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有意呢还是偶然,潘家洵先生的《HeddaGa-bler》的译本,今年突然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计算起来,距作者的诞生是一百年,距《易卜生号》的出版已经满十年。我们自然并不是要继《新青年》的遗踪,不过为追怀这曾经震动一时的巨人起见,也翻了几篇短文,聊算一个记念。因为是短文的杂集,系统是没有的。但也略有线索可言:第一篇可略知Ibsen的生平和著作;第二篇叙述得更详明;第三篇将他的后期重要著作,当作一大篇剧曲看,而作者自己是主人。第四篇是通叙他的性格,著作的琐屑的来由和在世界上的影响的,是只有他的老友GBrandes才能写作的文字。第五篇则说他的剧本所以为英国所不解的缘故,其中有许多话,也可移赠中国的。可惜他的后期著作,惟Brandes略及数言,没有另外的详论,或者有岛武郎的一篇《卢勃克和伊里纳的后来》,可以稍弥缺憾的罢。这曾译载在本年一月的《小说月报》上,那意见,和Brandes的相同。
“人”第一,“艺术底工作”第一呢?这问题,是在力作一生之后,才会发生,也才能解答。独战到底,还是终于向大家伸出和睦之手来呢?这问题,是在战斗一生之后,才能发生,也才能解答。不幸Ibsen将后一问解答了,他于是尝到“胜者的悲哀”。
世间大约该还有从集团主义的观点,来批评Ibsen的论文罢,无奈我们现在手头没有这些,所以无从绍介。这种工作,以待“革命的智识阶级”及其“指导者”罢。
此外,还想将校正《文艺政策》时所想到的说几句:
托罗兹基是博学的,又以雄辩著名,所以他的演说,恰如狂涛,声势浩大,喷沫四飞。但那结末的豫想,其实是太过于理想底的——据我个人的意见。因为那问题的成立,几乎是并非提出而是袭来,不在将来而在当面。文艺应否受党的严紧的指导的问题,我们且不问;我觉得耐人寻味的,是在“那巴斯图”派因怕主义变质而主严,托罗兹基因文艺不能孤生而主宽的问题。许多言辞,其实不过是装饰的枝叶。这问题看去虽然简单,但倘以文艺为政治斗争的一翼的时候,是很不容易解决的。
一九二八年八月十一日,鲁迅。
四
有岛武郎是学农学的,但一面研究文艺,后来就专心从事文艺了。他的《著作集》,在生前便陆续辑印,《叛逆者》是第四辑,内收关于三个文艺家的研究;译印在这里的是第一篇。
以为中世纪在文化上,不能算黑暗和停滞,以为罗丹的出现,是再兴戈谛克的精神:都可以见作者的史识。当这第四辑初出时候,自己也曾翻译过,后来渐觉得作者的文体,移译颇难,又念中国留心艺术史的人还很少,印出来也无用,于是没有完工,放下了。这回金君却勇决地完成了这工作,是很不易得的事,就决计先在《奔流》上发表,顺次完成一本书。但因为对于许多难译的文句,先前也曾用过心,所以遇有自觉较妥的,便参酌了几处,出版期迫,不及商量,这是希望译者加以原宥的。
要讲罗丹的艺术,必须看罗丹的作品,——至少,是作品的影片。然而中国并没有这一种书。所知道的外国文书,图画尚多,定价较廉,在中国又容易入手的,有下列的二种——
《TheArtofRodin》64ReproductionsIntroductionbyLouisWeinberg《ModernLibrary》第41本。95centsnet美国纽约BoniandLiveright,Inc出版。
《Rodin》高村光太郎著。《Ars美术丛书》第二十五编。特制本一圆八十钱,普及版一圆。日本东京Ars社出版。
罗丹的雕刻,虽曾震动了一时,但和中国却并不发生什么关系地过去了。后起的有IvanMestrovic(1883年生),称为塞尔维亚的罗丹,则更进,而以太古底情热和酷烈的人间苦为特色的,曾见英国和日本,都有了影印的他的雕刻集。最近,更有Konenkov,称为俄罗斯的罗丹,但与罗丹所代表是西欧的有产者不同,而是东欧的劳动者。可惜在中国也不易得到资料,我只在昇曙梦编辑的《新露西亚美术大观》里见过一种木刻,是装饰全俄农工博览会内染织馆的《女工》。
一九二八年九月十五夜,鲁迅。
五
本月中因为有印刷局的罢工,这一本的印成,大约至少要比前四本迟十天了。
《她的故乡》是从北京寄来的,并一封信,其中有云:
“这篇小文是我在二年前,从《World’sClassics》之‘SelectedModernEnglishEssays’里无意中译出的,译后即搁在书堆下;前日在北海图书馆看到WHHudson的集子十多大本,觉得很惊异。然而他的大著我仍然没有细读过,虽然知道他的著作有四种很著名。
“作者的事情,想必已知?我是不知道,只能从那选本的名下,知他生于一八四一,死于一九二二而已。
“末了,还有一极其微小的事要问:《大旱之消失》的作者,《编校后记》上说是一九○二年死的,然而我看《World’sClassics》关于他的生死之注,是:1831-1913,这不知究竟怎样?”
WHHudson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新近得到一本GSampson增补的SABrooke所编《PrimerofEnglishLiterature》,查起来,在第九章里,有下文那样的几句——
“Hudson在《FarAwayandLongAgo》中,讲了在南美洲的他的青年时代事,但于描写英国的鸟兽研究,以及和自然界最为亲近的农夫等,他也一样地精工。仿佛从丰饶的心中,直接溢出似的他的美妙而平易的文章,在同类中,最为杰出。《GreenMansions》,《TheNaturalistinLaPlata》,《ThePurpleLand》,《AShepherd’sLife》等,是在英文学中,各占其地位的。”
再查《蔷薇》的作者PSmith,没有见;White却有的,在同章中的“后期维多利亚朝的小说家”条下,但只有这几句,就是——
“‘MarkRutherford’(即WmHaleWhite)的描写非国教主义者生活的阴郁的小说,是有古典之趣的文章,表露着英国人心的一面的。”
至于生卒之年,那是《World’sClassics》上的对,我写后记时,所据的原也是这一本书,不知怎地却弄错了。
近来时或收到并不连接的期刊之类,其中往往有关于我个人或和我有关的刊物的文章,但说到《奔流》者很少。只看见两次。一,是说译著以个人的趣味为重,所以不行。这是真的。《奔流》决定底地没有这力量,会每月选定全世界上有世界的意义的文章,汇成一本,或者满印出有世界的意义的作品来。说到“趣味”,那是现在确已算一种罪名了,但无论人类底也罢,阶级底也罢,我还希望总有一日弛禁,讲文艺不必定要“没趣味”。又其一,是说《奔流》的“执事者都是知名的第一流人物”,“选稿也许是极严吧?而于著,译,也分得极为明白,不仅在《奔流》中目录,公布着作译等字样,即是在《北新》,《语丝》……以及一切旁的广告上,也是如此。”
“汉君作的《一握泥土》,实实在在道道地地的的确确是‘道地’地从翻译而来的。原文不必远求西版书,即在商务出版的《CollegeEnglishReading》中就有。题目是:
《AHandfulofClay》
作者是HenryVanDyke。这种小错误,其实不必吹毛求疵般斤斤计较,不过《奔流》既然如此地分得明白;那末译而曰作,似乎颇有掠美之嫌,故敢代为宣布。此或可使主编《奔流》的先生,小心下一回耳。”
其实,《奔流》之在目录及一切广告上声明译作,倒是小心之过,因为恐怕爱读创作而买时未暇细看内容的读者,化了冤钱,价又不便宜,便定下这一种办法,竟不料又弄坏了。但这回的译作不分,却因编者的“浅薄”,一向没有读过那一种“Reading”之类,也未见别的译文,投稿上不写原作者名,又不称译,便以为是做的,简直当创作看了,“掠美”的坏意思,自以为倒并没有的。不过无论如何小心,此后也难保再没有这样的或更大的错误,那只好等读者的指摘,检切要的在次一本中订正了。
顺便还要说几句别的话。诸位投稿者往往因为一时不得回信,给我指示,说编辑者应负怎样的责任。那固然是的。不过所谓奔流社的“执事者”,其实并无和这一种堂皇名号相副的大人物;就只有两三个人,来译,来做,来看,来编,来校,搜材料,寻图画,于是信件收送,便只好托北新书局代办。而那边人手又少,十来天送一次,加上本月中邮局的罢工积压,所以催促和训斥的信,好几封是和稿件同到的。无可补救。各种惠寄的文稿及信件,也因为忙,未能壹壹答复,这并非自恃被封为“知名的第一流人物”之故,乃是时光有限,又须谋生,若要周到,便没有了性命,也编不成《奔流》了。这些事,倘肯见谅,是颇望见谅的。因为也曾想过许多回,终于没有好方法,只能这样的了。
一九二八年十月二十六日,鲁迅。
六
编目的时候,开首的四篇诗就为难,因为三作而一译,真不知用怎样一个动词好。幸而看见桌上的墨,边上印着“曹素功监制”字样,便用了这“制”字,算是将“创作”和“翻译”都包括在内,含混过去了。此外,能分清的,还是分清。
这一本几乎是三篇译作的天下,中间夹着三首译诗,不过是充充配角的。而所以翻译的原因,又全是因为插画,那么,诗之不关重要,也就可想而知了。第一幅的作者ArthurRackham是英国作插画颇颇有名的人,所作的有《Дsop’sFables》的图画等多种,这幅从《TheSpringtideofLife》里选出,原有彩色,我们的可惜没有了。诗的作者AlgernonCharlesSwinburne(1837-1909)是维多利亚朝末期的诗人,世称他最受欧洲大陆的影响,但从我们亚洲人的眼睛看来,就是这一篇,也还是英国气满满的。
《跳蚤》的木刻者RDufy有时写作Dufuy,是法国有名的画家,也擅长装饰;而这《禽虫吟》的一套木刻尤有名。集的开首就有一篇诗赞美他的木刻的线的崇高和强有力;LPichon在《法国新的书籍图饰》中也说——
“……GApollinaire所著《LeBestiaireauCor-téged’Orphée》的大的木刻,是令人极意称赞的。是美好的画因的丛画,作成各种殊别动物的相沿的表象。由它的体的分布和线的玄妙,以成最佳的装饰的全形。”
这书是千九百十一年,法国Deplanch出版;日本有堀口大学译本,名《动物诗集》,第一书房(东京)出版的,封余的译文,即从这本转译。
蕗谷虹儿的画,近一两年曾在中国突然造成好几个时行的书籍装饰画家;这一幅专用白描,而又简单,难以含胡,所以也不被模仿,看起来较为新鲜一些。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十八日,鲁迅。
七
生存八十二年,作文五十八年,今年将出全集九十三卷的托尔斯泰,即使将一本《奔流》都印了关于他的文献的目录,恐怕尚且印不下,更何况登载记念的文章。但只有这样的材力便只能做这样的事,所以虽然不过一本小小的期刊,也还是趁一九二八年还没有全完的时候,来作一回托尔斯泰诞生后百年的记念。
关于这十九世纪的俄国的巨人,中国前几年虽然也曾经有人介绍,今年又有人叱骂,然而他于中国的影响,其实也还是等于零。他的三部大著作中,《战争与和平》至今无人翻译;传记是只有ChSarolea的书的文言译本和一小本很不完全的《托尔斯泰研究》。前几天因为要查几个字,自己和几个朋友走了许多外国书的书店,终竟寻不到一部横文的他的传记。关于他的著作,在中国是如此的。说到行为,那是更不相干了。我们有开书店造洋房的革命文豪,没有分田给农夫的地主——因为这也是“浅薄的人道主义”;有软求“出版自由”的“著作家”兼店主,没有写信直斥皇帝的胡涂虫——因为这是没有用的,倒也并非怕危险。至于“无抵抗”呢,事实是有的,但并非由于主义,因事不同,因人不同,或打人的嘴巴,或将嘴巴给人打,倘以为会有俄国的许多“灵魂的战士”(Doukhobor)似的,宁死不当兵卒,那实在是一种“杞忧”。
所以这回是意在介绍几篇外国人——真看过托尔斯泰的作品,明白那历史底背景的外国人——的文字,可以看看先前和现在,中国和外国,对于托尔斯泰的评价是怎样的不同。但自然只能从几个译者所见到的书报中取材,并非说惟这几篇是现在世间的定论。
首先当然要推Gorky的《回忆杂记》,用极简洁的叙述,将托尔斯泰的真诚底和粉饰的两面,都活画出来,仿佛在我们面前站着。而作者Gorky的面目,亦复跃如。一面可以见文人之观察文人,一面可以见劳动出身者和农民思想者的隔膜之处。达夫先生曾经提出一个小疑问,是第十一节里有Nekassov这字,也许是错的,美国版的英书,往往有错误。我因为常见俄国文学史上有Nekrassov,便于付印时候改了,一面则寻访这书的英国印本,来资印证,但待到三校已完,而英国本终于得不到,所以只得暂时存疑,如果所添的“r”是不对的,那完全是编者的责任。
第一篇通论托尔斯泰的一生和著作的,是我所见的一切中最简洁明了的文章,从日本井田孝平的译本《最新露西亚文学研究》重译;书名的英译是《SketchesfortheHistoryofRecentRussianLiterature》,但不知全书可有译本。原本在一九二三年出版;著者先前是一个社会民主党员,屡被拘囚,终遭放逐,研究文学便是在狱中时的工作。一九○九年回国,渐和政治离开,专做文笔劳动和文学讲义的事了。这书以Marxism为依据,但侧重文艺方面,所以对于托尔斯泰的思想,只说了“反对这极端底无抵抗主义而起的,是Korolien-ko和Gorki,以及革命底俄国”这几句话。
从思想方面批评托尔斯泰,可以补前篇之不足的,是ALunacharski的讲演。作者在现代批评界地位之重要,已可以无须多说了。这一篇虽讲在五年之前,其目的多在和政敌“少数党”战斗,但在那里面,于非有产阶级底唯物主义(Marxism)和非有产阶级底精神主义(Tolstoism)的不同和相碍,以及Tolstoism的缺陷及何以有害于革命之点,说得非常分明,这才可以照见托尔斯泰,而且也照见那以托尔斯泰为“卑汙的说教者”的中国创造社旧旗下的“文化批判”者。
Lvov-Rogachevski以托尔斯泰比卢梭,Lunachar-ski的演说里也这样。近来看见Plekhanov的一篇论文《KarlMarx和LeoTolstoi》的附记里,却有云,“现今开始以托尔斯泰来比卢梭了,然而这样的比较,不过得到否定底的结论。卢梭是辩证论者(十八世纪少数的辩证论者之一人),而托尔斯泰则到死为止,是道地的形而上学者(十九世纪的典型底形而上学者的一人)。敢于将托尔斯泰和卢梭并列者,是没有读过那有名的《人类不平等起原论》或读而不懂的人所做的事。在俄国文献里,卢梭的辩证法底特质,在十二年前,已由札思律支弄明白了。”三位都是马克斯学者的批评家,我则不但“根本不懂唯物史观”,且未曾研究过卢梭和托尔斯泰的书,所以无从知道那一说对,但能附载于此,以供读者的参考罢了。
小泉八云在中国已经很有人知道,无须绍介了。他的三篇讲义,为日本学生而讲,所以在我们看去,也觉得很了然。其中含有一个很够研究的问题,是句子为一般人所不懂,是否可以算作好文学。倘使为大众所不懂而仍然算好,那么这文学也就决不是大众的东西了。托尔斯泰所论及的这一层,确是一种卓识。但是住在都市里的小资产阶级,实行是极难的,先要“到民间去”,用过一番苦功。否则便会像创造社的革命文学家一样,成仿吾刚大叫到劳动大众间去安慰指导他们(见本年《创造月刊》),而“诗人王独清教授”又来减价,只向“革命的印贴利更追亚”说话(见《我们》一号)。但过了半年,居然已经悟出,修善寺温泉浴场和半租界洋房中并无“劳动大众”,这是万分可“喜”的。
Maiski的讲演也是说给外国人听的,所以从历史说起,直到托尔斯泰作品的特征,非常明了。日本人的办事真敏捷,前月底已有一本《马克斯主义者之所见的托尔斯泰》出版,计言论九篇,但大抵是说他的哲学有妨革命,而技术却可推崇。这一篇的主意也一样,我想,自然也是依照“苏维埃艺术局”的纲领书的,所以做法纵使万殊,归趣却是一致。奖其技术,贬其思想,是一种从新估价运动,也是廓清运动。虽然似乎因此可以引出一个问题,是照此推论起来,技术的生命,长于内容,“为艺术的艺术”,于此得到苏甦的消息。然而这还不过是托尔斯泰诞生一百年后的托尔斯泰论。在这样的世界上,他本国竟以记念观念相反的托尔斯泰的盛典普示世界,以他的优良之点讲给外人,其实是十分寂寞的事。到了将来,自然还会有不同的言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