啡壶和一张摇椅。午后不,马车终于出现了,这马车是伊曼纽为了怕劳动他的左邻右舍、欠下他们人情,而在城里的一家马车出租店租用来的……驾车的马车夫衣帽穿戴整齐。
伊曼纽像要出远门旅行那样兴奋欲狂,在那些大大小小箱柜间冲过来跑过去,忙得不亦乐乎。他穿着一件新做的黑大衣,头发和胡子都刚梳理过,焕然一新。希果丽跟着他到处乱跑,他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生怕她父亲把她丢下不带她去似的。她几乎彻夜都未阖眼睡觉,每隔没多少时候,就问一次几点钟了。而且从一大早起就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私人的宝贝玩意盒—只小铁桶、一个破损了的洋娃娃头、两个装满彩色鹅卵石的火柴盒——不管人家怎么说也不肯把它们放下片刻。
汉姗说服阿比侬,要她也跟孩子一道去并住一段时候,好照料他们,这使得她也充满了离情别绪,在那儿激动地哭泣着;如今空空的马厩里,仅剩赛仁独自坐在那马槽上,沉思着这沧桑多变的人生。
汉姗一整天都非常平静,也帮忙着把事情一?件一件料理妥当。没有人可以从她脸上看出她的心事,看出她确信从此一别,她与丈夫孩子再无相见之日了……她知道在许多新的人和新奇的事物之中,孩子有他们的新的天地、新的生活内容,很快就会把她忘掉的;等到他们再大点,懂事了,习惯T他们的生活环境了,便会以母亲是个村妇、一口土腔而感到羞辱,觉得她会碍她们的事的。但她认为孩子是无辜的,不该由于他人做错事而受苦。她要自己做到这点。他们应该完全而充分地享受那生命的美好,灿烂,享受那也是她曾梦想拥有的一切。伊曼纽呢?对他来说,很快的自己也会变成他沉重的包袱,他会想到要把它抛掉的。最近她从各种迹象,在在都可以看出来,在思想上他已经生活在一个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了,那是个她永远也无缘与他共享的世界。一旦他回到原来的生活圈,不需要多少时候,他便会感觉到存在于他们彼此间的鸿沟的;所以接到信时,他会有如释重负、松一口气之感的——等到那么一天,汉姗会写信告诉他,自己永远不再回到他身边去了,他恢复自由身了,他不管怎么说要她改变主意,她也都不会改变初衷、回心转意了。
她丝毫没有谴责伊曼纽什么。只怪自己骄傲自大、愚昧无知,幻想自己可以高攀、能挤进上流社会。她甚至对眼前发生的事,都不觉惊奇、感到意外了。自己只是自食其果罢了。仅仅暗自纳闷,为什么事情没有更早发生。以往七年的历程,对她来说,恍如一梦、显得虚幻不实。有时她会觉得自己还是个住在父亲家里浑然无知的小女孩,而她的婚姻,在末尔必枚师公馆里度过的这些岁月,仅仅是一场令人不安,梦魇连连的大梦罢了,不久公鸡司晨啼声嘹亮,自己便会从那梦中醒来的。
离别的时刻到了,她亲吻孩子,和伊曼纽道别。她平静安详,神色自若,真的会让人觉得此次离别只不过是短暂小别而已。她跟着他们走到马车那里,替孩子穿好衣服,叮咛阿比侬到哥本哈根前,一定要给孩子们系上围兜兜。
分手的那刻,伊曼纽情不自禁,不断地拥抱汉姗,亲吻她的前额。为了让他轻松高兴,她说他不用为她担心,她会过得很好。
“伊曼纽,好好照顾两个孩子!”她在最后一刻说道,然后——这些话似乎已耗尽她最后一丝一毫的气力,马车还没启动前,她即转身走上阶梯了。
“快到花园的小土丘上——这样我们才能跟你挥手——直到最后。”伊曼纽在她身后喊道。
但她并未转身回头,很快地就进入屋里了。
马车夫噼啪挥动他的皮鞭子,于是马车开动了。当车子驶出花园拱门时,“万岁万岁!”希果丽发出了大声地喊叫欢呼。
经过村子时,村民们大半都挥手喊道:“再会,一路顺风!”其中有些,因为看到那豪华的马车以及那穿戴整齐的车夫,不禁肃然起敬而自动地摘下帽子来。
马车抵达大路时,伊曼纽叫道:“孩子们,快把口袋里的手帕拿出来!”
那小土丘位于花园边角处,他们一看到汉姗站在那上面,便都开始朝她猛挥手。她怎么不向我们挥手回应呢?伊曼纽心想。“挥手呀,孩子……挥手!”他说,两眼里噙满了泪水。
但小山丘上的身影一动也不动……他们的“珍重再见”并没得到回应。
汉姗像座雕像般立在那小山丘上,直到马车最后的一瞥消逝无踪——然后她才静静走下小山。骤然她感到一阵晕眩罩住她整个人,她沉重地坠坐在那由小山下到花园的木造阶梯上。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汉姗依然坐在那梯级上,她的脸埋在双手里,而此际秋风自她头顶的树枝枝桠间呜咽而过。
日落时分,她起身走回屋里去。此夜她要在父母亲家里度过,她要睡在那间少女时曰她一向睡的那个老房间里。第二天,安妮的丈夫会来接她上他的船,把她载到她未来的家去。
她从空荡荡的卧室中收拾了一小包袱衣物,走到马厩跟赛仁——现在他是此地惟一的主人了——道别,然后离开了那座牧师公馆。
彭托庇丹作品年表
1857年7月24日生于丹麦的弗雷德利卡(Frederica)小城镇;父亲戴恩思·彭托庇丹是位乡下牧师。
1863年迁居于仁德斯(Randers)镇。
1864年德、奥两国占据仁德斯镇,他亲身历难。
1877年在哥本哈根的科技学院,攻修工程师学位。尔后,突想做一个作家,乃放弃学业,旅游瑞士,回丹麦后,于希勒级乡的一所高中任教。
1881年与农家女结婚;开始其写作生涯。出版小说《锻羽》(Staek kede Vinger)。1884年定居于其妻的家乡奥斯比。
1887年再迁居哥本哈根,为《政治家》写文章。他的第一任妻子离他而去,数年后正式离婚。
1890年出版小说《云懸》(Clounds)。
1891年——1895年出版长篇小说《乐土》(Det For jaettede Land),书分三大部分。
1892年再娶安朵奈·柯芙。出版英文版的《乐土》第一部,英译为《伊曼钮》或《土地之子》。
1894年出版小说《守夜》(Nattevagt)。
1896年出版英文版的《乐土》。
1898年——1904年出版长篇小说《幸运的彼得》(Lykke—per),原书分成八大部分完成。
1905年重新修订《幸运的彼得》,分成三部分,此后以此为订本。
1912年—1996年出版小说《死人国》(Dedcp desrige)。
1917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1927年出版最后一部小说《人的天堂》(Mands himmerig)。
1932年幵始写回忆录。
1933年——1934年出版回忆录,分五册出书。
1934年8月21日于丹麦的欧卓坡(Ordrup)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