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一 罪伐谋
阿恕得晋华夏王。
太后懿告天下:华夏王不取汤沐邑税贡,将华山所在之华阴、夏水源头之江陵二县税赋捐作公益,在两州府设立慈善堂,收容孤独,教养残弱,扶助穷困,广布善德,以示博爱华夏。而华夏王所需用度一应从太后定秩中省出。
此举除却替华夏王博取民心,却也大有劝诫诸王宗室“当以天下为公”之意。
诏颁,赞誉不绝于耳。百姓们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这样一位尚不过三、四岁便已为民谋下福祉的华夏王,便也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而李氏诸王更是闻风警醒。
但太后既发此诏,显然早已有所准备。诏行方才一月,太后已让皇帝再发敕令,清彻诸李皇室封邑赋税。这事做得雷厉风行,诸王室纵然有所惊觉,却也来不及多做准备,不少亲王、郡王、公主、郡主皆被查出有透支税赋之行,尤以齐王及新城公主非但提前支取来年税收,竟还被查出私自增缴税金,以支持铺张用度。
齐王乃大仁皇帝叔父,新城公主乃大仁皇帝之女,算来,一个是今上的曾祖辈,一个是今上的姑母,然而,赋税乃国之大事,扰乱国税,私税苛民,此等大罪,即便皇室宗亲,也不能轻易开脱。
太后降旨严办,将齐王贬为安乡郡王、新城公主贬为淅川郡主,即刻斥出神都,永不令还,同时更借机发难,将诸皇室及各公侯命妇的食户统一做了削减,多余出来的税赋全数交归朝廷,纳入国库。干净利落一刀,回拢中央赋税,大杀贵胄奢靡。一时之间,怨声载道,幸亏有凤阳王与东阳公主主动削减用度,以身作则,更有吴王宏及英国公蔺谦、潞国公裴远等鼎力支持,如此一来,众贵胄纵然敢怒,也不便再如何对抗。
但这样一番动作,到底伤及贵族利益,自然招人怨怒。
皇帝将及束发,众臣已纷纷为后位择女之事筹谋,只盼着早立个皇后,来与太后抗衡。
便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右仆射蔺谦却提议,凤阳王与东阳公主之女可立为皇后。
阿寐今时也不过才九岁,并非适龄与皇帝婚配的女子,但蔺谦却偏提出要立阿寐为后,这其中图谋的是什么,旁人都道太后本就是蔺公义女,蔺公是偏着白氏与太后的,但白弈与墨鸾看在眼中却觉得蔺公全是向着小皇帝李承。
白弈与婉仪只这么一个独女,若是将她嫁与皇帝,将来白弈做事势必要顾虑着女儿一些。蔺公有识人之能,做下如此安排,分明是知晓白弈必不能舍弃爱女,诚心想要这小姑娘做小皇帝的护身符。
这样的事情,白弈自然不能答应。他闻讯立即便入宫去见墨鸾,想叫墨鸾以太后之名回绝。毕竟,皇帝娉娶之事特殊,既是国事,又是家事。
但不料墨鸾却不应他。
“你只道我是皇帝的养母,怎就不想想蔺公是我的义父?女儿是你的,你这作阿爷的怎么叫我来挡事?”她屏退众侍,一口回绝得直截了当。
“若是蔺公与吴王教唆了陛下来开口,我有什么理由抗旨?”白弈似也很无奈,反问她一句。
“你这么聪明的人,何苦又来明知故问。”墨鸾轻笑一声,底了头去悠闲调香,摆出一副懒怠多与他说的模样。
白弈见状唯有苦笑。
阿鸾很了解他。他确实已有些想法,但棘手也着实不假:
想阿寐逃过这一劫,要么便先将她许了人家,要么便择一处稳妥可靠的道观,让她暂时出家修行去,然后再替皇帝挑一个适合的女子。
若取后者,恐怕女儿吃苦,且又需要寻一个无可辩驳的名目,否则不能保万全;若取前者,关涉女儿终身,又碍着大局,更是绝不能草率。
他心里倒是有个好苗子,但他依然要先问墨鸾,想听她的说法。因为这一件事,他还拿不稳。
可她偏不与他说。纵然她是这么了解他,把他心里想的,全看透了。
“咱们俩……有必要这么说话么。”他不禁望着她苦笑。
墨鸾却睨他一眼,“哦,原来是我先要这样说话的。”她将那只小香炉端起轻嗅了嗅,眉目间愈发显了倦色,道,“大王有话请直言,无话就请回罢。”
眼见她打定主意要如此,白弈唯有叹息。“阿妹,”他起身上到她面前去,与她促膝相对,望住她双眼问,“你实实在在的告诉我,你觉得长沙郡王的品性才干如何?这是要紧事,不许与我使性子。”
墨鸾端着那只香炉,抬眼透过浅浅香烟瞧他,扬唇讥道:“我几时又使性子了。只是你这种男人,我真就再没瞧见过第二个。”她说着忽然将那香炉摁在他身上,起身一把将他拂开,挑眉嗤道,“你就算罢。终于又算计到自家女儿的身上了。”
白弈忙着将那香炉捧住,逃过一身火灰,抬眼去看她。“说正经的。”他将那香炉搁在一旁,沉声如是道,也不对她多加哄劝。
墨鸾侧目略瞧他一眼,见他敛眉神色严肃,知他对此事当真是十分看重,便也将那几分戏谑尖刻收起,重回席上正坐下。她静思了片刻,缓声道:“阿宝至今也就是个闲人,不干实事,我也不好妄论其才;但论人品,阿宝是个秉性善良、心术直正的好孩子;加之他又聪敏,也颇有些捷才与胆魄,将来若是任用得当,该是个有担当、能实干的人才。但是,你若想招他为东床,我觉得不妥。”
白弈起初听她夸赞李飏,本还挂着一丝笑意,忽然听她这最后一句,由不得怔了一怔,问道:“为何?”
“他与你家阿寐不合适。”墨鸾摇头道,“阿宝比阿寐年长了十岁,能不能合得来姑且不论,阿寐还是个孩子,阿宝已可算是成年男丁了,你难道就没想过,他会不会有自己的心意?就算他现在没有,再往后六年呢?你也不想你的女儿将来重蹈公主的覆辙罢?何况,阿宝可不像你。”说到此处,她眸中又闪过一抹嘲弄来。
她这话说得丝毫也不拐弯抹角,叫白弈好一阵尴尬,心中仍不免为之沉冷。
墨鸾却不管他正想什么,又兀自接道:“再一则:你打量着吴王素来疼爱儿子,觉得可以拿这姻亲来牵制他,可你就不想一想,这等事,女儿家总是吃亏的。你不是把他的儿子招回府上,是要把你的女儿嫁过去,万一日后不好,他犯起狠来,先一刀杀了你的女儿,等你晓得也晚了!你难道能指望你那郎婿和他的阿爷相抗么?你自己当初就赢过了?何况……”她忽然顿了下来,只把双眼紧盯着他,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轻道,“莫非你忘了天承元年那巫蛊之乱?”
她忽然有此一问,白弈心中微震,愈发不出声了,唯有眸色明灭涌动。他自然忘不了,天承元年那一场灾劫,李宏假阿宝这孩子之手设下圈套,险些要了他白氏满门的脑袋,更害了父亲的性命。利用儿子这等事,早多少年前这人便做过了。
墨鸾见白弈彻底静默下来,不由长叹:“我若是你,哪怕自己硬扛着,也决不拿女儿去做这样的堵注。你不如看一看,你这个做阿爷的不点头,他们敢不敢就真逼娶了你的女儿走!”
“我本以为,你会想藉此护着你的阿宝。”一瞬,白弈眼底闪过一抹微妙苦涩。
墨鸾闻之眸光微烁:“我倒是真想,可你就会顺我的意么?我只怕你将来,要么要招女儿怨恨你,要么弄得她与她的郎君反目,横竖不是好事。不过,女儿到底是你和公主的,我说什么都不算数了。”她言罢一正衣袖,宁神阖目,不再多言。
她不说话,白弈独自沉思,一时两相静对,仿佛各怀心思,阁内无声。
陡然,却听廊外一阵急促步声,夹杂人声喧闹,尚不见平息,那人已到了跟前。
只见东阳公主婉仪快步上来,一把便将面前相阻拦的宫人推得摔在一旁。她满面焦色,匆匆望了墨鸾一眼,眼见话已到嘴边,猛地却又咽了回去。她瞥了眼几个一路跟着她拦到阁前的宫女,先冷了语声斥她们出去。
几名宫人伏在地上,抬头却望向墨鸾,不敢就顺了公主之命。
墨鸾见状将她们都斥退了。“哥哥也先去罢,我要与公主单独说会儿体己话。”她回头又如是向白弈道。
白弈略有惊色,目光来回在她们两人面上游移,意味深长,似乎并不太想就此抽身,直到墨鸾又催他,那些话奚落他,才终于先退了去。
阁内只余下两个女人,顿时微妙难名。
婉仪默默瞧着面前那女子,良久沉寂,终于缓缓开口:“如果你有怨恨,请你处置我,不要为难我的女儿。”她似说得十分艰难,虽然如斯恳求,却仍固执的端着双臂,言罢将唇咬得发白。她如今竟要放下骄傲,来哀求这个女人。
墨鸾肩头微震了一下。“原来人真的会变。府中安逸日久,你竟然也会这样来求我。”她仿佛哂笑,抬手轻呼道:“公主,请你先坐下说。”
“不必了。我还是……站着罢。”婉仪垂目,一抹凄凉顺着眸色漫起。
墨鸾又是微怔。她站起身来,缓步踱上前去,望住婉仪双眼。“那么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为难你和你的女儿?”她忽然搭上婉仪手腕。
两相触及时,婉仪忽然仿佛被烙铁灼伤了一般,下意识抽手后退,被墨鸾一把拉住,逃脱不能。
墨鸾却依旧望着公主:“我也是一个母亲,我为什么要为难你?究竟是我要为难你们母女,还是你心里先就认定了我就会害你的女儿?公主,原来你这么瞧不起我。”她的语声中透着嘲弄的疲惫,仿佛困乏的雨水,波澜不惊地一下下敲打着彼此,明明细微,却又惊人心神。
“我没这个意思。”婉仪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面上酸麻,仰面苦撑良久,仍免不了眼眶热痛湿涨。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坐下与我聊聊?”墨鸾仍旧不放手,她将婉仪拉至坐榻,两人比肩挨着坐下。“阿寐的婚嫁,你们做爷娘的自回去商议。我今日要先问公主一件大事:此次皇室出了这等苛税扰民之乱,我亦深感不安。皇帝年幼,督导之责在我,我想要替皇帝罪己以谢天下,公主你是皇帝的姑母,依公主之见,该当如何?”
婉仪闻言眸光一震,并未立刻应声。
墨鸾见她不语,又道:“我有心往神都上清宫出家,替皇家赎罪,替圣朝祈福,可又恐皇帝与华夏王年幼失母,请问公主,该如何才是?”
婉仪呆了好一阵子,眸光明灭云幻。
对,若要她来选择,她宁愿女儿暂时出家,去做个女冠子,也不愿女儿的婚姻成为这些朝争党阀中的牺牲品。她怎能眼看着女儿落入与她同样的困境。
她终于站起身来,缓缓向墨鸾施了一礼:“就让小女阿寐……替太后去罢……”
墨鸾双手将婉仪扶起。“公主。”她托住婉仪臂肘叹息,“都说水过三秋即可以忘,如今都已过了十四年了。”
婉仪由不得微颤。“对,”她忽然扬唇绽出一抹笑来,“我不曾亏欠过你,你凭什么要为难我?我又何须萦怀。”她努力昂首,以礼拜别,却在踏出门去的那一刹那,抑不住溃堤落泪。
她急急以手擦拭,无奈怎样也拭不断,索性掩面疾走,不料一头撞在那久候廊下的郎君身上。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白弈忙拉住她询问。
“怎么了?除了你,还有谁能把我怎么了?”婉仪抬起一张泪颜,哭腔再也压不住了,猛一下全撒在他身上。
白弈没来由受了这一股无名火,不禁怔在原处,抬头望去,却有墨鸾身旁的女史拢袖步上前来躬身道:“太后请大王送公主还府,就不必回见了。”
一时,早春料峭,冷暖交织。
时天朝嘉佑四年春,太后降诏罪己,以凤阳王女白思寤为安平郡主,代为出家上清宫,替圣朝天下修行祈福。蔺谦原本想以白氏女为后的筹谋,也只得落空。太后与诸要臣商议,另择下一名与皇帝同年的崔氏名媛备为皇后,待笄后成礼。
然而,注定多事之年,稍微安定的日子如此短暂。
汛期至,黄河泛滥,连累洛水同涨,工部派员治水,却不料钦差尚未到任,已先传出黄河改道的惊讯。滔滔黄河水猛,在澶州商胡埽下游冲决,馆陶、乐陵等诸郡县瞬间化作汪洋,浮尸遍野,更随时有可能危及神都。
几乎同时,安西都护府却又传来急报,本已臣服五载之西突厥十姓部族分裂,其右厢五弩失毕部不满左厢五咄陆啜阙降汉,趁这百年不遇的黄河改道,另举汗旗,连通龟兹、焉耆反出安西,杀了天朝派驻安西都护府的都护。
天灾人祸接踵而至,情势严峻已然刻不容缓。