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中国人对于异族,历来只有两样称呼:一样是禽兽,一样是圣上。从没有称他朋友,说他也同我们一样的。
古书里的弱水,竟是骗了我们:闻所未闻的外国人到了;交手几回,渐知道“子曰诗云”似乎无用,于是乎要维新。
维新以后,中国富强了,用这学来的新,打出外来的新,关上大门,再来守旧。
可惜维新单是皮毛,关门也不过一梦。外国的新事理,却愈来愈多,愈优胜,“子曰诗云”也愈挤愈苦,愈看愈无用。于是从那两样旧称呼以外,别想了一样新号:“西哲”,或曰“西儒”。
他们的称号虽然新了,我们的意见却照旧。因为“西哲”的本领虽然要学,“子曰诗云”也更要昌明。换几句话,便是学了外国本领,保存中国旧习。本领要新,思想要旧。要新本领旧思想的新人物,驼了旧本领旧思想的旧人物,请他发挥多年经验的老本领。一言以蔽之:前几年谓之“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几年谓之“因时制宜,折衷至当”。
其实世界上决没有这样如意的事。即使一头牛,连生命都牺牲了,尚且祀了孔便不能耕田,吃了肉便不能搾乳。何况一个人先须自己活着,又要驼了前辈先生活着;活着的时候,又须恭听前辈先生的折衷:早上打拱,晚上握手;上午“声光化电”,下午“子曰诗云”呢?
社会上最迷信鬼神的人,尚且只能在赛会这一日抬一回神舆。不知那些学“声光化电”的“新进英贤”,能否驼着山野隐逸,海滨遗老,折衷一世?
“西哲”易卜生盖以为不能,以为不可。所以借了Brand的嘴说:“Allornothing!”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二号,署名俟。)
四十九
凡有高等动物,倘没有遇着意外的变故,总是从幼到壮,从壮到老,从老到死。
我们从幼到壮,既然毫不为奇的过去了;自此以后,自然也该毫不为奇的过去。
可惜有一种人,从幼到壮,居然也毫不为奇的过去了;从壮到老,便有点古怪;从老到死,却更奇想天开,要占尽了少年的道路,吸尽了少年的空气。
少年在这时候,只能先行萎黄,且待将来老了,神经血管一切变质以后,再来活动。所以社会上的状态,先是‘少年老成”;直待弯腰曲背时期,才更加“逸兴遄飞”,似乎从此以后,才上了做人的路。
可是究竟也不能自忘其老;所以想求神仙。大约别的都可以老,只有自己不肯老的人物,总该推中国老先生算一甲一名。
万一当真成了神仙,那便永远请他主持,不必再有后进,原也是极好的事。可惜他又究竟不成,终于个个死去,只留下造成的老天地,教少年驼着吃苦。
这真是生物界的怪现象!
我想种族的延长,——便是生命的连续,——的确是生物界事业里的一大部分。何以要延长呢?不消说是想进化了。但进化的途中总须新陈代谢。所以新的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壮,旧的也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进化的路。
老的让开道,催促着,奖励着,让他们走去。路上有深渊,便用那个死壤平了,让他们走去。
少的感谢他们填了深渊,给自己走去;老的也感谢他们从我填平的深渊上走去。——远了远了。
明白这事,便从幼到壮到老到死,都欢欢喜喜的过去;而且一步一步,多是超过祖先的新人。
这是生物界正当开阔的路!人类的祖先,都已这样做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二号,署名俟。)
五十三
上海盛德坛扶乩,由“孟圣”主坛;在北京便有城隍白知降坛,说他是“邪鬼”。盛德坛后来却又有什么真人下降,谕别人不得擅自扶乩。
北京议员王讷提议推行新武术,以“强国强种”;中华武士会便率领了一班天罡拳阴截腿之流,大分冤单,说他“抑制暴弃祖性相传之国粹”。
绿帜社提倡“爱世语”,专门崇拜“柴圣”,说别种国际语(如Ido等)是冒牌的。
上海有一种单行的《泼克》,又有一种报上增刊的《泼克》;后来增刊《泼克》登广告声明要将送错的单行《泼克》的信件撕破。
上海有许多“美术家”;其中的一个美术家,不知如何散了伙,便在《泼克》上大骂别的美术家“盲目盲心”,不知道新艺术真艺术。
以上五种同业的内讧,究竟是什么原因,局外人本来不得而知。但总觉现在时势不很太平,无论新的旧的,都各各起哄:扶乩打拳那些鬼画符的东西,倒也罢了;学几句世界语,画几笔花,也是高雅的事,难道也要同行嫉妬,必须声明鱼目混珠,雷击火焚么?
我对于那“美术家”的内讧又格外失望。我于美术虽然全是门外汉,但很望中国有新兴美术出现。现在上海那班美术家所做的,是否算得美术,原是难说;但他们既然自称美术家,即使幼稚,也可以希望长成:所以我期望有个美术家的幼虫,不要是似是而非的木叶蝶。如今见了他们两方面的成绩,不免令我对于中国美术前途发生一种怀疑。
画《泼克》的美术家说他们盲目盲心,所研究的只是十九世纪的美术,不晓得有新艺术真艺术。我看这些美术家的作品,不是剥制的鹿,便是畸形的美人,的确不甚高明,恐怕连十“八”世纪,也未必有这类绘画:说到底,只好算是中国的所谓美术罢了。但那一位画《泼克》的美术家的批评,却又不甚可解:研究十九世纪的美术,何以便是盲目盲心?十九世纪以后的新艺术真艺术,又是怎样?我听人说:后期印象派(Postimpressionism)的绘画,在今日总还不算十分陈旧;其中的大人物如Cézanne与VanGogh等,也是十九世纪后半的人,最迟的到一九○六年也故去了。二十世纪才是十九年初头,好像还没有新派兴起。立方派(Cubism)未来派(Futurism)的主张,虽然新奇,却尚未能确立基础;而且在中国,又怕未必能够理解。在那《泼克》上面,也未见有这一派的绘画;不知那《泼克》美术家的所谓新艺术真艺术,究竟是指着什么?现在的中国美术家诚然心盲目盲,但其弊却不在单研究十九世纪的美术,——因为据我看来,他们并不研究什么世纪的美术,——所以那《泼克》美术家的话,实在令人难解。
《泼克》美术家满口说新艺术真艺术,想必自己懂得这新艺术真艺术的了。但我看他所画的讽刺画,多是攻击新文艺新思想的。——这是二十世纪的美术么?这是新艺术真艺术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三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三号。)
五十四
中国社会上的状态,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自油松片以至电灯,自独轮车以至飞机,自镖枪以至机关炮,自不许“妄谈法理”以至护法,自“食肉寝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义,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的存在。
这许多事物挤在一处,正如我辈约了燧人氏以前的古人,拼开饭店一般,即使竭力调和,也只能煮个半熟;伙计们既不会同心,生意也自然不能兴旺,——店铺总要倒闭。
黄郛氏做的《欧战之教训与中国之将来》中,有一段话,说得很透澈:
“七年以来,朝野有识之士,每腐心于政教之改良,不注意于习俗之转移;庸讵知旧染不去,新运不生:事理如此,无可勉强者也。外人之评我者,谓中国人有一种先天的保守性,即或迫于时势,各种制度有改革之必要时,而彼之所谓改革者,决不将旧日制度完全废止,乃在旧制度之上,更添加一层新制度。试览前清之兵制变迁史,可以知吾言之不谬焉。最初命八旗兵驻防各地,以充守备之任;及年月既久,旗兵已腐败不堪用,洪秀全起,不得已,征募湘淮两军以应急:从此旗兵绿营,并肩存在,遂变成二重兵制。甲午战后,知绿营兵力又不可恃,乃复编练新式军队:于是并前二者而变成三重兵制矣。今旗兵虽已消灭,而变面换形之绿营,依然存在,总是二重兵制也。从可知吾国人之无澈底改革能力,实属不可掩之事实。他若贺阳历新年者,复贺阴历新年;奉民国正朔者,仍存宣统年号。一察社会各方面,兼无往而非二重制。即今日政局之所以不宁,是非之所以无定者,简括言之,实亦不过一种‘二重思想’在其间作祟而已。”
此外如既许信仰自由,却又特别尊孔;既自命“胜朝遗老”,却又在民国拿钱;既说是应该革新,却又主张复古:四面八方几乎都是二三重以至多重的事物,每重又各各自相矛盾。一切人便都在这矛盾中间,互相抱怨着过活,谁也没有好处。
要想进步,要想太平,总得连根的拔去了“二重思想”。因为世界虽然不小,但彷徨的人种,是终竟寻不出位置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三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三号,署名唐俟。)
五十六“来了”
近来时常听得人说,“过激主义来了”;报纸上也时常写着,“过激主义来了”。
于是有几文钱的人,很不高兴。官员也着忙,要防华工,要留心俄国人;连警察厅也向所属发出了严查“有无过激党设立机关”的公事。
着忙是无怪的,严查也无怪的;但先要问:什么是过激主义呢?
这是他们没有说明,我也无从知道,我虽然不知道,却敢说一句话:“过激主义”不会来,不必怕他;只有“来了”是要来的,应该怕的。
我们中国人,决不能被洋货的什么主义引动,有抹杀他扑灭他的力量。军国民主义么,我们何尝会同别人打仗;无抵抗主义么,我们却是主战参战的;自由主义么,我们连发表思想都要犯罪,讲几句话也为难;人道主义么,我们人身还可以买卖呢。
所以无论什么主义,全扰乱不了中国;从古到今的扰乱,也不听说因为什么主义。试举目前的例,便如陕西学界的布告,湖南灾民的布告,何等可怕,与比利时公布的德兵苛酷情形,俄国别党宣布的列宁政府残暴情形,比较起来,他们简直是太平天下了。德国还说是军国主义,列宁不消说还是过激主义哩!
这便是“来了”来了。来的如果是主义,主义达了还会罢;倘若单是“来了”,他便来不完,来不尽,来的怎样也不可知。
民国成立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小县城里,早已挂过白旗。有一日,忽然见许多男女,纷纷乱逃:城里的逃到乡下,乡下的逃进城里。问他们什么事,他们答道,“他们说要来了。”
可见大家都单怕“来了”,同我一样。那时还只有“多数主义”,没有“过激主义”哩。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五十七现在的屠杀者
高雅的人说,“白话鄙俚浅陋,不值识者一哂之者也。”
中国不识字的人,单会讲话,“鄙俚浅陋”,不必说了。“因为自己不通,所以提倡白话,以自文其陋”如我辈的人,正是“鄙俚浅陋”,也不在话下了。最可叹的是几位雅人,也还不能如《镜花缘》里说的君子国的酒保一般,满口“酒要一壶乎,两壶乎,菜要一碟乎,两碟乎”的终日高雅,却只能在呻吟古文时,显出高古品格;一到讲话,便依然是“鄙俚浅陋”的白话了。四万万中国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竟至总共“不值一哂”,真是可怜煞人。
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现代人,吸着现在的空气,却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语言,侮蔑尽现在,这都是“现在的屠杀者”。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五十八人心很古
慷慨激昂的人说,“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国粹将亡,此吾所为仰天扼腕切齿三叹息者也!”
我初听这话,也曾大吃一惊;后来翻翻旧书,偶然看见《史记》《赵世家》里面记着公子成反对主父改胡服的一段话:
“臣闻中国者,盖聪明徇智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能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今王舍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而佛学者,离中国,故臣愿王图之也。”
这不是与现在阻抑革新的人的话,丝毫无异么?后来又在《北史》里看见记周静帝的司马后的话:
“后性尤妒忌,后宫莫敢进御。尉迟迥女孙有美色,先在宫中,帝于仁寿宫见而悦之,因得幸。后伺帝听朝,阴杀之。上大怒,单骑从苑中出,不由径路,入山谷间三十余里;高颎杨素等追及,扣马谏,帝太息曰,‘吾贵为天子,不得自由。’”
这又不是与现在信口主张自由和反对自由的人,对于自由所下的解释,丝毫无异么?别的例证,想必还多,我见闻狭隘,不能多举了。但即此看来,已可见虽然经过了这许多年,意见还是一样。现在的人心,实在古得很呢。
中国人倘能努力再古一点,也未必不能有古到三皇五帝以前的希望,可惜时时遇着新潮流新空气激荡着,没有工夫了。
在现存的旧民族中,最合中国式理想的,总要推锡兰岛的Vedda族。他们和外界毫无交涉,也不受别民族的影响,还是原始的状态,真不愧所谓“羲皇上人”。
但听说他们人口年年减少,现在快要没有了:这实在是一件万分可惜的事。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五十九“圣武”
我前回已经说过“什么主义都与中国无干”的话了;今天忽然又有些意见,便再写在下面:
我想,我们中国本不是发生新主义的地方,也没有容纳新主义的处所,即使偶然有些外来思想,也立刻变了颜色,而且许多论者反要以此自豪。我们只要留心译本上的序跋,以及各样对于外国事情的批评议论,便能发见我们和别人的思想中间,的确还隔着几重铁壁。他们是说家庭问题的,我们却以为他鼓吹打仗;他们是写社会缺点的,我们却说他讲笑话;他们以为好的,我们说来却是坏的。若再留心看看别国的国民性格,国民文学,再翻一本文人的评传,便更能明白别国著作里写出的性情,作者的思想,几乎全不是中国所有。所以不会了解,不会同情,不会感应;甚至彼我间的是非爱憎,也免不了得到一个相反的结果。
新主义宣传者是放火人么,也须别人有精神的燃料,才会着火;是弹琴人么,别人的心上也须有弦索,才会出声;是发声器么,别人也必须是发声器,才会共鸣。中国人都有些不很像,所以不会相干。
几位读者怕要生气,说,“中国时常有将性命去殉他主义的人,中华民国以来,也因为主义上死了多少烈士,你何以一笔抹杀?吓!”这话也是真的。我们从旧的外来思想说罢,六朝的确有许多焚身的和尚,唐朝也有过砍下臂膊布施无赖的和尚;从新的说罢,自然也有过几个人的。然而与中国历史,仍不相干。因为历史结帐,不能像数学一般精密,写下许多小数,却只能学粗人算帐的四舍五入法门,记一笔整数。
中国历史的整数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思想主义在内。这整数只是两种物质,——是刀与火,“来了”便是他的总名。
火从北来便逃向南,刀从前来便退向后,一大堆流水帐簿,只有这一个模型。倘嫌“来了”的名称不很庄严,“刀与火”也触目,我们也可以别想花样,奉献一个谥法,称作“圣武”便好看了。
古时候,秦始皇帝很阔气,刘邦和项羽都看见了;邦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羽说,“彼可取而代也!”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说的“如此”。“如此”的程度,虽有不同,可是谁也想取;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所有“彼”与“丈夫”的心中,便都是这“圣武”的产生所,受纳所。
何谓“如此”?说起来话长;简单地说,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却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大丈夫“如此”之后,欲望没有衰,身体却疲敝了;而且觉得暗中有一个黑影——死——到了身边了。于是无法,只好求神仙。这在中国,也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也还被这理想支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