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五 有天定
甘露殿上原本还相谈平易,李晗正与吴王李宏和几位要臣说近来政事,冷不防主殿外一阵疾呼。
“陛下!求你们让我进去罢……”一个带着哭腔的细嫩女声焦急喊道,“陛下!救命啊!”哭喊声与殿前卫军的喝斥声交叠一处,叫人好不惊心。
殿中诸臣皆由不得诧异。
“这是干什么……”李晗亦由不得惊诧,向候立一旁的韩全道:“你出去看看。要紧事就让她上殿来说。”
那韩全得令,趋下殿去,还没近跟前便已瞧见个宫女给卫军们押在地上就要拖走,忙唤了一声:“回来!”他又眯眼仔细瞧了瞧,惊闻:“累珠?”
叠玉一见韩全出来,便想抓住跟救命稻草一般,“韩公救人!”她愈发大哭起来,也顾不得澄清自己身份,只一味地大喊:“我要见陛下!求陛下救人呐!”
那份情急将韩全也给震住了,便叫卫军们放开她。
才一得脱,叠玉便踉跄着奔上阶去,险些给高台绊在韩全脚边。
“唉!慢着点!”韩全见她眼看要滚下去了,忙拉了她一把,宽慰道:“闹成这样陛下都听见啦。叫你进去说话。”
叠玉闻声来不及向韩全道声谢,一头栽进殿上去。“陛下!求陛下快救淑妃主!”她哭喊得嗓音嘶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匍在了李晗面前。
这模样吓了李晗一跳,仔细一看,不由疑惑:“累珠?”
“陛下!奴婢是叠玉!”叠玉这才抬起头来,一张俏脸已泪花了。
“叠玉?”李晗又吃一惊,心中已有些不祥感应,当即问道:“淑妃怎么了?”
叠玉哭道:“太后不知为了什么,忽然叫妃主去赏秋……”
李晗闻之一怔,旋即不禁有些恼了,拧眉斥道:“太后叫去赏秋,救得什么命!”
叠玉唯恐他恼了,慌忙叩首哀道:“太后把妃主单独叫走了,不许殿上宫人跟着,奴婢偷着来报信,还被人追了一路……亏得累珠姊与奴婢换了衣裳将她们引开,奴婢才能来见陛下。奴婢若有半句虚言,愿遭天打雷劈,受万仞穿心之苦,只求陛下快去救人,晚了可就来不及了……”她一边说着,一边频频叩首,雪白的额头转眼已鲜血淋漓,殷红浓稠顺着她的鼻梁滚落,实在触目惊心。
这般情形真叫李晗忽然没了主意,莫名地,只觉心中涌起大片浓黑恐惧,苔藓一般,转眼疯长,将整颗心密密地包裹了进去。他呆愣愣站起身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只见一个影子刷得竖起,半句话不说,人已大步奔出殿外去。
是白弈。
李晗忽然像被一锅沸水灌顶了一般,跳起来大吼了一声:“白弈!”
白弈却似未听见一般,早已连影也瞧不见了。
李晗愣愣地盯着大殿门,窒了半晌,猛一下坐回原处,拧着眉,面上阴沉得似有抽搐。
一旁李宏见状唯恐不妙,忙轻声奏道:“大哥,人命关天,兹事体大,先将人找到再说。”那右仆射蔺谦与中书令裴远闻声,也立刻起身附议。
李晗深呼了好几口气,一撑案,站起身来,铁青着一张脸,这才领人急向苑中去。
鲜红的血水淌了一路,蜿蜒得仿佛一线赤色莲华。
听说人死了以后会变得特别重,可若是抬尸时不慎摔着了她,她的阴魂会记恨,然后在夜里来讨账。
那几名内侍抬着墨鸾一路向太掖池边去,越想越害怕,心魔作祟,只觉得手上沉得快要倒下地去了。
好容易捱到湖边一处偏僻角落,终于有一人先忍不住,“哇”得弓腰缩在一旁一阵阵干呕,眼泪杀得面颊火辣。“咱们做下这等恶业……会遭报应的……”他仿佛已受不了这重压,开始抱着脑袋闷声大哭。
一旁另个侍人急道:“你哭有什么用!咱不杀她,太后能放过咱们?”
又有一人却哀声叹道:“怕就怕……事到如今,太后也未必就会放过咱们……”
此言一出,几人不禁都是默然。
湖畔冷风吹来,飕飕得发寒。
忽然,风一摆,仿佛有什么在草丛中游动一般,悉悉索索得响。
几个内侍顿时惊得毛骨悚然,连滚带爬就逃,也顾不及将墨鸾推下池中去了。
不料,待他几个逃得远了,从死角处不易瞧清的树后却转出个人来,竟是徐晝。
秋日水畔,枯草渐渐衰去,泥土浸着湿冷。
徐晝静静盯着浑身伤痕倒在地上的墨鸾,尚如青嫩娇花般的美貌却染上与之不相称的阴冷。
她忽然用脚踢了墨鸾一下。
万不曾想到,几乎同时,墨鸾竟猛睁开了眼。
徐晝惊得尖叫一声,跌倒在地,扑腾了半晌才爬起来,这才发觉,墨鸾已没什么气力撑起身了。
“你真命大呵。”她凉凉地盯着墨鸾,嘲弄冷笑又回到唇边,“我本来以为只能亲手把你的尸体丢进水里,没想到可以亲手淹死你!好啊!更解恨!”
果然是她搬弄是非……墨鸾闻之一嗤。如此说来,她倒是自讨苦吃。
原本,她将这小女子从皇陵接回,是想要分开李晗心神,叫这男人开开心心地别常粘着她,以免他相处之下起疑。想不到,这小妮子守了半年皇陵,非但没得半点反思,反而愈发生出了阴毒怨恨。是她低估了此女,一眼错看,给自己招来这等麻烦。
看来,她当真还是没什么耍心机的天分。思及此处,她由不得自哂轻笑。
徐晝见她反而一声不吭的笑了起来,不禁有些着恼。“你怎么不求我饶了你?或许我一开心就真饶了你呢。”她挑眉睨着墨鸾,眸中有得色流淌。
墨鸾却仍旧不理睬,反而努力撑着身子,想要自己站起来。
徐晝见她仍有如此执拗强硬,愈发恨得牙痒痒,一脚正踹在她胸口上。
墨鸾拼命用手护着肚子,没敢去挡,猛着了这么一下,一口瘀血吐出来,喷在微黄衰草上,乌红骇人。
“真不知你有什么好!”徐晝狠狠地冷笑,“不过你也好命到头了。”说着,又是一脚,要将墨鸾踢下湖中去。
不料,墨鸾却一把抓住那只恶狠狠踢来的脚。“我好命?”她愈发笑得凄凉起来,忽然压低了眸色盯住徐晝,“你真的信命么?那我若说,我就是命中注定不该绝于此处,你待如何?”
徐晝被她这么一抓,险些又跌倒下去,骇急成恼,愈发使足了劲向她踹去。
墨鸾却忽然抓下徐晝足下那只缎面履子。她将那履子捏在掌中,撒手向后一仰,竟自己倒入了太掖池!
水波一荡开合,瞬息,容纳了她。
那些温柔水脉,仿佛拥抱,竟不觉得冷。
她觉得自己向着最深的深渊飘去了,胸口闷痛,疲惫得直想睡去。
不。但她不能。她不是来安睡的。她还不能歇下。
她努力地放松身子,借着水的浮力将自己托起来,一面用手轻推水流。
但仍旧很吃力。她幼时生于湖畔江边,本熟识水性,但毕竟有这许多年不曾常沾水了,何况如今身子又重。她只觉得一口气续不上,头晕得仿佛要裂开,眼看只能逐波沉浮。
恍惚间,却仿佛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将她拥住了,推着她向水面升去。
似有熟悉嗓音柔柔地在她耳畔哄慰,顺着水波吟唱:别放弃呀……即使只有一线希望,为了孩子,你也要坚持下去……
她在水下睁开眼,却只见水浪涌动,什么也看不清。
但她知道。她知道。
九殿下……原来你们,一直在这里……
从甘露殿出去,一路直奔宫苑,无人可以拦他。
远远地,已瞧见王太后与一众女眷正信步闲走,只是没瞧见阿鸾。
白弈心已沉到了极点,也顾不得礼仪,直上太后跟前去就问:“淑妃人在哪儿?”
“你怎么在这儿?”太后显是被他的忽然出现惊了一瞬,面上震惊与不悦毫不掩饰,冷冷盯着他斥道:“未经宣召,私闯后苑,你——”
话未说完,却听另有人声近前来。
“母后!”李晗领了一众人,有朝臣,有内侍,有卫军,浩浩荡荡杀将上来,还未站定,已急急追问:“淑妃呢?可是与您在一起了?”
“真是奇了!你们全来问我!”太后见李晗也这般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怒道:“我也想问,淑妃人在哪里呀?方才她与我说她累得慌,要歇会儿再跟上来,这就不见人影了。”她说着将在场几位妃嫔扫视一眼,厉声问道:“你们谁瞧见淑妃了?”
几位妃嫔都唬得不敢出声,诺诺地摇头。
忽然,却听德妃惊声呼叫起来:“蝴蝶!蓝色的蝴蝶!皇后……是皇后回来了……”她怕得浑身发抖,哭着缩成一团,就往李晗身后躲。
循着德妃手指方向,只见一只蝴蝶施施然翻飞眼前,比普通蝴蝶要大不少,飞得也快,那般夺目的蓝色,宛如雅玉,被阳光一映,光泽隐动。
这情景叫当场众人由不得为之一震,尤其李晗,更是汗如出浆,面无人色。
端敬敏皇后谢妍,为着一只玉蝴蝶耳坠死在去年仲秋夜,如今她周年过去也不过一月……
眼见那蝴蝶向自己飞来,李晗心中一阵瑟缩,不由自主地开始往后退。
但那蝴蝶只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便翩然转向了白弈。秋风习习,一蝶乘风,扇着玉润双翼,在白弈手心上绕一个圈,向着太掖池上飞去,仿佛,竟是要引人过去模样。
白弈跟着走了一小段,那蝶儿却飞得快,远了便看不清了,成了青天下一颗亮蓝色的光电,在水面上一处绕着打转,忽得却又化入风中般,不见了踪影。
一方太掖池十分大,白弈仔细盯着那平湖水面看了片刻,忽然道了声:“水上好像有人。”他话音未落,已纵身掠波便向着湖心去了。
渐至湖心,便瞧见墨鸾仰面半浮在水面上,几乎只露了个头脸出来,面上竟似还有乌紫瘀痕……他心中一阵动摇,一口气险些泄掉,苦于踏波而行,寻不到落脚处,忙收敛了心神,伸手去拉她。
墨鸾仿佛还有知觉,微微睁开眼来,看见白弈,开口似想说话,未料一张口水面覆了上来,淹得她发不出声响。
白弈眼看她一副要沉下去的模样,再顾不得许多,落下水中去,踩着水抱住她将她托起。
也不知在冷水里沉浮了多久,忽然着了温暖依靠,墨鸾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几乎一动不动地凭在白弈胸口上。“孩子……救我们的孩子……”她仿佛已虚弱到了极致,断断续续低吟了两声,头便垂了下去。
白弈闻言心中蓦地一悸,慌忙将她脸抬起来,唯恐她吃了水。
“阿鸾,没事,没事的。别睡!”他反复在她耳边哄着,一面带着她向岸边游。
李晗遣来接应的船靠近,将他们两人拉上去。
待离了水,白弈才看得清楚。虽说身上与衣裙上的血污都给湖水冲洗得淡了,但更多的伤痕却在这湿透衣衫下显出形来,不止是脸,墨鸾身上那些长长短短的青紫瘀伤竟不下数十道!
瞬间,他已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不知究竟是痛多些,还是愤怒多些,又或者,是愧疚、自责、憎恨……他将她搂进怀里,只觉得她浑身冰冷,一时竟不敢去试她脉息,只好将手抚在她隆起的腹部。
全不曾想到的是,他却有了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仿佛能够触到孩子微薄但顽强的心跳,忽然,那小东西似乎弱弱地踢了一下腿。只是那么微弱的一下,但他仍旧触摸到了。“阿鸾……”他难以置信地唤她,开口时,又觉得孩子动了一下。
那轻微的震动似乎也惊醒了墨鸾,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般,尚未睁开眼,先露了笑颜。
待船靠了岸,早已应诏候在那儿的御医钟秉烛立刻便给墨鸾诊了脉,连连大呼意外。已是这样重的身子,如此重创失血,又给人推下水去,竟还得母子保全,怎不叫人称奇。但墨鸾到底是伤重,再不可有半点闪失,当即便被抬回灵华殿去悉心料理。
临离去时,她一句话也未多说,只拿了一只给湖水浸得透湿的履子给李晗。
李晗默然接过,一瞧之下,犹遭雷击,僵得发不出半点声响。
决然未料到事已做到如此地步墨鸾竟还能不死,王太后面色已是阴郁至了极点,愤愤地怨怪儿子竟为了一个妃子疑心母亲,叫她难看,又斥责白弈擅闯后苑,放肆无理,牵牵连连又说到些戚党乱政之言。
李晗被徐晝这一只履子惊骇得心乱如麻,又听母亲当着诸妃嫔与几位近臣面多说这等诛心之论,忍不住与她拌了几句。母子俩终是不欢而散。
然而白弈却格外不寻常的安静,既不见愤怒,更不见惊急,只是颇为平和的站在一旁,眸色深深浅浅,明灭不定间,不知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